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石之百转

　　天下大山分四方，神界有四岳，独青山位于四岳不管之地，上古起便存在，连带那位青山山庄亦是个传闻中的人物，代代有更替，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这代慕容山主受友人之托接了夕若岚这么个烂摊子，边是苦恼世事无常，边是勒令其下山卖药。慕容望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且是个温柔人物，女子皆是盼一面之缘，他自是不可能亲自下山。
　　夕若岚与慕容望有约，中秋归家，到了，接了一套青色衣裳与一块神医大名的招牌，这便是以苦力换住宿的意思了。
　　慕容山主生性有三大爱好，吹笛、卖药、糊弄人。卖药是毕生之业，糊弄人是本性使然，吹笛则是日日清晨必修课。夕若岚算是耳濡目染名家风流，有一双极锐的耳朵，错了一个音她都要疯。慕容山主这一早晨连吹错三个音，她是听得神形崩溃，披头散发即去寻仇。
　　慕容望见了她即是欢喜道：“夕姑娘，这曲《梅花落》如何？”这话说出口时，实在教人怀疑是故意的。
　　夕若岚闭了闭眼：“山主这是从哪里寻来的谱子？是不是其中改了几个调？若是这般，真是别出心裁。”比直接骂还要教人发闷气。
　　接下来她再问几个问题，慕容望是一概不回了。问得烦了，即是三不知，生生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夕若岚与慕容望耍惯了，以她来说，她尚存的记忆第一眼见得的便是慕容望，如雏鸟认亲一般，自是不一般的，故格外费心思些。换了旁人，她一问几不回，定是要转身就走，日后亦是要避着他的。到了慕容望这儿，倒是性子好了起来，拽着他的白玉笛与他说话，且专捡他爱听的话，一会儿问他药理，一会儿与他谈谱，慕容望是教他逼出了那股温柔性子，勉强应了她几句“如此”“是也”之类的，教她觉着沮丧。
　　“前些日子有人送了我本《秋湖月夜》，是旧版的谱子，我向来不吹笛子的，你若是喜欢，改日我与你送来可好？你的笛子有股羽音，本就是物藏俱萃，大观之音，配着曲子将将好。那《玉妃引》戚戚落落的，本就不适合你这般豁达大方人。”
　　夕若岚是个呆美人，向来三句说一句，他人损一句，她直接上剑。闻惯了她那副呆性，竟是险些将她少有伶俐一面忘记。别人只消露个意思，她是半软言半是威胁，只将人逼得不好意思与她计较。慕容望偶尔也是中那么一二回计的，回神之余，点着她无话可说。只教她闲了立即回尧光去，将那谱子送来与他，她人是不必过来的。
　　二人又是缠了一番，发现谁也占不了便宜。慕容山庄向来又是个手贱的，见得她一副邋遢，拽了她发尾就要与她束发。引来的小池中的水为灵力驱使，化作一面水镜。夕若岚摇头晃脑，她是向来只爱在剑术上下功夫的，以至于咒术疏浅了许多，见了这一幕，心中是有几分佩服的，然并不羡慕。她向来信奉“一心一意”，若是练了剑，就得钻一辈子。
　　“这水作的镜子再好，换了灵力浅的，这发尚未梳完，已是精疲力竭了。”
　　慕容望心中万般嫌弃，手上仍是温温柔柔，化了柄竹木簪来：“你这般的要求，又要照得你面容姣好，又要不费灵力，不如去偷面神器来……你既然都有偷神器那本事了，还不如化面水镜好了。本公子听他们说，你不是向来最讨厌这些女子脂粉事，觉着占了你学医的时间，练剑则满面大汗，一片模糊，怎么生得这般麻烦了。”
　　夕若岚想，慕容望何时还关心她在尧光的事了，一听就知道是瞎编的，不然怎么以为她在尧光学医？她是答应了他，到了尧光有功夫会去瞧瞧的，不过有这时间她都去练剑了。可见，慕容望这个糊弄人的性子是改不了了。
　　她顺口瞎编道：“以前是觉得麻烦，今日我不是崔笺云嘛，自然享受一番……你说有个镜子一般的神器，是甚么？在哪？”似乎是真的感兴趣了。
　　“以前神族的无方印，在神族族长手里，现下应该在那位历劫的神帝手中。那无方印可是神族不外传至宝，听闻能照出一个人的一生福祸、几世缘劫。传是这般传，没有个真正见过。本公子可就是险些看见了，若不出哪里窜出个小丫头来捣乱的话。”
　　夕若岚呵呵便笑，莫不是梦里看见的。神族那般看重，哪里能轻易看了去，慕容望糊弄人真是不错。
　　慕容望替她将簪子绾入发间，对着水镜摆了摆她的脑袋，不知在问谁：“这样，应该好了。本公子也喜欢这个发式，你也是刚好。”夕若岚摸了摸发髻，叹道：“真像崔笺云呀！”
　　慕容望一时未曾听清，问：“似乎听你说了个女子名？哪个？”
　　夕若岚点了点自己：“崔笺云。”复，点了点慕容望，笑道：“曹语花。”一笑未及收敛，她已被气急败坏的慕容望推入了水中。
　　慕容望心中仍是气不过，他一个堂堂男子竟是教比作个女子家，真是可气，那戏谑之人笑语不断，真是可恨，可气且可恨，他回屋，翻箱倒柜，不知从何处翻来几个青瓷瓶，牙痒痒地走了回来：“这是本公子近些日子才研究出来的好药，有百香之气，只需一点即可溃烂皮肤。本公子正愁寻不到好的人的试验一番，你既然要怜香，便好好怜个够。”他揭开了瓶口的红绸布，狠狠斜了她：“你且试试，然后本公子就将你扔回尧光，看看尧光的医术如何，救不救得了你。”
