穿越之民国草台班

　　茶楼的行市变不变好，凤兰卿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自己的运气十分之差，宣九童当初说好了是来配三周的戏，虽然被老板盛情挽留，又多待了三天，狠狠地卖了一回满堂票，但到底没有留下来，他一直提着的心，也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阳春茶楼的生意着实冷清了几天，老板愁得很，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一早说好的拿包银，就是一个座儿不卖，也得按数给钱。

　　可是宣九童虽然是走了，自己为了提足精神和他斗戏，吸惯了的大烟瘾却断不了，他心里也知道这东西断断不好，虽然身边的人也说某老板，某官员都吸着，但人家由小及大循序慢进，自己一上来就每日都要吸，量大得已经成了瘾，一旦有一日迟了片刻，就哈欠鼻涕一起来，满不是个事儿。

　　那一日他晚上的戏是四郎探母，配戏的是外面请来的须生齐老板，凤兰卿满心里瞧不上他，说是宗的谭派，其实哪里拜过谭鑫培，不过是胡乱这么叫的。当初唱堂会，姓齐的不过是排在前三热场子的人，自己，大师哥，明师弟，五奎，哪个不在他后面，现在也像模像样唱出名头来了，水牌子上的名字竟然写得和自己一般大。

　　他既存了这个不屑的念头，晚戏就不大放在心上，正好一个在京做生意的福建客商，四五年了都是一直连人带戏地捧他，每开新戏锦帐绣帷挂满一台给他撑面子的老熟人，因最近结了生意要回南去，在东兴楼摆酒辞他，他不好不去，去了又不免喝多了几盅，坐黄包车回茶楼的时候场上已经开始打发小戏子垫戏，戏班管事急得火烧眉毛一般，亲自端着茶壶催着他扮上，到底没留出抽一口的工夫，上了场就觉得不大得劲，脚下软绵绵的，头晕眼花，提不起嗓子来，若是平素熟人搭戏呢，他一个眼神过去，对方心领神会，自然就配合着马后，但今天搭戏的是姓齐的，就算他肯下这个面子，人家肯不肯接还是一回事。

　　果然就出了事，在唱到后面那段对口快板的时候，本当是珠玉落盘的爽脆流水，凤兰卿一口气没接上来，生生倒了嗓子脱了板，立刻台下哄声四起，花生壳茶碗雨点一般地飞上台来，他又羞又臊，撑着还要把戏唱完，一抹头就回了后台，大哭了一场。

　　雪上加霜的是茶楼老板居然借这个机会，要降他的包银！凤兰卿是抬身价抬惯了的人，哪能受得了这个气，立刻拿起架子，扬言要辞了去，没想到对方一点儿不犯难，立刻就回了他的戏，连夜催着人改了幌子招牌海报，水牌子都重新写过，又请他尽早搬行李，好给齐老板挪地方。

　　凤兰卿骑虎难下，只得带了行李和小跟班回了自己寓所，在家里闷了三天，开始四处打电话，上门拜访，把自己目前没有固定班子的风声放出去，好让那些管事的来三顾茅庐请自己出山。

　　没想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不知道哪个黑心戏评家在报纸上把这事宣扬开来，一夜之间谁都知道凤兰卿倒了嗓子，怕是唱不成了。

　　没奈何，他低头去找明月楼，希望能在他班子里搭一脚，明月楼倒是见了他，和颜悦色地劝了他几句，又说：“我是以武生见长的，那几出拿手戏多年唱得纯熟，却从没搭过青衣花旦，班子里都是老搭档，别的角儿一时搭不进，怕是收容不了你。”请了他一顿酒，打发了出来。

　　第二日他就听说阳春茶楼重金聘请了宣九童，齐老板因为包银没谈拢，并不再唱，如此他又有了希望，想着宣九童算是自己后辈，拉不下脸去开口，又找上明月楼，希望他能出面说项，明月楼含笑听完了他的来意，叹道：“一个是师弟，一个是徒弟，都是自己人，你让我向着哪一个？”

　　凤兰卿虽然心里恨不得他立刻把宣九童招回来给自己腾地方，但嘴上却说不出口，明月楼又道：“我的状况你也晓得，无非是刘大公子肯帮忙，我和他的交情说浅不算浅，只是说深也不算深，如今九童年纪大了，出落得玉树临风，身段也好，唱腔也好，我看那张脸比我还讨喜几分，若我真为了你催逼他，他忍这口气还罢，若索性豁出去，搞不好，咱们师兄弟俩就一个下场了。”

　　凤兰卿明知他是在推托，但这个理由也算充分，于是只能郁闷地回了寓所，下黄包车的时候看见大门半开，看门的老头坐了个小马扎，眯着眼睛正在那里听话匣子，全没有事做，门口冷冷清清，踪迹皆无，全没有往日人来车往，路上尘土飞扬，跟班们忙的团团转迎客接待的光景，心里一酸，撩起长衫进了门，坐在房里怔忪了半天，也不免落了几滴泪。

