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不同于赫连战，江南第一次见着清醒时的兰初，心底只淡淡浮出了两个字，危险。

　　兰初清醒后便一直就住在宋廷的医帐内。北溟军接连几日猛攻沂州，夏长歌率军拼死抵抗。每日鸣金收兵后，总有大批受伤的将士被人送过来，所以宋廷这阵子总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每日定时为他施针外，其余时候便几乎看不见人影。兰初很清楚自己体内的“殊途同归”的毒性，也知道没有解药自己终究难逃一死。只是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却始终保持着平淡的心态。众人忙于战事顾不上他，他便自己抱着一卷医书打发时间。宋廷显然极喜欢这个淡定沉默的少年，只说他需静养，也从不让人轻易打搅。

　　兰初这一生，未曾有过这样平静的时光。任凭外面战火纷飞，刀光剑影，他却只抱定了一卷医书，默默记下那些艰涩的药名。他看得极慢，却过目不忘，没几日功夫，已能辨出宋廷帐内大部分草药，于是偶尔也帮着做些分拣挑选的简单工作，动作娴熟过营中的几个低级医官。

　　江南进来的时候，兰初正坐在桌边捣药。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并未留意到江南的到来，而江南也未出声，只默默站在门口，趁机仔细打量那少年。

　　兰初如今穿得是和北溟将士一样的黑色战袍，唯一区别是他外面并未套甲，只在肩头披着一袭黑色的狐领披风。宋廷虽以金针暂时替他保住了性命，但那寒毒却仍旧渐渐侵入了他各处经脉之中。即便此刻帐内烧着火盆，他又将全身上下裹的密不透风，却还是止不住那股阴寒之气的侵袭。但他自来便是个沉默的性子，跟谁也没提起，如今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椅中，黑湛湛的眼瞬也不瞬的盯着手中药臼。

　　帐内是单调至极“咄咄”捣药的声音，轻而易举便和外面混乱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凄厉的嘶喊声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分野。但那座上的少年却仿佛从未察觉此中差别，只一下又一下耐心得重复着枯燥单调的工作。握着药杵的右手指节修长纤细仿佛白玉雕成，而少年毫无血色的面容在黑色毛领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苍白如雪。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让江南意识到了危险。

　　他说不出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只觉看见那少年，便仿佛看见了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而那苍白的气色，平淡的神态，却仿佛随时会化作最锋锐的利芒劈空而至。

　　江南阅人无数，陡然意识到危险，下一刻便已动了杀机，然而就在此时，那座上的少年，仿佛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缓缓抬起了双眸。

　　做了四年的浮影，兰初对于四周环境变化的敏感程度，远远超过了一般人。早在江南行至帐外之时，他已感觉到了此人的存在。对方入帐后，他却佯装未曾留意，一任那青年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就连如今那人杀气渐浓，他也只是纹丝不动的坐在椅上，平静得望着那个一身衣着打扮迥异于北溟将士的白衣青年。

　　某种程度上来说，江南和广陵的气质有几分相似，同样都温若春水，便似江南三月天气，令人如沐春风。只是广陵的温润，出自于性格的单纯美好；而江南那一身看似浑然天成的温润气质，实则却是他最佳的保护色。

　　赫连战进来时，这两个人正都沉默着隔空相望。他本是和江南一道的，却在半途被秦川叫去商议些事情，这才慢了一步。刚一进帐就感觉出那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些难言的尴尬气氛，赫连战微微一皱眉，装模作样低咳了一声。他一出声，站在他身前的江南便陡然收摄了心神，周身杀气消弭于无形，脸上重又挂了个淡淡的笑容。

　　“阿末，来。”赫连战冲兰初招手，微笑着粉饰太平。

　　兰初当日隐瞒了自己的真名，在赫连战问起的时候，他只说自己姓楚，单名末，是京城人氏。于是打那之后，赫连战便自作主张，叫他作“阿末”。

　　兰初慢慢起身，走到赫连战身旁，听着他殷勤介绍，最后低低叫了一声江公子。

　　江南见他行走之间脚步虚浮，这才想起这少年身中“殊途同归”，已是去日无多。于是终于将最后一丝形于外的杀气，也都细细收藏了起来。他自己掌握着北溟的前线哨探，自然知道这世上断不会有人如此糊涂，敢以君主的性命为代价，来换取一个安插眼线的机会。而就算这少年真是西陵的探子，他亦深知，金针封穴之法，对于武者而言，可令其无法调动内息。他此前已经探过宋廷口风，少年对于宋廷为他施针，并无任何抗拒，而且几乎从不轻易走出医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行动受制的探子，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到这里，脸上笑容便真实了许多，温和的看着兰初问道：“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

