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阋墙
陆常身后尾随着的正是集山的长老们,这些人说是去修补护山阵了,却直到阵破也不见哪位补好了阵,这会儿倒是齐上场了,一个也不少。那些集山的小孩儿们好容易才盼来了师门长辈,顿时气焰便足了,一致对外起来,纷纷骂起了“魔头”、“罪无可赦”等话,那架势巴不得现在就上来撕了陈年,替他们死去的同门们报仇。
那些长老大多都衣冠整洁、风度翩翩,其中唯有一人形容有些狼狈,衣衫上都沾了些许血迹,发髻也全乱了,甚至有一片衣袖还破了,显得和周遭人士有些格格不入,也引得陈年多看了几眼。那人是个女修,长得有些英气,在陈年看来甚至还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她怀中抱着个小姑娘,已经昏了过去,前襟上尽是斑斑血迹,瞧着有些可怜。
他收回目光,合扇按在左肩朝陆常深深鞠了一躬,道:“陆掌门忘性可是有些大,不过才不及百年,就不记得我这张脸了。”
这一奇奇怪怪的礼行得众人皆茫然不已,只有陆常心中还有点数。这礼是旧时集山定下一个规矩,现在已经废除了,那时的集山不似现在一般所有弟子都可以拜师修习,而是分资质的,资质不好的便只能做个杂役,除非有长老愿意收这种朽木为徒,否则这种弟子就只能在集山上做一辈子的杂活。
而为了区分开杂役弟子和正式弟子,他们不仅在装束上是不一样的,见到师门长辈所行的礼也是不一样的。
这同他“素昧平生”的妖师陈年,行的就是当年集山杂役弟子所行之礼。
一介杂役弟子,现在却风光到这种地步,脚踩前任妖师篡位登基不说,还能跑回集山来打碎护山阵重伤集山,这着实古怪得没道理。
仙门世家出魔头并不是罕见之事,但仙门世家里打杂的成了脚踩师门的魔头,就是罕见的事儿了。
因为这修行,无论修的是仙道还是妖道,都是需要资质和时间的。若是此人当年在集山上就是个普通的杂役弟子,那说明他资质必然非常不行,想要修成如今陈年这种本事,哪怕修上个几百上千年,也及不了一半;更何况他自己所说“不及百年”,一个既没资质又没根基的小杂役不到百年便修成这样,说出去不得憋屈死那些苦苦修行的大能与魔头?
坊间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陆常对陈年这张脸着实没什么印象,思来想去,也想不起当年那些小杂役中有谁能长成这样,当年那些小孩儿多半都是家中养不起了才送来集山,个个都长得面黄肌瘦、尖嘴猴腮的,一看就和仙道没什么缘,绝不可能会长得好看。
姓陈的……姓陈的一抓一大把,也确实没谁特别好看。
那这人又是从哪个旮旯角蹦出来的?
陆崖雪心中想了若干乱七八糟的猜想,面上却是雷打不动的威严,谁也看不出他那“哪个旮旯角蹦出来”的想法。就在他思考得有些面色凝重之时,那妖师非常贴心地找补了一句话。
他道:“当年本座和陈述一起上的山。”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顿时引起了集山那派的众人哗然。
“陈年”不起眼,这“陈述”一事却是集山上下传了多少年都不过时的“门派秘辛”。那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当年集山不似现在这般闻名遐迩,虽然也不算默默无闻,但与其说是个修仙门派,不如说是个收养那些穷人家养不起的弃儿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的育婴堂,因此收进来的弟子也良莠不齐,导致集山一派比别处都要重视弟子的根骨资质。
当年陆常的师叔陆伯弈自山下游历归来,带回来了两个脏兮兮的流浪儿,说是两兄弟,便是陈年陈述二人。
这俩兄弟很有意思,哥哥知书达礼心智成熟,除了那身打扮外完全和要饭的小叫花子沾不上边,偏偏是个根骨烂到无药可救的凡胎□□;弟弟则资质上佳,甚至在以后的这一百年间都再没收到过这样资质优异的弟子,可偏偏又是个傻子,除了他哥以外一概不认,成天就知道挂着哈喇子在他哥身旁当个狗皮膏药。
然而弟弟虽是个傻子,却并不耽误他修行,甚至就是因为是个傻子而心无旁骛,反而对修行有利,因此很快就受到了各位长老的青睐,谁都不在乎他脑子的问题,争着想要将他纳入门下。最终,还是将他哥俩带回来的陆伯弈收了陈述为徒,同时为了照顾陈述,陆伯弈还将他哥哥陈年也一并收了来,做了关门弟子。
这两兄弟虽不是亲的,感情却极深厚,弟弟更是一时也不愿离开他哥,练剑要缠着,打坐要缠着,上早课要缠着,吃饭要缠着,甚至睡觉也不愿分床睡,否则能不眠不休闹一整晚。陆伯弈倒是不在乎这个,起初也并没什么大问题,但渐渐的,陈年愈发跟不上陈述的修行速度,加上他天生体质偏弱,练剑也练得不好,于是开始没法再陪着陈述一同修炼了。
陈述自然不乐意,为了粘着他哥,自觉地怠慢了修行,不肯再好好修了。
这还了得?本来破例将陈年收作正式弟子便是为了有助陈述修行,这反而还起了反作用,自然是不行的。
