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降诞

　　实际上，单淼觉得，外公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一是，他自己的身体理应最清楚。二是，昨天说起上辈子的事时，单淼没提起过外公，他也没问过。就算外公现在没感觉出什么不适，他也能猜到自己当时已经不在世了，否则家里也不会那么乱。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但单淼还是觉得那以启齿。
　　现在确实天时地利人和。
　　单淼捧起路老先生的手，泪盈于睫，撒娇道：“爷爷这次要陪淼淼久一点。”
　　路老先生看着孙女目光、语气里透露出的哀求，却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单淼霎时间明白了，外公是有心求死的！
　　所以外公提前立了遗嘱！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好了！
　　单淼突然想起，上辈子外公腹胀得动一下都难。当时医生说是肝癌，可肝癌还有可能是由肝硬化发展而成。肝硬化和糖尿病都属于慢性病。单淼当时忙着按照外公的指示奔波，处理舅舅被拘留的事。并没有仔细深想过这些。
　　而当时的家乱，只不过是个引子。
　　那时外公被舅妈刺激得两眼一翻没了生息的情景历历在目，又因为单淼对舅妈的不喜甚至是憎恶，她总把原因归结在舅妈身上。
　　因为她的狭隘，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想通。
　　可也不算是冤枉了舅妈，她当时一定是清楚外公的身体状况的，所以使计来激外公。可能是想要外公病得更重些，没有精力去查她的那些破事，却没想到直接把人气死了。

　　椅子和地板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路老先生望去，就看到孙女噙着泪水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怨色。
　　单淼知道，只有自己，是绝没有资格去怨外公的，她得到的已经足够多。可她还是想不通，外公为什么要这么做。
　　路老先生的身影十分沙哑，“淼淼，你先坐好。”
　　单淼固执的看着外公，不肯动。
　　路老先生就叹了口气：“就算治了，也不过是多撑一段时间罢了，我一是不愿意受那么多罪，二是想早些去见你奶奶……”
　　单淼怔怔地望着外公，她没想到外公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理智上，她能明白外公说的“不愿意受那么多罪”。就说糖尿病，就是不能根治的，病人要一直依靠药物；而肝癌，更是要靠运气。
　　感情上，即便她心痛外公病痛难忍，却没办法接受外公惧怕病魔，一心求死。
　　单淼上辈子只活到四十七岁，并没有经历过缠绵病榻、行动困难，连喝口水都要求人帮忙的日子。所以她实在难以想象那样的难堪，对路老先生这样骄傲的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单淼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略过了前面那一桩。她颤声道：“可爷爷还有我啊，还有淼淼……”
　　顿了顿又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她又赶紧用手抚住小腹，“还有小曾孙……”
　　路老先生还是不说话。
　　单淼仓皇的向后小腿了两步，有些颓然的落回了椅子上。
　　路老先生被她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拉单淼，直说，“你可慢点！”
　　单淼也撇开头。
　　祖孙两人久久无言。

　　沉默一直持续到有帮佣来叫他们吃早饭。
　　路老先生就咳了一声：“我们先吃早饭，别把孩子饿着了。”
　　单淼赌气的避开外公要拉她的手，马上又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分，就说：“我上午要做检查，要空腹的。”
　　路老先生看着自己被躲开的手，表情有些黯然。孙女从不曾这样拒绝过他。
　　单淼看着就更后悔。外公不愿意看病，她可以慢慢劝，但实在不应该发脾气。她马上上前一步，挽了外公的手臂，小声喃喃：“我陪着您吃了早饭再去。”
　　结果就是两个人又沉默到早饭结束。好在路家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帮佣们又都避开了，也就没人瞧出来祖孙间的气氛有些不对。
　　饭后，路老先生就笑眯眯的叫了车子送单淼去医院。
　　单淼看着连她自己都瞧不出异样的慈祥面庞，佩服的同时又有些泄气。她想劝动外公，难度犹如登天。
　　除非，有办法能绝对的治好外公。
　　车还没出院子，单淼不经意的扭头回望，就看见外公还在送她上车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
　　外公越来越小的身影和巨大得有些空旷的房子，孤零零的老宅和开车都要十分钟才能离开的花园，都显得那么孤寂。
　　而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庄园里，外公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单淼刚搬出去的时候都是一周才回去一两次，后来频率更是越来越低，有时候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水汽又涌上眼眶，单淼被悔恨和愧疚淹没。外公很孤单吧，得知生病的时候也会无助又害怕吧，可这些他都不会说。而在他生病前，单淼眼里的外公无所不能，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外公也是需要照顾的，身体和心理都需要。
　　她作为外公的精神寄托也已经成家了，还有了孩子。丈夫虽然不是什么好人，能力却不差。外公惦记的事都有了着落，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就算没有后来的变故，外公大概也就能撑到她生产之后。
　　也就是说，外公病得可能比她想象得更久……
　　单淼把头抵在车窗上，不想被司机发现自己的异样。她和外公一样，都是好面子的，绝不会给旁人安慰自己的机会。
　　单淼就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她想起仙境里的灵泉。她感觉自己自从喝了那水，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可说那水能治病，单淼却没把握。她也没办法把那水拿出来化验，若是真的查出来什么不同，平白惹人注意。她如今只能慢慢试探。可今天早饭时，虽然明知道那水一定是对身体有益的，但想起自己昨晚泡在里面一晚上，她实在没好意思让外公喝。
　　过一两天好了，自然界不是都有自我调节功能吗，仙境应该也没问题吧。单淼也自我调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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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后，梁助理就准时到了外公家。他提出叫助手陪着单淼去检查，单淼果断拒绝了。外公可能看出了些什么，吩咐司机时，说得就不是单淼之前去的那家医院的名字。
　　到了医院后，单淼更是连司机都打发走了。她不曾在这里预约过，一切就按着规矩来。
　　看着来来往往快要把走廊都堵满的人／流，其中甚至还有风尘仆仆操着外地口音的，单淼又在心里叹气，外公对她的事总是这么上心。她只显露出想找个医院偷偷检查的意思，外公就能马上说出这家医院的名字。Ａ市将近四千万人口，三甲医院两百多家，外公却选了有些远的这家。
　　单淼避开急切的想挤进诊室的人群，缩着肩膀贴着墙边。她其实对医院也是敬而远之的态度，自己生病更是能撑就撑的，实在不行就叫了医生到家去。她又鲜少出没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不免有些不适应。好在孕产家庭都很注意卫生，单淼还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只是嘈杂一些。