　　而成功挤下师叔顺利上位的宣九童，却仿佛没事人一般，他还住在明月楼的宅子里，每日里雷打不动都要先练一趟功，然后去正房问候过师父再出门，晚上从阳春茶楼散了戏也不住下，照例坐了黄包车回来。

　　明月楼并不大管他，只是对管家提了一句，说这孩子最近开销大，每日出去兜里也该有三五块钱。管家听了，便也送了零钱过来供他花用。

　　他这一日吃罢了午饭，出门信步就走到丁家来，一进胡同，隔着院墙就听到文大爷的胡琴声，伴着金玉香醇厚苍凉的唱腔，正是才学的未央宫：“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无义……”

　　他就这么在胡同里站着，仰起头呆呆地听，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身边人来了又去也浑不在意，只入神地侧耳细听院中人按着板眼一字一句地唱完这段未央宫：“难道我今天要学伍子胥，也要身首离！”

　　一段唱完，里面有丁叔的叫好声，又有文大爷的谦虚声，两人说了几句，丁叔笑道：“一时兴起，都忘记吃饭了，咱们俩不要紧，别饿着大姑娘，来，这是一块钱，劳烦大姑娘去门口五荤铺叫一个八毛钱的盒子菜，再去切面铺要两毛钱的馒头，咱们马马虎虎吃了算数。”

　　文大爷慌着推让，到底也没争得过，只得呵呵一笑道：“哪有徒弟吃师父的道理，倒是让我们不好意思了。”

　　“以前当徒弟的，吃师父三年是常事，何况你们是客，老生不是我本行，我不过仗着年纪大，听得多，略微指点大姑娘几句，哪里当得起一句师父的称呼？你再这么说，倒是故意让我不好意思了，哈哈。”

　　在一片笑声中，金玉香开门出来，她站在台阶上就看到不远处的宣九童，微微一愣，抿了抿嘴，把辫子向身后一甩，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笑着问：“宣老板，怎么不进去？”

　　宣九童苦笑道：“我师妹不在罢？”

　　“嗯，双喜这几天跟着那两位小姐去排新剧，不在家，你可不用怕呢。”金玉香打趣地说。

　　宣九童听了有些意外，追问道：“什么新剧？她什么时候又认识了演新剧的朋友？那两位小姐人是好，就是交游太广阔了些，又会些新鲜摩登的玩意儿，那岂是我们这等小门小户的人见识过的呢？你也没劝劝她，不要贪热闹跟着到处跑。”

　　金玉香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不是人家有见识，会诸多新鲜玩意儿，上次三庆的哪吒闹海怎么搭的起台来的？人家虽没有出钱，各种点子都是人家想的，连服装道具海报都是亲力亲为，不都是她们的功劳？若是光指望我们，按过去的路子一板一眼地求人，哪里能这么快成事呢？”

　　看宣九童低下头去，她又放缓了语气：“她说了，只是跟着过去帮忙准备些东西，看着点衣服鞋子，又不是让她上台去演新剧，你可操的什么心呢。”

　　宣九童不自觉地抬手蹭了蹭鼻子，讪笑道：“原来是去当小跟包了……师妹就是心善，又最知恩报答的。”

　　“得了，你要进去就赶紧进去。”金玉香说着不理他，一甩辫子就向胡同口走去，宣九童望了一眼虚掩的大门，到底还是没鼓起勇气，反而跟在她身后一道往外走，搭讪地问：“大姑娘今天这出未央宫唱得好，真是绕梁三日的韵味。”

　　“是丁叔教得好才是。”金玉香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快别赞我，怪贫的。前面丁叔给你发的蒙，后来又是明老板亲自教的你，难怪宣老板现在走出来是一等一的武生架子，上次听说你已经出了师，在阳春茶楼搭班，自己挑大轴子？果真是出息了。”

　　宣九童腼腆一笑，道：“我从小学戏，吃的就是这碗饭，早练晚练就为的出来唱，唱红了是本分，有什么可出息的，倒是你，如今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我记得小时候过年时分文大爷带着你来拜望，那时候你还是个旗人家的小格格打扮，穿着红色短旗衫，披着兔子毛的小斗篷，戴着小金锁，不大会说话，端端正正坐在一边听，两手好好地放在膝盖上，跟个小大人似的，师娘可稀罕你，抱着你道将来生个女儿像你这样就好了。”

　　金玉香扭头笑道：“还说我！你当我年纪小就不记事呢？那时候的你光个头，穿个蓝布的棉袍子，簇新的，底下却没穿夹的，只有一身粗布的小裤褂，冻得直吸溜清水鼻涕，丁师娘问你怎么了，你还害羞不肯说，后来才知道是你一早起来练功，怕弄脏了新衣服，脱得只剩下单衣在雪地里练，练完了觉得冷，没等落汗就赶着把棉袍子穿起来，闹得大家都笑得了不得，丁师娘促着你赶紧去换了衣服，穿得暖暖的，又塞了一把钱给我们两个出门买糖葫芦吃……”

