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扬帆

　　如果说，升校分班带来的相遇，是一次普通的概率事件；那么动用人际关系在发榜前调班，也是我们这个社会上很习以为常的事情。然而放到余炯身上，就显得多少有些扑朔迷离了。
　　余炯第一次明白分班这件事的奇葩性，还是在小学四年级。
　　那时候既没有羊羔，也没有兔子，不过有追着喊她“皮皮姐姐”的蚯蚓。那是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男生，胸前总是挂着一串叮当响的钥匙。余炯觉得他现在应该身处IT精英的行列。不过在当时分班后，马大哈得有些含蓄的余炯很快就把这条蚯蚓忘得没了影。
　　四年级分班的引子现在想起来也有些荒唐。
　　只因对街的精武小学创办得着实差了些，余炯所在的院前街小学就大手笔地把它给收购了。等小半年的精装修忙完，余炯正好四年级结业。大概当时海归的女校长有一种贵族情节，便下了一个有些歧义的通知：

　　尊敬的各位家长，您好！
　　首先真诚地对您优秀的孩子的顺利晋级表示祝贺。旨在更好地普及义务教育，以及让您的孩子享受更优质的资源，院前街小学即日起同院后街小学（精武小学旧址）合并。
　　为了平衡教育资源，本校将会适当抽调优秀教师。
　　敬请放心，院前街小学的教育质量不会因此而下降。
　　院后街小学参照欧洲精英教育体制设立，环境舒畅，师资力量雄厚。欢迎各位家长为孩子的发展规划更好的未来，我们期待与您新的合作！
　　附：院后街小学费用具体明细。

　　余炯家中的老母亲和老父亲收到通知后，先是在家里进行了一番激烈讨论。这场讨论最后以余炯母亲笑得下巴颌骨脱臼匆忙奔向医院而结束。
　　余炯把掉到沙发缝里的通知捡起来，在草纸上算了笔糊涂的账。
　　一年竟然多出了四个零！
　　一个零可以买到毛绒熊，两个零可以吃半个夏天的冰棍儿，三个零——余炯算不出来三个零可以干什么；至于四个零，她觉得可能是算数出了差错。
　　总之，余炯又把通知一把塞回了沙发缝里。

　　吃饭，睡觉，在梦里打豆豆……
　　余炯过了个和往常一样的暑假。然后在九月的第一天，背上书包去学堂。
　　只不过新学期的第一天，她就发现班里多了三分之一的空位置。
　　难不成——大家都睡过了？余炯想到之前的某个晚上，由于《蓝猫淘气三千问》比平时多放了一集，结果第二天全班的作业就几乎都没写完，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好了，大家都赶紧回到位置上坐好！剩下的人要开始分班了。听到哪个老师念你的名字，就跟着她走哈！”班主任藏老师穿着个薄马甲站在讲台上。
　　余炯一面观察着藏老师噼里啪啦往下流的汗珠子，一面对自己被迫成为“剩下的人”这一事实有些不服气。
　　很快，班里的人越来越少。见过的没见过的班主任纷纷拿着小纸条登门，然后带着新分给自己的小队童子兵扬长而去。
　　余炯正襟危坐在下面，目送着人来人往。直到臧老师向她喊道：“余炯，我们去新的班里了。你们在这里老实坐着，过一会儿就有老师来把你们领走！”
　　余炯转了转脑袋，这时的她才发现，四周空空如也，只剩下她和一个唤作“马屁精”的男生。
　　臧老师一走，马屁精就朝余炯跑了过来。
　　“你说，为什么就剩下了咱们俩？”
　　余炯眨眨眼睛，想不出所以然，只好老气横秋地安慰他道：“班主任不是说了嘛，还有老师没来。”
　　“但是老师过来带走的都是七八个人，怎么会只剩下俩？”马屁精歪着脑子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可能总人数除以班级数的时候——不好算，然后我们就成了余数。”余炯解释道，当然她肚子里还有下半句，“为了彰显公平的生源分配，我这个三好学生后面还搭上了个全班倒数。”
　　总之，余炯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笑。但马屁精显然陷入了紧张不安中。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刚升入四年级的红领巾们陆续爬上了四楼。马屁精急得像灶台上的蚂蚁团团转，而余炯依然很淡然自若地趴在自己的小课桌上画大鸡腿。
　　“这是我们的班！”比余炯矮半头的几个小南瓜在打量了他们许久后，终于开口宣誓主权了。
　　“知道知道，我们在等老师！”马屁精急得挠头。
　　“老师早就分好班了！你们是不是留级的？”余炯怀疑这个满脸是痘的倭瓜是卫生委员，急着要把她们扫地出门。然而，紧接着她就听到了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急促的噔噔声，有个女老师喘着粗气推门而入：
　　——“谁是庄实坚？”——“我-我我！”
　　“赶紧收拾书包，全班就等你了。现在的孩子，真是，干什么都能走神！”老师空手呼扇了几下子，就差把马屁精直接塞进书包提着走了。
　　余炯突然就明白方才为什么听不到马屁精的名字了，“庄实坚”这三个字显然被放到了名单最后，然后大家听到的就只是“下一个，抓紧时间”……
　　余炯想笑，但她很快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
　　全班都走了，除了她自己。
　　很快，新的四年级五班全员到场了。等老师赶过去的时候，就发现一整碗圆芋头挤七嘴八舌地挤在教室门口，但就是不肯往里面走。
　　“怎么回事？”这个穿着绿绸褂的女老师有些恼火。
　　余炯听到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这里有一个留级生！”
　　“她还不理我们，不把课桌让给我们！”
　　“老师，她不是我们班的！”
　　穿绿绸褂的老师也是满脸的疑惑，但还是很和颜悦色地说道；“同学，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余炯表现得更疑惑：“那我应该去哪里？”
　　穿绿绸褂的老师显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余炯看到她快步走出去打了个电话，然后才折回来。
　　“不管学习差不差，品德好不好，我们学校肯定不会给你留级的待遇的。但是我们要上课了呀！这样好啦，你去对面五年级的教学楼，挨个教室问一下，有可能刚刚念名字的时候，你走神了。”
　　于是余炯就在那群芋头极度鄙视和嫌弃的注目礼下，缓缓地背上书包，一步一步地迈出教室。