　　没有特权又没有预约的坏处，很快显露出来。等单淼终于拿着一沓化验单，能和医生坐下来谈话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大概因为灵泉的作用吧，她也没有被饿得头晕眼花。单淼在等待时，自己简单的看了下化验结果，HGC居然在常规范围内，让她大为震惊。母亲生她时是难产的，更因为受了损伤再次生产风险很高，所以带她也就不太亲热。而她也因为先天不足，底子差了点，好在外公教养得精心，她就鲜少生病。说起来，路家上上下下在生育一事上都是一波三折……
　　“四个多月啦，这个孩子你要吗？”医生开口打断了单淼的思绪。
　　虽然知道这是常规问话，但因为心里的打算，单淼的脸色还是闪过一丝不自然。
　　没等她开口，那个中年女医生就上下打量着她道：“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不到三个月呢，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这指标都挺正常，是找了人专门调理吧，也别太刻意保持体重，还是会对孩子有影响的。自己一个人来的？”又往门口望。
　　医生大概是觉得单淼既然有人专门调理身体，家里一定很重视这个孩子，也就略过了第一个问题，又奇怪既然重视怎么会独自一人来检查。
　　单淼见这医生是个话多的，眼底就闪过一丝不耐，嘴上的话就更谨慎了。
　　单淼羞涩的笑了笑：“我不好意思叫他一个大男人跟着上来。”言外之意是说家人在下面等着了。
　　医生就笑：“这孩子不也有他的份，我告诉你这可正是使唤他的时候，你现在不用以后可别后悔！”
　　单淼绯红着脸抿了抿嘴，“医生，你看我的状况怎么样？”然后又有些担忧的问：“我母亲和外祖母都是难产，我也很担心。”努力的把话题带回来。
　　那医生脸色就郑重了许多，然后带上手套叫单淼到检查床上躺下。仔细查看一番后，又一一问了几个惯例的问题，还问了些她之前说的情况。
　　“你这应该是遗传的骨盆狭窄，我建议你以后刨宫产风险会小一点。”
　　单淼就问：“那我以后要是还想要孩子会不会有影响？”
　　医生的眼神就有些怪异。
　　单淼才反应过来，这时候国家还是计划生育政策，并没有开放二胎。她只能硬着头皮期待的看着医生。
　　医生就叹气：“这么喜欢孩子啊，但是你这种状况并不适合再次生产。”
　　单淼的目光就黯淡了许多，她沉默了一会做最后一次挣扎：“我听说年纪大些比较好生产，那要是我放弃现在这个孩子的话，以后能生两胎吗？”单淼在刻意误导医生，想让医生觉得她的重点是想多要一个孩子。
　　医生愣了一下，忙说：“可别！就怕一个孩子也留不住了！”
　　医生扫了眼病历，“你现在是二十三啊，虽然再晚一两年更好，但也不算年纪太小。你这个孩子如果不要了，现在四个多月是要引产的，容易影响以后。你还不如小心点保养，没准还能生下一胎。但要是引产，可就说不准了，以后怀不怀得上还两说……”
　　单淼的心就彻底凉了下来。
　　她只有生下这个和罗竟共同孕育的孩子了。
　　单淼努力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又向医生提问：“我从小都是有些贫血的……”
　　“那就更不能引产了！不过我看你的结果，还挺正常，最近饮食挺注意的吧。继续保持，但也别刻意限制体重，怕胖的话可以适当增加运动量……”
　　单淼心里明白这就是灵泉的作用了，她上辈子的食谱也是请人专门安排的，可检查还是贫血，后来孩子没了时差点把她的命也带走，那之后她也是一直血虚。

　　单淼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饭点。
　　她站在台阶上，眯着眼望向太阳，感觉自己正一点一点被温暖过来。
　　单淼一直纠结于这个孩子的去留，一颗心就在对孩子的渴望和对孩子生父的恨意间不断摇摆。现在一切都有了结论而她正要将罗竟打入地狱深渊。
　　她的心口有些发堵，她想只能加倍的关爱这个孩子才能弥补他对父爱的缺失吧。可她又很担心自己并不能教养好一个孩子。一旦生下来，亲手抚养长大后有了感情，如果有一天这孩子像他的父亲一样，她真的能做到像之前设想的那样轻易放弃他吗。
　　“小小姐。”有人打断了单淼的思绪。
　　单淼寻声望去，见是早上送她来的司机。
　　一定是外公嘱咐了要他在这里等的，单淼咧开嘴无声的笑了。
　　这不是还有外公吗！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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