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将新雪问输赢

作者:朱雀j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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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与我到水云城去“珠归璧还,善始善终”的,想来只有黎国公杨序——
      我偷过他的女儿,他抢了我的阿沁。
      至于水云城——
      话说当年,秦渺和他在水云城迷阵前久攻不下,秦渺还受了伤。我听说后,便一路北行,深入朔漠,赶到了城下。入城以后,我和秦渺在前方探阵,杨序在后方压阵。我们发现了两樽血红色的酒液,而且秦渺算到,那血酒既是破出迷阵的关键,又是……“凶邪之物”。
      就在那时,杨序在后面忽地止步,畏缩不前,佯装什么也没听见。
      我师姐推演数次,犹豫再三,原本并不打算喝下那樽酒,可杨序在远处窥视的模样被她瞥见了。她随即举杯,一饮而尽——她为人那般谨慎周密,只为不让杨序为难,便做了自己认为最不该做的事。
      秦渺死后,我渐渐醒悟,她大概当时就算到了,喝下血酒会令她死于非命,她甚至连自己的死期都算得精准……
      可她算来算去,始终没算过杨序。杨序算准了她的心,于是故意躲着,等她抢在前面替他喝下那樽酒,替他去死。她当时怀有身孕,却遭他如此算计,这怎能不叫人寒心?而后,他又罔顾阿沁的性命,这才有了我偷他女儿一事。
      所以水云城是始,也该是终。杨序,你最好把阿沁毫发无损的给我还回来。
      我一拍桌子,就要动身,可寒路拦道:“你行动不便,绝不可孤身一人赶赴水云城。”
      他本该去轻山“取药”,却要陪我去水云城。水云城在北,轻山在南,路程迢递,两者不可兼顾,寒路遂大笔一挥,写了一纸“掌门令”,命所有弟子合力去擒轻山掌门封从龙,救下韩泠。
      “封从龙抓了韩泠,杨序抓了阿沁,这不是巧合罢?”我问。
      “必定不是。”寒路边写边答,并不抬头。
      “既然他们手里分别捏着阿沁和韩泠,我们为何非要凑到一处?”
      我回想起来,杨序的口信里明说要我“孤身一人”,韩泠也是点名叫寒路去取药的——他们有意让我们各奔一方……
      为的是要将我们各自击破吗?
      ……杨序怎么就有把握对付我?
      难道他知道我受伤了?!
      ……
      我腿伤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杨序这便收到了消息,又跑进与世隔绝的岐山抓了阿沁……
      动作好快!
      会不会,是他早就派人埋伏到了岐山,只等一声令下……
      ……
      ……
      我一想到杨序如此工于心计,阿沁又落到了他手里,忽然间,整颗心都悬到了半空中:“我觉得,我们还是各奔南北,到时候见招拆招……”
      “你不必忧心,未达目的,他们不会轻易弃子的。”
      “什么意思?”
      寒路将笔往玉山子上一搁,抬眸道:“封从龙此人,你可了解?”
      我摇摇头。
      说书先生都叫他“轻山老怪”,想必他是又老又怪,这样的人,我原先怎么会有兴趣了解?
      寒路告诉我,轻山一派钻研毒物暗器,素来为武林正道所鄙。封从龙早年未能如愿脱出轻山,便一直在觊觎密山藏剑诀。他曾经假意与寒路的妹妹寒双交好,趁机在她身上下毒,要挟寒路交出藏剑诀,结果寒双毒发,不治身亡——
      “他杀了你妹妹?!”
      寒路垂眼望着笔端,默了片刻,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搭在笔杆上,一席话过后,新的信笺已经铺好了,他的手却仍在原处,似要提笔,又不知该如何提笔,如何下笔。
      那顶狐裘正在我手边——
      它本来是寒路为妹妹准备的礼物吗?他是不是那时候就独自住在这飘雪的无咎峰上,天天盼着她来看望他?
      如今,这礼物尚在,她人却不在了……
      斯人不再,封从龙却还在,而且这一次,他故技重施,又来要挟寒路了——韩泠的药可是寒路的命根子!
      “你还是亲自去教训他吧!”我轻拍矮几催他。
      寒路却渐渐沉下了脸,缓缓说道:“舍妹……临终前……曾叮嘱我息事宁人,切莫追究封从龙所行之事。
      他又道:“我此次不入轻山……也算是遵照了她的遗愿。”
      说完,他忽一握笔,一提腕,强振了精神似的,在纸上连贯几笔,写出顶头一个“令”字。
      这一字写过以后,他越写越快,越写越流畅,边写又边说道:“此事从未在江湖流传,不过杨序有心,多方打探,却也不难拼凑出实情。”
      “你是说,杨序存心要你们相争?”