　　夕若岚下意识向后缩了缩，面上仍是带笑的。不知是笃定他不会这么倒下来还是笃定慕容望那一贯失常的医术。正是此时，门口传来一嗓子，那是破云破雷的一嗓子，吼得人眉心一跳：“山主，下面有个姑娘执意要见你，说是命不久矣，见了你一面好去死了。”
　　这嗓子是又雅又俗的，夕若岚似乎见了救星般，唤道：“卫若姐姐，你告诉那姑娘，她爱慕的温柔公子正在毒杀人，杀完了，若是还愿意见，就去见她一面。”
　　“那简单，小夕姑娘就随我走一趟，反正你的医术也是能见人的。”那卫若姑娘话间就已站到了她面前，是个紫衣的妙龄姑娘，模样不似话语粗俗。“若是真让那姑娘见到了山主，当场一命呜呼也是有的。”
　　谣传慕容山主的容貌是出了名的，不少姑娘千里跋涉而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山主是个自知的，极少见那些爱慕者。有一回，他教人在山下堵住了，那姑娘天生有心悸，且相思入骨，见得一面，曰：“得遇君子，相思无医，死而无憾。”当场香消玉殒。自古以来，男子便是这些麻烦，那些娇滴滴的爱慕者就算是拒绝，亦是要有分寸的，如这位姑娘般，换了谁都受不起。
　　夕若岚趴在水里笑道：“只怕山主不肯呐。”
　　卫若秀眉一立，道：“他敢！信不信我不干了，让他自己下山去对付那些姑娘。你们怎么玩着玩着落了水，水里有趣否？”
　　夕若岚点点慕容望，自个儿从水里爬出来，足尖一点，只往卫若身后躲去，道：“我不有趣，你家山主才有趣呢。”她全身是水渍，还在与慕容望斗嘴，卫若笑着，觉着他二人皆是有趣。随即带着夕若岚去换了衣裳，梳洗一番去见慕容望的爱慕者。
　　慕容望在山下有个固定的摊子，一张大幡，“神医”二字张牙舞爪，靠近的是个“神算子”，不知是真瞎假瞎，翻着白眼，耳朵却是伸长般靠近那算命的姑娘，倾听那姑娘每一字，手里似是要掐出甚么天机来。
　　卫若暗暗指了指那姑娘，道：“就是那个姑娘。我不过走开一会儿功夫，那刘瞎子又来骗人姑娘了，真是，哪里摆摊不好，非要摆在我们旁边，白白拖累我们名声。”
　　夕若岚想，慕容山主是没有甚么名声好糟蹋的，人家是神棍，你们是庸医，人家骗命，你们骗财。话如此，她还是好生看了看姑娘，心想，这姑娘是个薄命相，这劫难过了。负剑走了上前，略过那算命瞎子，道：“是你要见慕容山主？什么病？病状如何？”
　　那姑娘当场即教唬住了，未曾见过大夫还佩剑的，何况她要见的是温柔的慕容山主，并非面容温婉的姑娘。姑娘点了点头，未语先泪：“小女子命不久矣，自荆州而来，只为见慕容公子一面，还请姑娘……代为通传，小女子不甚感激。”
　　夕若岚颔首，看了她两眼，道：“随我来。”
　　算命瞎子见惯了慕容山主的奇事，不见得连个姑娘都比不过，有人当场抢生意，他自然不允的：“姑娘，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你们这般……不太仁义罢……”
　　夕若岚没这个功夫听他掰完，解下剑，往他桌上一拍，不怒而威。算命瞎子似乎不瞎了，黑白分明的瞳孔觑了她一眼，旋即拿过他那张招牌作盲杖，拄着，一摇一摆往远方去：“老了，总觉着有人在喊我，一定是有缘之人，我要去看看。”他走了一会儿，停下了步子，往桥上一个落魄公子问道：“小先生，现下可有辰时？”那公子应了一声，算命瞎子顺杆而上。
　　卫若笑了：“这瞎子机灵得很，你还是莫与他计较了，放他一马罢。你看看这姑娘脉象如何？如何救治？”
　　夕若岚是失了许多记忆的，醒来时，见到了慕容望，慕容望向来糊涂，自己的事都理不清，哪里还管得了小姑娘，只把她送去了尧光。尧光听闻她是慕容望送来的，自然想得她医术如慕容山主一般剑走偏锋得厉害，即将她送去学了几天丹药，一触，妙手生花。夕若岚自觉自己是没有学过这些的，如此就是丢失的那段记忆了。
　　夕若岚诊脉极快，取了笔，三言两语写了脉案，开了药。卫若看了，诧道：“你以前用药不都是极狠，何时也会这般小心翼翼了，真不像你做的事情，想着以前你在蓬莱学医时，一手方子又狠又准，教那些人为难得很，想要一试，又不敢尝试。我记得当时有个愣头小子问你，你这样剑走偏锋有什么好的，出了点差错哪里来得及？还不如规规矩矩，任何事都是有迹可循的。你回答那小子说，剑走偏锋有什么不好？剑走偏锋，你刺得更准，杀得更快。治病治得跟杀人一般，也就是你才做得出来了。”
　　后来才知道，这还真是个杀人的货，剑走偏锋，剑中痴人，除魔又准又狠，逐渐，没有几个记得她当年要将其他医者吓得心惊胆战的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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