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存

　　马罗诊所的玻璃门被缓缓推开，走出来的女子面无表情。方恒见况，上前询问：“谈得怎样？”

　　方蔓儿从哥哥手里拿回自己的外衣和手袋，平静地答道：“跟他坦白了，表明立场了，从今以后只做朋友。”

　　方恒抿了抿嘴：“那，现在你是要回大学吗？”

　　“嗯。如果今天没其他安排的话，我今晚会回家陪你吃晚饭的。”话毕，方蔓儿拦下过路的出租车，前往自己读研的大学了。

　　看着远去的出租车，方恒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兜里，朝咖啡馆的方向走去。由于诊所所在的位置距离市区有一定的距离，早上十点多的街道行人并不多，方恒走路的时候时不时仰头看天，目光停留在天上四处浮动的白云。它们是多么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啊，方恒心里感慨。

　　D&E咖啡馆坐落于市区中心，二层楼高的独立建筑被摩天大楼包围着，周围不少白领上班族都会选择就近到这里解决早午餐，晌午过后或者黄昏之后也会有好些追求闲情雅致的人选择到这里放松，一杯咖啡和一本书、一杯鸡尾酒和一场现场音乐表演，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搭配，有时候甚至可以从本就无趣的生活里遇到一些有趣的人。D&E里的日子是丛林里的溪流，不急不促，悠闲惬意，方恒喜欢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方恒推开咖啡馆的店门，迎面扑来的是令人舒适的咖啡豆香，当中也夹杂了厨房门不时被推开后飘出来的食物香味，听到咖啡豆研磨碎裂的声音和咖啡机马达的运作声没有停歇，他知道今天店里的生意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好，没有改变。

　　他会心一笑，目光下意识地像平常那样投到进店就对上的那面墙，墙上挂着他画的一幅画。店里装饰作用的画都是出自方恒笔下，抽象的、写实的，无不与咖啡馆的格调相配。而走进店的每个人，最先看到的总会是那面墙上挂着的油画——方恒根据店名D&E画下的一幅画。

　　D&E其实是Diamond（钻石）和Eternity（永恒）的首字母合称，大家决定给咖啡馆取这个名字，是都希望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能够永存。对方恒而言，虽然他身体里流着妖的血液，比普通人类要长寿数年，也拥有人类没有的力量，相比起人类，他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到“永存”了（这也是方老爷爷给他取名为恒的原因之一），但是，面对这个充满纷争、欲望的世界，不管是人界还是妖界，生存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事，方恒只希望这个咖啡馆永远伫立于这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之间，为有需要的人或妖敞开大门，彼此之间相互信任，和谐相处，如此下去，相信世界会变得更美好吧，这是方恒一贯纯粹的想法。

　　“嘿嘿，恒哥你来啦！”闻声来者是一个身着干净利落白衬衫的黑发男子，外搭一件黑色丝质马甲，微卷短发稍稍盖过额头，又加上一副黑框眼镜和唇边的胡渣，一股成年男人的气质自然流露，再加上他无意一笑，可以说足以捕捉所有对成年男子有强烈偏爱的女子的心。

　　他叫方拓，是D&E咖啡馆的店长，也就是收留方恒两兄妹的方老爷爷的曾孙子。

　　妖衰老的速度比人类的慢两倍，当年方恒父亲亚瑟救起失足跌落悬崖的方永信时，方永信才年仅二十；而方恒带着尚在襁褓的方蔓儿踏进这个人类家庭时，方永信已步入老年了。尊老爱幼、锄强扶弱是人类社会文化的优良传统，虽说人妖有别，但面对这对无依无靠、手无寸铁的幼妖兄妹，即便亚瑟没有拜托方永信，方氏一家人仍是乐意接济的。事实上，方氏兄妹的到来不仅没有给大家带来太多麻烦，生性善良乖巧的他们还时不时为他们提供不少帮助。

　　妖不仅衰老的速度和人类的不一样，连年龄算法也不一样，当时十七岁的方恒在人类眼中则是一个七岁男孩的模样，待他长成大学生毕业踏进社会的青年模样时，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年多了，方恒方蔓儿兄妹俩也见证了方家两辈人的生死离别，所以生命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其的珍贵。由于身份特殊很少与父母以外的妖或人交涉过的方恒在这个人类家庭里第一次感受到社交的乐趣，方永信死后，家中的其他人都遵从方老的意愿，继续让他们在方家呆着，尽管有时候他和妹妹的妖性会把大家吓到，但是本性无害，他们兄妹俩在方家中一直都是很随和的存在，并不会有什么辈分之分的讲究，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相处下来了。

　　直到方拓这一代，人类社会也恰好到了经济快速发展的21世纪，各种创意、新奇的流行因素都为年青一代人所追捧，方拓天生好奇心强、热心肠，爱和各行各业、性格各异的人交朋友，他见家里这两位与常人不同的“长辈”如此年轻亲切，尽管他年龄已经三十过半，却还一个劲地对“二十多岁”的方氏兄妹称哥唤姐，方氏兄妹拗不过他也只好随他了。

　　方恒报以一笑，回答道：“嗯，我来了，今天生意怎样？”

　　“和往常一样好，现在快到饭点了，那些迫不及待想下班休息的客人很快就会来的，准备忙吧。”方拓随手递给他一件马甲。

　　“嗯。”方恒走到吧台后方，利索地脱下外套放到员工间里，套上咖啡馆的员工马甲，然后走到吧台区开始着手准备制作饮料的材料和用具了。

　　时针准时地指向了十二点，店里的人流量达到了顶峰，方恒在吧台后面应客人的点单给他们制作饮料，日常午市的忙碌总让他恨不得自己能变出多个脑袋多条胳膊。

　　忽然，一个同样穿着咖啡馆员工马甲的负责招待的员工来到吧台前敲了敲台面：“恒哥，那边有人找你。”