　　“砰砰砰”五年级一班的老师打开门。
　　“老师，您好！请问你们班有一个叫余炯的同学吗？”
　　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刘老师觉得有些奇怪，“你找余炯干吗？”
　　“……我-我就是余炯，余炯就是我。分班好像——把我分漏了，老师能不能看看名单上有没有我？”
　　刘老师表示新的班级体还没有开始点名，她来得正是时候。然后余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请进了五年级一班。更让余炯觉得自己在上演一出天方夜谭的是，刘老师环顾四周没有找到空桌椅，竟然让她径直坐到了讲台后面。
　　于是，整个五年级一班看到的情景就是，自家班主任累得倚着讲台点名；而讲台后面坐着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满脸通红的萝卜头。所以，半年后，当余炯真的被分到五年级一班时，所有人都觉得这家伙面熟得很，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总之，刘老师托了下眼镜，很遗憾地表示这个班里没有“余炯”这个人。
　　余炯不得不又背起书包，踏上一望无际的寻觅之路。

　　“砰砰砰”五年级二班的门很快也半开了。
　　开门的男老师壮实得像动物园里的黑猩猩，余炯吓得嘴有些结巴：
　　“老-老师，你们班的名单上有余炯-余炯这个人吗？”
　　黑猩猩瞅了他一眼，冷冷地问道：“你就是余炯？”
　　余炯胆怯地点点头，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黑猩猩从那半个门里抽出了戴着金手表的胳膊，看到他攥着的名单，余炯松了口气。
　　“没有，你去别的班问问吧。”
　　那半扇门砰地又合上了。
　　走廊上的阳光变得刺眼起来，余炯听到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叹口气，挪着步子朝三班去。

　　“砰砰砰”
　　“砰砰砰”
　　——“请问……”——“很遗憾……”
　　余炯有些累了，她觉得还不如直接去街头兼营套圈小行当的大娘店里借来那口生了锈的锣，直接站在学校的操场敲一锤子，喊一嗓子：
　　来来来，看一看，瞧一瞧了啊——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不是顶尖的，也不是拖后腿的啊——
　　年年评个三好学生也是像模像样的啊——
　　压箱底的别处都没有的啊——
　　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余炯尽管敲着锣，但还是能听到自己肚子的咕噜声。她本来想发挥想象，把它当成一只始终在艰难困苦中陪伴她左右的小猫的嗫嚅。但最终，她还是理智地认为是时候该买个铜锣烧，祭奠一下自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的高年级生涯。于是她决定去向从前的藏老师，也就是现在五年级五班的班主任，申请一下提前早退放学。
　　对于臧老师表现出的怜悯和意外，余炯已经麻木了，但她听到了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愿意继续跟着我这个班吗？”
　　余炯在水里漂了一上午，看到突然伸下来的救命稻草，马上大喜过望地伸出了小爪子。

　　总之，余炯来到了五年级五班，来到了一个熟脸班。她兴奋极了，以至于中午回家和老母亲讲述这段历程时，嗓子都被鱼骨卡住了。
　　老父亲拿筷子敲了一下她的小脑瓜：“你是不是傻，级部主任问你想去哪个班的时候，你不会挑个最好的吗？”
　　老母亲拿筷子敲了一下老父亲的手背：“你是不是做学问做迂了，她怎么知道哪个班最好！”
　　不过，余炯后来总归明白了，这次不大不小的事故，兴许是有些人只顾得经营关系，不懂得善后的产物。她觉得就算如此，都是为了祖国的花朵嘛，也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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