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向深蓝

　　挂了电话，林蓝在车里阖眼坐了一会儿，才下车回家。

　　从地下车库到家，不过短短两分钟的功夫，林蓝竟走出一身冷汗，细密的汗珠从头皮冒出，把她发根打湿，发丝凌乱地黏在额头上。林蓝浑身难受，嗓子眼快冒烟似的，咳了几声，愈觉头晕眼花。

　　真是病来如山倒，林蓝咬咬牙，抬起手臂把额头上的冷汗抹掉。

　　好不容易回到家，林蓝径自进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她没找药，家里是不备药的。

　　等水烧开了，倒杯子里放凉一些，林蓝仰起头，咕噜咕噜地灌了两大杯热水。两杯水下肚，她身上的汗跟水一样淌着，粗粗地喘气，四肢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

　　林蓝觉得身体里烧起一股热，手掌贴在额头上试温度，也分不清是额头热还是自己的手热，踉踉跄跄回到房间，踢掉鞋子，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往床上倒。

　　她很快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她又做梦了。

　　林蓝梦见自己穿着一身校服，坐在学校篮球场的看台上。斜阳余晖，篮球场上一群青春肆意的男生来回跑动跳跃，不知疲惫地挥洒着汗水。欢呼、呐喊，夹杂着嬉笑声、叫喝声，还有篮球重重拍打在水泥地上的沉闷声响……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段令人魂牵梦绕的乐声。

　　林蓝的目光追随着球场上那个最耀眼的男生，看着他身姿矫健地穿梭在人群中，轻松跃起，修长结实的手臂挥出一道弧线，篮球从他手中脱离，潇洒利落地进了篮框。男生回过头，咧开嘴，意气风发地冲林蓝笑。

　　林蓝开心地回以一笑，踏着欢快的脚步迎上去。

　　到了男生面前，她仰起头想看仔细他的脸，发现他笑容蓦地一收，眼神厌恶冷漠地看她，单薄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字：“滚。”

　　林蓝惊恐地瞪大眼睛，感觉到心脏传来尖锐的痛。

　　一扇门在她面前重重关闭，男生冷酷站在里头，林蓝慌张地捶打门，嘶哑着声音哀求：“严烨！严烨！开门！”

　　林蓝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砰砰砰”，不断的敲门声。

　　那扇门岿然不动。林蓝心慌意乱，绝望地喊他的名字：“严烨！”

　　一瞬间，林蓝猛地从梦中醒过来，心跳剧烈。她嘴巴仍微微张着——她刚才真的喊出声来了。

　　“砰砰砰！林蓝！林蓝！”

　　不是梦！屋外真的有人在拍门！

　　猛然惊醒的心悸还未散去，林蓝大口喘气，感到头痛欲裂，抬手抹了把脸，愕然发现脸上全是泪。

　　林蓝弯腰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胡乱地把脸擦了擦，套上鞋子去开门。

　　经过客厅，她发现屋里一片漆黑，落地窗外映照着高楼间的稀疏灯火。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她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

　　此时，门外的孙正钧面沉如水。

　　林蓝一整天没去公司，电话也联系不上，孙正钧还是过了下班时间才知道她生病了。要不是孟冬想找她确认接待康顺的安排，到了市场部却找不到人，汇报到他这儿，孙正钧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生病请假的事。

　　陈星湖被叫到顶层问话时，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本来上司生病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孙正钧脸色如此阴沉难看，陈星湖再迟钝都反应过来了。

　　孙正钧还没发问，陈星湖老老实实地把早上和林蓝通话的内容原封不动叙述一遍。孙正钧一声不吭听完，拎起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

　　不怪陈星湖，她不知道内情。

　　一般人生病了，正常程序是吃药、看医生，但林蓝不同，她家里不敢放药，同时抵触去医院。孙正钧敢肯定，如果不是被逼着，她是不会主动踏进医院一步。

　　孙正钧驱车赶到林蓝家，敲了半天的门都没动静。林蓝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孙正钧都怀疑她是不是昏迷在屋里了。

　　他已打算打电话叫人撬门，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嘎吱一声——

　　林蓝长发披散，面容憔悴地站在门后。

　　看见人完好无缺出现，孙正钧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林蓝看了孙正钧一眼，松开手，转身往回走：“进来。”

　　孙正钧走进去才发现屋里没开灯，四周昏暗，只能借着落地窗外的月色和灯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孙正钧在玄关停住脚步，沉声道：“去医院。”

　　林蓝没应声，脚步缓慢地走到靠墙一处角落，摸索开了灯，然后走到沙发，懒懒坐了下来。她背靠着沙发，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说话声音轻飘飘的：“我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孙正钧笔直站着，往里打量屋子。

　　白墙瓷瓦，这间屋子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林蓝刚搬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甚至连个摆件都没多。孙正钧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烦躁。

　　她对这些似乎无所谓，孙正钧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靠坐在沙发上的人，她甚至对自己的身体都无所谓。

　　“现在收拾一下，我送你去医院。”孙正钧双手插在兜里，态度肃冷而不容置疑。

　　林蓝拳头抵着唇，咳嗽一声：“我真没事——”

　　孙正钧冷笑：“或许我叫家庭医生过来？这样一来，我爸和容姨就知道了。”

　　突然的死寂。

　　片刻，林蓝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沙哑道：“现在走吧，没什么要收拾的。”

　　孙正钧注意到她身上穿着上班的衬衫西裙，睡得皱巴巴的，孙正钧说：“加件外套。”

　　林蓝回卧室套了一件薄外套，拿起手机一看，上面全是孙正钧的未接来电。睡得昏沉，她丝毫没听到。林蓝抿了抿嘴，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上了车，她也没跟孙正钧说话，靠着椅背，恹恹地抱着双臂，眼睛看向车窗外。