　　方恒把一壶刚泡好的冰菊花茶搁到台上托盘里，疑惑地看向那个服务生：“谁？”

　　“喏。”服务生侧身望向店里最角落里头的一张桌子，方恒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那个坐在角落里的人是自己在人间相识的一位妖怪朋友，他的妖态和麋鹿相像，不管是在妖界还是人界，都会因为所谓生理上的一些价值而遭到捕杀，方恒认识的这个鹿妖是为了逃离妖界一些□□份子的追杀，才破戒带着家人来到人界的，在人界呆的时间比方恒他们多几十年，也是多亏有他，他们兄妹俩才能在人界中学会隐藏自己身份的技能，他们管他叫宾叔。

　　方恒看到宾叔的神情与平日不同，尽管他们在学师完结以后不经常见面来往，但是每次他来咖啡馆都是挑晚上人少的时候才来，每次来他一般都会带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一起来听当晚的民谣乐队驻唱，印在方恒脑海里那舞台灯余光照射下的陶醉笑容实在与今天左顾右盼的紧张神色截然不同。方恒感觉到一丝不妥。

　　“嗨，宾叔，找我什么事？”方恒保持待客的微笑面容走到那张桌子边上。

　　宾叔哆嗦了一下，见是朋友方恒，连忙拉开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方恒坐下后，见桌上的水杯空了一半便示意员工来添水，附近方便的服务生正要倒水，宾叔就让她把水壶留下就好，方恒向她点了点头。

　　服务生走开后，方恒边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边问：“宾叔，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宾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答道：“对。”他的手依旧颤抖着。

　　“我，”宾叔放低声说，“要走了。”

　　“什么？”方恒瞪大眼睛，“什么叫你要走了？”

　　宾叔一激动，抓住方恒的手，说：“小恒啊，你和你妹妹一定要小心！他们要来了……前些天，我的孩子们忽然间就下落不明了，好几天都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他们从来都不会这么无故失联的，估计，估计是被他们抓走了！”

　　“‘他们’是谁啊？”方恒一脸疑惑。

　　“我也不知道，也不清楚是人还是妖，我只知道昨晚暴雨，雨里我听到好多哭喊声、打斗声，还有奇怪的叫声。然后今天早上我就见到我朋友满身伤痕地出现在我家里，他，他说，昨晚有很多高个儿闯进他家，洗劫了一遍，把他妻儿都带走了，他说，他说他反抗过，但是他打不过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带走他……”

　　方恒又惊又惑，面对忽如其来的坏消息，尝试平静地去理清思路：“那，那他有说‘他们’长得是怎样的吗？”

　　“他说不清，他只看到又高又壮的身影，看不清嘴脸，只看到黑暗里两只像鬼火一样的眼睛在亮……”

　　方恒愣了愣，这不就是昨天晚上他在家里看到的“黑影”吗？方恒把他昨晚的经历以及今早在罗廷耀那里听来的消息跟他说了一遍。

　　宾叔的神色依旧忐忑不安，不过已经基本恢复镇定了，他又抓了抓方恒的手：“小恒，我的预感告诉我来者不善，就这么看来，这群家伙已经引起很大轰动了，所以我要离开这里。”

　　方恒皱了皱眉：“但是你离开这里打算去哪啊？”

　　“和我朋友一起去找我们的家人也好，离开这个地方也好，甚至离开人界。”

　　“离开人界？”方恒惊诧，“但是你已经离开妖界已经将近两个世纪了，你好不容易逃开妖界的追杀，好不容易在这里抚育你的子女长大，你确定你要回去吗？你的妻子就是死在那里的啊。”

　　“嗯，”宾叔放开方恒的手，倚在椅子上，“有可能，必要时候可能要回去。因为我已经察觉到这里不再安全了，所以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了。”

　　“但是，你知道该怎么回去吗？”

　　“哈，你是忘了你宾叔我是什么了吗？我身上可是留着麋鹿祖先的血液，辨别方向、觉察六感都是我的能力，我能找到回去的路的。”

　　方恒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宾叔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我临走前还有样东西要给你的。”说着，他就从外套里拿出一个木匣子，笔盒大小、檀香木制的，上面没有任何雕刻，他把匣子塞到方恒手里：“这样东西你要好好收着，不能随意落到别人手里，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的。”

　　方恒看着手里这个木匣子，又看了看宾叔，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有对现状的不安和忧虑，又有对好友即将离别的不舍。宾叔看着方恒，笑了笑：起身说：“好了，我该走了，本来我也不应该在这里待太久的。”

　　方恒正要起身送他，宾叔则搭住他肩膀，让他坐下：“不用送我了，反正你要多加小心。”

　　宾叔左右看了看，大步走出咖啡馆，出门前后也不忘左右看看，整了整自己的帽檐衣领，一副谨慎的样子，生怕被谁看到。

　　方恒坐在那个角落里，看着这个相识了一个世纪多的朋友远去，平静却又眉间略显担忧，他心里默默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躲过这一劫，也困惑“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历。

　　方恒站起身来，正要回到吧台后工作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眼望向咖啡馆的玻璃橱窗可以看到店外忽然来了几个身着西装革履的人，见他们神情严肃而敏捷地在人群中寻找些什么，其中有两个戴墨镜的西装男还往玻璃窗里看，试图在店里客人中找到目标，不过貌似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想找的，和其他人说了几句之后，一伙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事情真的变得越来越奇怪了。方恒不禁握了握口袋里的木匣子，眉头开始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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