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女人

　　王秀娟坐在车里冷得直发抖，在这腊月二十九深夜，独自开车驶向婆婆家，心情真不知如何形容。说好十五分钟开到村口的，可至晚上十二点半，她还在路上磨蹭。车速慢如蜗牛不说，还常常把车停在路旁发呆。她这个过了生育最佳年龄的二婚妇女确实很怕面对婆婆一家，怕面对二婚丈夫赵平凡那双流露出可怜心绪的眼睛。但此时，婆家却是她唯一的去处。
　　磨蹭到村口，果真见赵平凡的车停在那儿，见到她的车到来，他也没下车，只是慢慢地掉了头，然后，又慢慢地朝家的方向开去。王秀娟很惶恐，但没办法，只得默默地跟着赵平凡开过去。车前操作仪表上显示时间是00:42。这对三个多月未曾见面的夫妻，就这样开着各自的车，行驶在除夕凌晨时分。
　　雾气渐浓，彼此的车灯穿不透夜雾，但标明了彼此行走的方向。前方就是家。在前方的这个家中，没有谁会对他们住在同一间屋说半个“不”字。王秀娟看着前车的尾灯，像是迷航的人看到了海边的灯塔。
　　除夕凌晨，王秀娟和赵平凡这对长期两地分居的夫妻，各自开着自己的车，一前一后，行走在雾气笼罩的乡道上。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终于开到离家不远的停车处了。赵平凡先把自己的车停好，再下来帮助王秀娟停好车。王秀娟终于泊好了车，拉上手刹，关上车灯，拿着包下了车。车外漆黑一片，赵平凡打开手机电筒要王秀娟照亮，帮她从车后备箱里取出了行李，一个行李箱，一个行李袋。两人谁也不说话，不像往常一样，见面叫老公老婆。砰的一声，关上后备箱，赵平凡一手提箱子，一手提行李袋，走在前面，王秀娟拿着手机在后面照明。两人仍是谁也不说话。早有屋侧人家的狗汪汪叫了起来，王秀娟怕狗，赵平凡这才说了句“你走前面吧”。王秀娟听他这么一说，哭了一天的眼睛里竟然又蓄满了泪水。往前走几十步就到家了。进了门，一楼漆黑，二楼漆黑，到了三楼，王秀娟进门开了灯，屋里一下亮堂起来。终于到家了。赵平凡放下行李，王秀娟这才看了赵平凡一眼，发现他满面疲惫。
　　烤火箱里有火，上面铺着被子，王秀娟还没坐上去但已觉出了温暖。
　　“先上去烤烤火吧！”赵平凡边说边换上了脱鞋。王秀娟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换鞋的。十个月没回家，鞋子仍摆在她当时离家时所处的位置。上次见面是三个多月以前，但见面地点并不是家里。王秀娟在换上鞋的那一霎，感觉时光仿佛穿越了一般。她似乎并不曾离开过这里。毛巾、脸盆、梳妆台、电视柜、花瓶，一切都是她离开时摆放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她默然看了一遍家里的物什，突然觉得自己对家有偏见是犯罪行为。
　　困顿袭来，她开始产生入睡的愿望。但总得洗洗吧。她稀里糊涂地去卫生间洗漱了一通，昏沉的头脑似乎变得清醒了些。她对着镜中眼皮红肿的自己无动于衷地一看，然后，关上卫生间的门，走进房间。看到赵平凡已经躺在火筒里睡着了，脸朝上，鼻孔朝上，鼾声徐徐，像个顽皮少年终于玩疲惫了。王秀娟不想喊醒他，便自己去里间卧室床上脱衣躺下。
　　被窝里是真的冷！但没关系，睡会儿就暖了。王秀娟红肿的双眼，在她关上电灯的那一刻终于可以不用流泪了。黑夜中，她听到窗外偶尔有狗吠声传来，想必那也是夜归人或早起人吧！
　　不知金满月此时是否已经回到了家中，是否已经安然入眠。她终于懂了，为什么守寡三十二年的金满月每逢过节会那么强烈地希望死鬼丈夫刘光成回家。
　　刘光成死后，整半年间，金满月每天都会去白马庙里哭一场。开始是睡也睡在庙里，吃也吃在庙里。后来，终于肯回家去睡了。回到家，夜里也哭。哭得没眼泪了，就干嚎。声音凄切，颤音起伏，听来令人心惊胆战。刘晓军、刘晓红兄妹回家住了一晚受不了母亲的恸哭之音，第二天又回外婆家住去了。外婆家又来人接金满月回娘家去住，金满月哪里肯。
　　“我走了，刘光成就找不到屋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家里呆着，给他开着门，好让他回家！”
　　说这话时，她眼睛空洞无神，渺远迷离，像看穿了这个世界，进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娘家人都被她那形如木槁，貌如神婆的样子给吓到了，再也不敢跟她说接她回娘家的话，也很少再来她的家。
　　她那撮箕形的院子，被她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阴气森森，路过之人无不被那种阴惨之气吓得不敢吱声。李宝桂开始常和其他村干部一起来看望慰问金满月，可渐渐地，大家被她搞得怕了，也减少了去她家的次数。她光把自己家糟塌得如活死人墓一般还不成，还非得把田淑芳家也搞成了禽畜场和墓地。公家把田淑芳家上了锁打一封条，实则是想保护她家，不想让金满月作践。谁成想，家有死人理为大的金满月根本无视法律法规，她蛮横地扯下了那些封条，撬开了那些脆弱的铁锁铁插销，打烂了那些窗棂窗格子，甚至还摇下了木制的门板。一幢也算齐整的房子，被金满月搞得破败不堪，里面的家具物什自然没能幸免，全都被金满月用锄头抡砸一空，这还不解气。她还把自己喂的猪狗，关进了田淑芳与刘光荣的卧室，任其作践。把鸡关进了他们的厨房，让它们在灶具间任意吃喝拉撒。然后，在堂屋里堆一堆沙子，里面埋入了一些刘光成生前穿过的衣服。白马娘娘不许她把刘光成埋入田淑芳家的堂屋，那她就把他的衣服埋进去吧。她完成这一切都是在夜间，连村干部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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