　　今天又淅淅沥沥下了一天雨，这会儿虽然停了雨，路面仍是湿漉漉的。隔着车窗，林蓝都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潮湿。

　　许是因为生着病，林蓝忽而觉得这天气跟在英国时一样，阴沉深暗，令人提不起一点劲儿。

　　孙正钧开着车，不时瞥她一眼。

　　“你快成我司机了。”林蓝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有些嘲讽的意味。

　　孙正钧拧眉望向她。

　　林蓝偏过头去，不再说话。

　　到了医院，林蓝显得更加沉默了。踏进医院急诊楼的时候，惨白的灯光笼罩在头顶，照得林蓝一张脸也如纸一样惨白，仿佛她整个人也变得跟纸张一样单薄脆弱，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已经是夜晚九点，医院的人比白天要少上许多，只有急诊部还有人在走动。孙正钧让林蓝找个位置坐下，自己则去前面挂号。值班护士简单问了几句情况，一边在病历上登记，一边递了一支水银体温计，说：“先量体温。”

　　孙正钧拿着体温计回来，林蓝坐在椅子上测体温。

　　“38度2，中热。”护士看了一眼体温计上的刻度，又往林蓝脸上看了好几眼，“再等一会儿吧，马上就到你了。”

　　林蓝点头，哑着嗓子道了谢，话音刚落，喉咙发痒，又低声咳嗽了几声。

　　难怪有病美人一词，护士见林蓝连病中都有种苍白纤弱的美，不由露出不落忍的表情：“行了，找个座位坐着等吧。”

　　林蓝回到刚才的位置，抱着手臂，缓缓坐下。她弓着身，那件浅灰色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完全挡不住单薄的脊背，反而随着她弯腰的动作，那微微弓起的腰背清晰映出一道嶙峋的曲线。

　　孙正钧站在她身旁，垂眸看她半晌。

　　白炽灯落在她身上，她仿佛又变成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孤立无援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

　　沉静，孤独，微弱，让人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孙正钧的手突然动了，手掌落在她头顶上，轻柔地揉了揉。

　　林蓝没反应，保持低垂脑袋的姿势。

　　等了大半小时，终于看上医生。检查了林蓝的情况，急诊医生皱起眉头：“怎么现在才来看医生？喉咙发炎有些严重，都化脓了，先输个液吧。给你开点药吃，有没有药物过敏？”

　　林蓝脸色苍白地摇头。

　　医生在键盘上敲打输入病历，说：“这两天忌口，饮食要清淡，生冷油炸辣的海鲜牛羊，这些都不能吃。”

　　他把病历打印出来，转头看了两人一眼，见孙正钧面容沉肃，怔了怔，安慰说：“没那么严重，放轻松些。谨遵医嘱，乖乖吃药，家属不用太过担心。”

　　“去交钱，拿了单据给护士，护士会帮你输液。”医生特意瞥了孙正钧一眼，递给他两张纸。

　　孙正钧接过，认真地看上面开的药。

　　值班医生见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有心调侃两句“你看得懂吗”，又见孙正钧一身西装笔挺，气势凛然，瞧着就不是简单人物，便把话吞回去。

　　医院的长廊空荡而安静，林蓝坐在那儿输液。

　　她感觉精神了一些，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孙正钧，张了张嘴，声音很低：“你吃过饭没有？”

　　孙正钧低头看过去，林蓝正仰着头望他，脸尖尖小小的，眼睛里有些红，眼尾仿佛带着湿意。

　　孙正钧心头一软，对她笑了笑：“没吃，这顿记你账上了，等好了请客。”

　　“好。”林蓝咧开嘴艰难地笑了一下，被灯光晃眼，又闭上眼睛。

　　突然，安静的走廊传来放轻的脚步声，林蓝掀开眼皮看了看，见孙正钧往另一头走去，不知是去洗手间还是去哪儿。

　　林蓝很快又把眼皮阖上。

　　过了一会儿，林蓝正昏沉之际，感觉到嘴唇上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她蓦地睁开眼睛。

　　孙正钧正蹲在她面前，用沾湿的棉签湿润她因缺水干裂的嘴唇。

　　林蓝定定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孙正钧也不说话，沉默地把她嘴唇沾湿一遍，而后站起身，走到一旁，把棉签扔进垃圾桶。

　　林蓝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谢谢你，哥。”

　　孙正钧脚步一顿，没回头：“不谢。”

　　林蓝输完液，护士过来拔了针，又观察了十来分钟，见她没有其他不适，就让她回家了。

　　她和孙正钧一起慢悠悠地往急诊楼外走，出了大楼，在拐角的地方看见刚才给她看病的急诊医生。他站在门口一侧，拿着手机从耳边放下，看着像是刚打完电话的样子。

　　那医生听见声音回头，显然也认出林蓝两人，收起手机，站在不远处问：“输完液了？”

　　林蓝声音很细：“嗯。谢谢医生。”

　　急诊医生点头，正要说什么，突然的，门诊大楼的方向传来一串脚步声，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门诊楼那边不疾不徐走过来。

　　周围昏暗而悄寂，那人从暗处走来，看不清模样，只剩混着浓浓夜色的一个模糊轮廓。

　　林蓝目光直直望着那人，心口不知为何跳得有些快。

　　急诊医生走前两步迎上那人，笑着说：“严医生，这么晚还没下班啊？”

　　那人停下脚步，站在那儿不知跟急诊医生说了什么，急诊医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

　　夜风吹来，卷着细碎的、分辨不清的话语声飘进林蓝耳朵里，她仿佛听见风在呜咽，那声音听起来怅然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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