      “不错。”
      “为什么?”
      “因为在杨序看来,但凡不愿为他效力的,皆是与他为敌。”
      寒路手下一勾,像刀锋一般刻出了“谋”字最后变体的一捺。
      他说,据闻寒双去后,封从龙日益乖张,喜怒无常,“恐非杨序所能驾驭”。
      “所以封从龙看似是在伙同杨序做计,却也是中了杨序的计?”
      寒路轻轻“嗯”了一声,又说起那年我偷阿沁之后,他去阳城解救韩泠的事。
      原来我走之后,杨序立马就把来路不明的游医韩泠给扣押了起来。寒路去捞人时,杨序曾极力拉拢寒路,却被寒路一口回绝了。
      “你也不喜欢杨序,我懂!可是你这样派人去轻山拼杀,不也是中计么?”
      寒路的笔尖忽然在纸面上一悬,停了一停,复又落下。
      他眼波流转,在我身上略一留驻,又连连闪烁了几下,才转回到信笺上。他在信中令曾在密山修行的外门弟子上轻山共讨封从龙,同样的信,他已写了数封,可就这大致相同的几行字,他却突然笔笔生涩,写了好一会儿,才写完一封。
      随后,他撂下笔,也不用印,只轻叹了一声:“依密山门规,自封从龙对藏剑诀心生妄念那一日起,我便该拿他祭剑。”
      他望出苍蓝的高天,眼中竟有些黯然。我知道他是想到了妹妹——听起来,那个叫寒双的姑娘对封从龙是真动过情的,也不知老怪使了什么诡计教她死心塌地,到头来,还为毒死自己的人求情……
      我想到老怪,不免又想起轻山——老怪我没见过,轻山我却去过。怎么我见到的轻山尽是田园溪谷,轻烟袅袅,恬静祥和,没有一点阴毒之气?
      难不成……
      轻山里种的全是毒草,燃的也尽是迷烟……?
      还有……
      我那次,泻肚子……?!
      登时,我身上凉飕飕的,汗毛直竖,算不上是后怕,却又觉得哪儿都不对劲。
      ……
      ……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人,居然让我还有肚子可泻……”
      “什么?”
      我自言自语,寒路并未听清。就在方才我神游的那段时间里,他笔下最后一封信业已写妥了。他将信件各自函封,取来漆块,却不用火,只抽出雪麟剑来,用剑锋在漆块上一压,那漆块便融了,凝固成一枚朱红的漆封。
      漆封的图纹恰似利刃在心尖上刺出一道的血痕,怎么看,都叫人惴惴不安。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胡乱念叨了这么一句,话说完了,却又忽然觉得自己怯得毫无道理——我们两个加在一起,怎么会斗不过一个杨序?
      “姑娘提醒的是,此番确有风险,还须谨慎应对,见机行事。”
      他不拖泥不带水的,一收手,雪麟剑立即插归鞘中。
      他凝望向雪麟剑,目光中,却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怅惘。
      雪麟剑紧贴他掌下,好似雪光绕过窗棂,在矮几上投下一道黑影。这柄剑神秘莫测,平静时潜形于阴暗之处,偶现一丝石质的光泽,也像是幽潭浮光,然而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便会怒焚心火,将黑夜映照得不似辉煌的白昼,却似末日,红光冲天。
      这剑,就像人……
      ——怎么我在江湖中遇上的每个人都同它一样表里不一,难以捉摸?
      它的主人自不必说——寒路是江湖传说中百年来天资最出众的,人人提起他,都是毕恭毕敬,可他却有那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还有“好心”请我吃馄饨的封从龙……
      还有杨序……
      “你说,杨序一个当朝国公,网罗那么多江湖势力作甚?”