　　兰初淡淡点头，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依旧沉默，就是赫连战三不五时的前来探望，也逗不出他几句话来。这少年人前人后，总是眉尖轻蹙，一副忧悒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眼睛也是暗沉沉的，仿佛寻不着焦点。

　　虽然表面看来这少年毫无威胁，但江南始终对心底那一点直觉耿耿于怀，借着和赫连战说话的机会，总有意无意说起一些关于战局的消息借以试探。但兰初只是沉默着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捣着药草，浑然不关心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反倒是赫连战，生怕兰初又想起那些不快的往事，江南还没一说起西陵，他便忙不迭的要岔开话题。

　　江南几番试探无果，便渐渐放低了声音，转而冲赫连战使了个眼色。

　　这几日战事吃紧，双方都有不少伤亡，但僵持的局面始终未曾打开。眼看着大雪将至，军粮运给多有不便，赫连战与江南和军中诸将商议后，已决定若三日之内还是无法攻克沂州，便要暂时撤军退守临江。

　　既然明日还要开战，两人也不能在此久留。赫连战一看到江南眼神，立刻起身告辞，一边往帐外走一边交代兰初也早些休息。兰初看他们起身，随即放低了手里的药杵，一路将两人送到帐外，这才在江南与赫连战的坚持下回返。

　　江南和赫连战同住一个帐篷，两人进帐之后，赫连战看了一眼已经恢复如常的江南，忽然道：“我这还是头一次见你有这么重的杀气。”

　　江南自然知道他说得是哪桩。赫连战这个人，看似不拘小节，心眼儿可也不少，两人又是自幼一处长大，自己那点变化根本瞒不过他。于是便坦然地望着他，淡道：“怎么，你怕我杀了他？”

　　赫连战坐在榻上，皱眉道：“你真想杀他？你方刚才不是也看到了，就他现在那个虚弱的样子，别说当探子，只怕往风里一站，就吹倒了。”

　　江南解下披风扔在一旁，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斜睨着他笑道：“所以赫连，你现在可是心软了么？”

　　这次赫连战却不答话，只嘿嘿讪笑了两声。

　　江南瞪他一眼，冷静地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怎么待他，总之小心使得万年船。眼下是紧要关头，你若再出了什么意外，这十万震远军，又该交给谁去？”

　　“这个我自然明白。”赫连战走到近前把他按在椅上，重新替他往杯中续了些热水，这才道：“我之前已让人暗中盯了他好几天，这孩子倒是很知道规矩，几乎从来不出医帐的。你说他要真是探子，成日里守着宋先生，又能打探出来什么？你日理万机，这种小事就不要再操心了罢。总之，我听你的，凡事小心就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江南一时也挑不到他毛病，只得无奈的叹口气，“你知道防备就好。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罢。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再攻不破沂州，咱们就要暂时退守临江了。”

　　赫连战闻言一愣。愕然道：“怎么？今天不是商量说再等三日的么？”

　　“只怕等不了了。”江南从袖中拿出一卷窄窄的纸条，亮在他眼前道：“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西陵那边，广陵太子已于昨日在京城即位，六万禁军昨日午时出京奔沂州这边来了。另外沧州泯州的守军也正往沂州集结，这两地据此不远，估计后日就可抵达。如果再加上稍后到达的禁军，咱们在兵力上已经占不到任何便宜了。”

　　“那有什么，他十五万大军还不是被咱们打了个落花流水。”赫连战提起这个，便不觉极为佩服得看了眼江南：“有你这活诸葛坐镇，他再来十五万我也不怕。”

　　骄兵必败。江南凉凉的刺了他一句，接着给他分析道：“其实兵力悬殊只是一方面，主要是天时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方才观了天象，估计明晚就会有大雪，咱们粮草大部分囤积在临江，这么一来只怕运送上会出问题。反正如今已有临江在手，你又手刃了承天帝，这次出兵，也不算无功而返。且等冰消雪化，再另作打算吧。”

　　他说到承天帝，忍不住看了眼赫连战，见他脸色一黯，也不觉暗自叹息。他与赫连战相识多年，知道这人是个极要强的性子，便是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也断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脆弱模样来的。这些日子大家忙于战事，也就只有一直陪伴在赫连战身边的江南才知道，这个外表硬朗的青年，夜里却时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咱们回去之后，你也正好拿承天帝的人头，祭赫连伯伯的在天之灵。赫连伯伯一生戎马，如今埋骨青山，也算死得其所。”江南说到这里，再度停了下来，隔了好久，才将右手慢慢按在赫连战肩头：“赫连，你莫要再伤心了。”他最后这一句，声音虽低，关切之意却溢于言表。

　　赫连战沉默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眼圈微微有些红肿。他强忍着不肯落泪，只把自己右手覆在江南手背上：“谢了，兄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