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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〇八夜
吴稔怔住良久,今之夜的话在他脑中自动回放了好几遍。
他“嗯?”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说……进去?”
“嗯。”女生把铁门也推开来,说,“如果你今晚没地方落脚的话,可以进来休息一晚上。”
今之夜正在主动邀请他进她家。
吴稔真以为自己的耳朵和脑袋都双双出了问题。
什么时候梦里的东西也能变为现实了?
他恍恍惚惚地思索着,扶着背后的墙壁慢慢站起身。
今之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吴稔的脸上,墨黑的双瞳紧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吴稔发现,她此时的视线与被撬门那晚的不一样了。虽不至于温暖,但也不再冷若冰霜,轻而易举地令他的心怦怦直跳起来。
体内的酒精因渐渐攀升的温度而蒸发上涌,吴稔头脑发晕,世界仿佛带上了虚幻的色彩。
不受控制地,一句话脱口而出:“真的可以吗?”
今之夜无言颌首,垂在身前的发丝轻晃。
“那就打扰了。”
说不清是因为酒精的怂恿,还是因为这发展太过出乎意料、缺乏实感,总之吴稔没有像往常那般犹豫不决,反而果断得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跨上一级阶梯,他镇静如常地迈步走向今之夜的家。
随着靠近,屋内飘出的凉气一点一点地包裹住了吴稔的身体,那感觉如同缓步浸入了清凉的海水中一般,可却压不下他体内的热意。
走进门,身后传来了关门声,随后头顶上的灯闪烁两下,慢悠悠地驱散了客厅内的黑暗。
吴稔转身看向今之夜。
光线下,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依旧瘦削不堪,但脸颊上泛着一抹淡红,气色比前几次见面时都要好些。
正端详着,霸占了他所有目光的女生却蓦地抬起眼,与他眸光相接。
吴稔不由得心尖一颤。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心思不会有所躁动都是骗人的。
当然,仅限于吴稔。
与心跳不止的他相反,今之夜表现平淡得像在公事公办:“如果想睡觉的话,房间里有床。”
她说着,走到了屋里其中一扇门前。
打开房门,就见主卧和客厅一样空荡荡的,差不多二十平的空间内只有两个高衣柜,一张普通双人床和一个小床头柜。床铺是低调深沉的绀色。
今之夜扭头对吴稔说:“房间里没有空调,不过开着房门的话,客厅的冷气能进去。”
吴稔皱起眉:“那今小姐呢?”
“我待在客厅就好。”
吴稔不假思索道:“这怎么行。”
“没关系的。”今之夜垂下眸,声音忽地变轻,“我不困。”
盯着她眼底下那圈始终不散的青黑印子,吴稔忽而意识到什么,心揪了一下,暗暗叹息。
早在前天晚上,吴稔就已迫不及待地拿自己的猜想去向庄绮桦作了求证。也许是他的行动力打动了庄医生,他顺利得到了比之前更确切的答复:
今之夜患的病的确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接下来的这两天时间里,吴稔都在忙着查阅各种与PTSD相关的书籍和视频,觉也没怎么睡。
而在他看的资料里面就有提及到,创伤记忆的闯入会频繁地在梦里发生,严重影响患者的睡眠。
今之夜估计也没有例外。
她睡不着的话,那他就陪她失眠好了。
下定决心,吴稔强打精神,摇摇头说:“其实我也不困。”
今之夜没再说什么,只是指了指那张灰色的布艺大沙发:“那就先请坐吧。”待吴稔坐下后,她又问,“要喝水吗?”
正需要些水来解酒,吴稔欣然接受:“麻烦你。”
今之夜点点头,经吴稔面前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回来递给他。
吴稔全程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经意间发现她脚上什么也没穿,一直光着脚在瓷砖上走动。
心中一动,吴稔没作多想,关心道:“不冷吗?”
今之夜面露疑惑。
思疑片晌后,她回道:“那我把水热一下。”
对话微妙地出现了偏差。
吴稔微愣,反应过来后想要纠正,无奈今之夜已经走到了沙发旁的书桌前,按开了电热水壶的盖子。
免得尴尬,他只好把话吞回去,继续静静地看着她。
今之夜站在桌边,开始与瓶盖作斗争。
她开盖子的姿势有些奇怪。
与常见的方式不同,今之夜把整支矿泉水抱在了怀中,用胸骨和瘦细的左手手腕夹紧瓶身,右手拧盖子,显得十分吃力。
吴稔不禁皱了皱眉,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今之夜几番努力,瓶盖却依旧纹丝不动。
见状,吴稔连忙朝她伸出手:“我来帮你。”
今之夜动作一顿,稍稍偏过头。
她的脸上没什么神情,可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她浓黑的瞳中若隐若现。
悲伤、无助、苦恼、愤怒、抗拒……
在这双看似沉寂的眼眸里,令人苦痛的情感在最深处暗流汹涌,如旋涡般瞬间将吴稔淹没吞噬。
吴稔霎时怔住。
果然很不对劲。
短短一瞬,今之夜便收了视线,撇回头。
“不用。”她的语调不太平稳,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满是倔强,“我自己来。”
说完,今之夜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用它将瓶盖和瓶盖圈的连接一一剪开,然后再次尝试扭开盖子。
这一次,她终于成功了。
今之夜暗暗吁了一口气,把水倒进热水壶,按下开关。
水壶开始运作,发出呼呼的声响。
女生放下手中的瓶子,蜷进了桌前的黑色转椅里,手臂圈着双腿,下巴架在膝盖上,不再说话。
客厅里鸦雀无声,气氛蓦然转冷。
抵不住沉重的氛围,而且也不想浪费与她难得的时光,吴稔指尖轻点,拼命在脑中搜刮话题。
刚刚的事情明显是禁区,即使再怎么想要了解,他也不敢直接提。
没办法,只好先说些关于他自己的话题了。
斟酌了一下,吴稔问她:“你为什么会让我进来?”