      “他自有他的打算。”
      “……”
      寒路一抬头,眉间尽透着一股“有谁不想老子在帐前效力”的傲气,看得我直犯嘀咕:“这人真是……他们密山远不如含阳山人多声威壮,杨序怎么不去钓那条大鱼……”
      没想到,寒路这回听了个一清二楚。
      瞧他将雪麟剑挂回腰间的那份气定神闲我就知道,寒掌门又要开始了……
      果然——
      “我只听闻,含阳山盛产酱猪肘,鱼——倒是不曾听过。”

      我们一同上路,马不停蹄,车行三日,终于驶进了名为丹林的边塞小镇。
      小镇往北唯见浩浩黄沙,而水云城就在沙海之中。
      此时未到商旅往来的旺季,丹林镇上不见人影,地上的车辙也已被不远处吹来的沙砾填平。我和寒路换了镇上仅存的一峰骆驼,又四处搜罗了些干粮——
      寒路推测,杨序之所以约在水云城,极有可能是想重启迷阵,将我们困死。
      想我当年来水云城时,全然不知迷阵为何物,更没有丝毫准备。相比之下,这一次我们准备得实在太周全了。
      寒路行事稳妥,显然是事先参详过一番。有他同行,我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半颗心。
      我们来到水云城下时尚属早晨,日光斜照,在沙地上拖出一双细长的黑影:一个拄着双拐,步履蹒跚;另一个长身玉立,背上却隆着龟壳似的鼓包,格外醒目——
      那里面有一顶女式狐裘,一大条风干驼肉,两包锅巴,两只羊皮水袋,外加三十六个烤馕。

      秦渺告诉过我,杨序在北疆征战十数载,曾三度绕水云城而走,直到其余番国部落逐一平定后,又休整了三年,方率精锐之师攻城。
      这座城池当时是北疆最富庶繁盛之地,财力之雄,客商之众,堪比一国。城中并无驻军,但多年以来,北疆各部从不敢贸然侵扰。
      那时我和秦渺刚刚破出水云城迷阵,不用她多说,我也知道北疆各部怕的是什么——
      我只在迷阵中困了几个时辰,出来时,却像是虚耗了几天几夜,浑身大汗,饥渴难当。
      我和秦渺匆匆道别之后,便火速离开了此地。后来我听说,杨序拔城之日便下令屠灭满城活口,鸡犬不留。
      再次立于城门之下,只见昔日洁白的城门已被熏得焦黑,城楼尽毁,在风沙的侵蚀下只剩断壁残垣。城门上,是不是曾有一幅莲花状的图腾镌刻在黑石之上,莲瓣尖处镶金,在烈日下光芒闪耀,令所有仰视它的过客为之目眩?
      我当年未曾驻足细观,如今再一抬头,那朵莲花已无处可寻。
      杨序屠城后,尚不出三年,水云城已然衰败不堪。
      我回想当年,在迷阵中,水云城路铺整洁的白石,寻常房舍亦是象牙白色的石砖所筑,至于内城中的神庙殿宇,更是白上描金,光华烂漫,无须藻饰,尽显圣洁肃穆。
      那样一座水云城,不知经历了几天几夜的大火,才变成这一片焦土。城中石筑多已颓圮,东一墙,西一柱,仿佛造物主随手弃置的积木。到处一片灰黄,又染焦黑,看过去就和远处的荒漠一样苍凉。有几处,过去似乎是门是窗,而今却只余风声呜咽的空洞,如鬼影幢幢。
      猜想这里已是迷阵之中,我和寒路都分外小心。
      我们步步观望,忽然,一个浓眉黑髯的武将身影闪现在左方一栋危楼之内——
      寒路以脚踢石,飞石直击那身影的前胸,又自他幻影一般的身体中穿出。转眼间,危楼裂成几块,轰然倾塌,而那身影已窜到了远处石廊的断柱之上。
      他高声道:“寒掌门,果不其然,你也来了。”
      几年不见,杨序那张的眉眼须髯全都加粗描黑过几遍的脸我可一点儿也没忘。
      “少废话,阿沁呢?”我不容他装腔作势。
      杨序目光犀利如鹰隼,自高处紧盯着我:“你别忘了,她本姓杨。”
      “那个她早就死了!杨序,你害死了我师姐,又想害她的女儿、你们的女儿,你丧尽天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死生天命,岂由我等横加干预。”他脸上全无半点愧疚之色,居然还问:“寒掌门,你说是与不是?”
      寒路肃容道:“还请黎国公遵照约定,善始善终,归还幼女。”
      “如若不然呢?”
      杨序怒睁双目:“寒掌门可是要杀了我?”
      “黎国公不当问我,当问雪麟剑。”
      “说得好!”
      我握着拐杖的双手都在向寒路竖大拇指——他刚才说得不动声色,可那身姿傲岸极了,洒脱极了!
      “哈哈哈!”杨序放声大笑,“好!好一个当问雪麟剑!你二人既对小女如此抬爱,我怎敢不成全?”
      他游目四方,俯瞰着整座水云城。
      来回看过一遍之后,他不咸不淡地说道:“她就在迷阵之中,可我也不知你们该如何找到她——”
      “你无耻!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她还未满两岁,又撞断了胳膊,你居然……把她一个人扔在迷阵里?!”
      若不是寒路拉着,我差点就跳上去撕了他。
      杨序漠然道:“我无非是想看看你愿意为她如何。此一次,如若你们救出她来,日后她便在你膝下承欢,与我杨序再无瓜葛,可好啊?”
      “好!”
      我的拐杖在地上狠狠一敲,杨序的幻影应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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