于是陆伯弈贬将他贬为了杂役弟子,同时又将陈述带到了后山闭关,强行分开了哥俩,以彻底断了陈述的念想、改了他这臭毛病。但陈述本就是个傻子,傻子如何听得进道理,因此又在后山闹了个天翻地覆,险些把山顶都给掀了。
陆伯弈已纵容了他许久,是再也没好脾气来纵容他了,因此一怒之下将陈述当妖似的镇在了后山,那时陈述已辟谷,陆伯弈便将他关了十年,十年间都不曾看望过这个疯傻的弟子。
他已经放弃陈述了。
陈年并不知道这些事,那十年内他一直安分守己地做着杂役,从未关心过他那“专心潜修”的弟弟,好似从未有过这个亲人一般,再没人听他提起过。偶尔还有人见过他闲暇时间自己翻着过去师父给他的入门心法悄悄修炼,十年如一日,但却什么长进也没有。
他就是根烂得无处下刀的朽木,再怎么努力,也雕不出花来。
十年后,陆伯弈再次云游回来,想起了被关在后山的陈述,这才将他放了出来。然而陈述却令他惊喜万分,这十年间他的疯傻竟已莫名其妙的全好了,心智虽还有些幼稚,却已是能明事理辩是非的了,修为更是突飞猛进。
陆伯弈欣喜非常,当即便将陈述收为了亲传弟子,意要倾尽自己所学传授给陈述。
陈述出关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他分别了十年的哥哥。两兄弟再次相见,相隔了十年时光,弟弟是兴高采烈的,哥哥却兴致缺缺。
根基都没打好的哥哥无法像修行之人一般驻颜不老,十年,对于凡人来说并不算很短。当年兄弟俩上山时,两人看起来一般大,哥哥甚至因为太瘦小了而看起来比弟弟还年幼些,如今哥哥已至弱冠,弟弟却还未束发。
岁月如梭。
弟弟不傻了,也不似当年一般死缠着哥哥不放了,他风光无限、前程大好,受师门长辈喜爱也受同门师兄妹的欢迎,可谓是众星捧月。而哥哥则碌碌无为、平庸无趣,每天枯燥无味地做着杂役,在山上过着足以温饱的日子,前程只有等着老死一条道路。
本是一起要饭的小叫花子,为何命却这么不同呢?
哥哥大抵是这样想的。
他心里定是不服的。
于是最终,他将陈述骗入了杂役房中,亲手放火活活烧死了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可怜陈述至死都信着他哥,至死都不曾试图逃离火海,否则以他的修为,从这凡火中逃出本就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集山上下震惊不已,长老们商议后,将陈年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使其终生不得修行习武,又将他仅有的那点根基废去,随即将他逐出山去,再不得踏进集山半步。
当年这事太过轰动,以至于时至今日弟子中仍旧在口口相传这已经完全算不得秘密的秘密,“陈述”二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从头到尾,所有人都只记住了那个本该青云直上的修行奇才陈述,却没人会记住那个罪大恶极的杂役陈年,因此陈述之名如雷贯耳,陈年之名却根本无人知晓。
如今这故事里的罪人回来了,不仅恬不知耻地进犯自己的师门,还死不要脸地来寻掌门的仇,甚至还做得出杀伤自己曾经师门的弟子之事!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陈述”二字不提还好,一提便激起了千层浪,那些集山弟子们义愤填膺地骂起了这魔头,七嘴八舌五花八门,“厚颜无耻”“忘恩负义”什么都骂,唾沫星子比外头的雨都大,若是骂人能骂死人,这些弟子大概会抓着陈年骂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妖修这边诡异地寂静,无人敢出声编排这位刚宰了前妖师的恶人,也无人敢出头替自家妖师正正名声,只是众人脸色都难看得很,唯有那老妖怪一人八风不动地杵在陈年身后,忠实地做着一根棒槌。
陈年站在风口浪尖上,前是谩骂不断的集山弟子和陆常等人,后是默不作声的妖族众人,无人伸出援手,连老妖怪也只会干站着当观赏品。但他倒也没显出什么难堪之色,反而展开了扇子,优哉游哉地扇了起来,甚至还很给陆常脸似的笑了一笑。
“陆崖雪,你倒是给本座编排得好。”他笑道,“前些日子本座一时兴起,去听了下凡间的曲儿,其中就有唱集山的,叫《阋墙争》,很有意思。”
陆常也回了他笑,只是手中没有扇子,没法跟陈年对着摇:“阁下说话不是从不拐弯抹角么,有话但说无妨,崖雪并不是一言不合就杀人之徒。”
陆常这话中带着讽刺,陈年却好似没听懂似的,将扇子一合,脸上笑意也随着这合扇动作合了起来。
他攥着扇子,冷脸道:“那本座便直说。陈述的命债,你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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