这个问题确实是他很想知道的。
今之夜闻言微微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解,像是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
眨眨眼,她答道:“就是……你没地方去了。”
理由仅此而已。
六年前,今之夜向如流浪狗般缩在墙下的他伸出援手,不求回报、不问缘由、毫无保留地帮助了他;而今天,她仍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将无家可归的他收留了下来,尽管这对她来说并非一件易事。
这么多年过去,她身上或是发生了许多幸与不幸。然而,即便是改变了她整个人生的磨难,也没能摧毁她的这份善良。
可她自己呢?谁才能帮到她?
吴稔思绪万千,手无意识地握成拳,胸中有股冲动快速地高涨了起来。
就在这时,天花板上的光管忽然闪了两下。
紧接着,随着“叮”的一声轻响,四周在顷刻间陷入黑暗。
灯烧了。
吴稔还没作出反应,就听见在漆黑之中,今之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的脚步声像猫般极轻,但吴稔还是听出她走向了睡房。没等他的双眼适应过来,房间里的灯就已被今之夜打开。
光线从房里斜照出来,客厅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转为昏暗。
“房间里有灯,需要的话可以进去。”今之夜说。
清瘦的她立在房门前,灯光把她照亮了一半,却反而令吴稔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他心里清楚,今之夜又在回避他了。
吴稔故作不知,问她:“你家里有备用的光管吗?我可以帮你换。”
顿了两秒,今之夜的态度又冷了几分:“……没有。”
“那我明天去买,然后给你换上吧?”
“……”
沉默乍然而至。
一时间,只有桌上的热水壶偶尔发出气体流动的声音,示意水温正不断上升。
吴稔抿平唇角,拳头握得更用力了些。
胸膛里的那股冲动仍在难以自抑地往上冒。
正当吴稔打算继续劝说之际,今之夜却吐出了三个字:“不需要。”
不过十几秒,她的声音便陡然跌到了冰点,变得与那晚一模一样的冰冷刺骨,宛如凛冬里的霜。
然而吴稔并没有像那晚一样轻易地妥协。
他站起身,面向着今之夜,眼睛直直地望进了她的双眸。
“今之夜,我想照顾你。”
吴稔一字一顿,语气毅然决然,但又隐隐带着央求的味道。
“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话音落下,沉默再一次降临,并漫无边际地延续。
热水壶里的水即将煮沸,不停地往外吐着气泡,咕噜咕噜直响。
一如吴稔此刻的心潮,沸腾不已。
“……我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今之夜忽然开口,声音轻而微颤。她垂着头,黑色的发丝,灰色的阴影,层层遮盖住了她的脸,却仍能看出痛楚。
“为什么?我和你明明一点关系都……”
“有关系!”不等她说完,吴稔便激动地大声打断,“我和你有关系!”
今之夜微愣:“什么?”
吴稔忍不住上前一步:“你可能不记得了。你曾经救过我一命。”
“……”
“所以,我和你并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要照顾你,想要帮你,只要能帮到你,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做,我——”
“够了!”今之夜突然大叫。
吴稔猛地止住话语。
只见今之夜用手捂住了两只耳朵,细眉紧拧,覆在黑眸上的泪水反射着苍白的灯光。
不亮,却刺痛了他的眼。
今之夜的胸膛起伏了好几下,以如履薄冰的语气对吴稔道:“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她边说边往后退,直到走进睡房,“我不需要你照顾,也不需要你帮忙。求你,别再接近我了。”
下一瞬间,房门被轰然关上。
与此同时,书桌上传来“啪”的一声闷响,电热水壶的开关跳起,里头的沸水渐渐停止了翻滚。
整间屋子彻底沉入死寂。
***
时间流逝。
今之夜忽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靠着门坐了太久,腿早已麻得没了感觉,身上也起了一层薄汗。
房里没有空调,门窗又紧闭着,室内无法避免地愈发闷热起来。
今之夜不由得神经紧绷。
那场车祸,就是发生在一个如此闷热的夜晚里。
记忆的闸门又一次岌岌可危,可怕的回忆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犹如紧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猛兽。
而那个猎物,就是她。
今之夜不寒而栗。
明明如此炎热,她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留心听了一下,门外许久没有任何声响。
再也无法在这个环境里待下去,今之夜关上灯,悄悄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悄然无声的客厅内,吴稔独自一人,以半倚半躺的姿势窝在了沙发中间。
他的头歪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搭着下腹,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显然是睡着了。
远远凝望着入睡了的吴稔,今之夜的心纠成了一团。
果然,她还是没办法很好地和这个男人相处下去。
他太好,而这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
脚尖点地,今之夜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吴稔跟前,细细地看他。
他睡得很沉。
双眼轻闭,呼吸平缓,脸上没有醒着时的漫不经心和过分热情,反而像个小孩似的简单纯真,毫无防备。
今之夜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被,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吴稔身上。
“对不起。”
收回手,女生低垂着眸喃喃,声音颤抖,几不可闻。
“对不起……”
——一个害死了自己父母的罪人,根本没有资格得到你满怀真情的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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