　　宣九童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脸上的笑也收了几分，低声道：“师娘对我是真好……双喜一点都不像她。”

　　金玉香切了一声，嗔道：“你说这话可没良心，丁叔那个性子，又是那样的境遇，要不是双喜这么能干，一个人撑着，现在哪还算是一个家呢？丁师娘那么个和气细软的性子，最是温柔的人，偏偏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只能说是老天爷赏的罢。”

　　宣九童低头笑道：“得，知道你们姐妹感情好，我这个外人是说不得的。”

　　此时已经到了二荤铺的门口，金玉香一手挑着门帘，要进不进的，扭头道：“我们自然是姐妹，谁跟你一伙的？今天丁叔请吃盒子菜，你若是有胆量进去呢，就去打一角酒来，我们等下一道回去，要是没这个胆子呢，就速速去干你的正事罢，免得耽误了宣老板的大驾。”

　　宣九童被她这么一说，胆气忽壮，笑着迎上目光道：“大姑娘眼里我宣九童是银样镴枪头不成？你等我去打酒，这就一道回去！”

　　金玉香笑道：“你是一听到双喜不在，就陡然长了胆子？去罢，我在隔壁切面铺等你。”

　　她进门去朝小伙计定了盒子菜，付了钱，吩咐直接送到门上去，然后转身去切面铺买馒头，上好的白面馒头，两个大子儿一个，两毛钱正好十个，用草纸包好了，拎着站在门口，正翘首期盼的时候看到远处熟悉的身影，刚要喊人，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等到了近前才发现，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抬手招呼道：“这是哪里来的西洋美人儿？怎么几天不见，头发变黄了？”

　　丁双喜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眉飞色舞地上来拉她的手，笑道：“这是用啤酒染的，我起初不信呢！头发那么乌黑的颜色，又是天生的，怎么被啤酒一洗就能洗成黄色？但姚小姐真身试给我看了，一丝儿不差的！”

　　姚细桃用了六瓶啤酒，仔仔细细按照前世百度上看过的‘自然染色法’，每一根头发都照顾到了，终于一举成功，染出一头金栗色的秀发，此刻扎了个马尾在脑后飘飞，配上红扑扑的脸蛋，脚下踩着自行车，果真有几分像是‘友邦人士’，引得这斜街上的来往众人，都斜了眼睛来看。

　　她自知这副打扮放在这胡同里也是不大合适，放下丁双喜就叮嘱了一声：“明日公演，记得来，拜拜，大姑娘再会。”就一脚踏上车镫子，疾驰而去。

　　丁双喜朝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手，看到金玉香手里的馒头包，笑道：“又劳动大姑娘了，我说今天回来给你们做午饭的，没想到还是晚了，对不住。”

　　金玉香举了一举手里的东西：“你说这个？这哪是劳动我呢，不过是走两步路的事，我倒说今天午饭我来做呢，丁叔客气极了，怎么也不肯，这是没拿我当自己人罢？说起来我承蒙丁叔指点，这些日子学的戏就够至至诚诚给师父效力个一年的，何况是做顿饭而已。”

　　丁双喜上来接过她拎的东西，挽着胳膊道：“你还和我们客气，我知道，大姑娘在家里也是养得娇，不做饭的，偶尔来一次也就罢了，哪能都推给你。”说着问，“还有什么要买的没有？咱们就回去呀？”

　　金玉香正在为难，却看见宣九童从拐弯处兴冲冲地走来，手上拎着一个酒壶，看见她，满面笑容正要打招呼，同时也看见了站在身边的丁双喜，顿时那笑僵在脸上，上不上，下不下，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丁双喜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哼了一声，奚落道：“宣老板最近得意得很啦，怎么也喝起大酒缸的老白干来？你师父家里，怕没有上好的茅台给你喝呢？”

　　金玉香急忙圆场：“刚才出门遇到宣老板正要进门，是我说，忙了一上午，又有盒子菜，该喝点小酒解乏的，他一听说，就赶着去买了。”

　　丁双喜冷笑道：“原来是打给我爹喝的，怪不得呢。”

　　宣九童脚下蹭了蹭，有些无可奈何地赔笑道：“师妹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不知道师伯爱喝什么酒，你说出来，我这就去买。”

　　金玉香在后面微不可查地拉拉丁双喜，使得她不得不按下性子，冷淡地说：“能吃得起饭就不错了，还喝什么酒，你既然想知道，等会自己问去。”

　　说着一拉金玉香：“咱们走。”竟不再理会宣九童，径自向胡同里走去，宣九童犹豫了一下，想她这里的话也有几分宽松的意思，于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进了丁家。

《陈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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