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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只闻其音
吃了个半饱后,计三戈扫了眼整个大堂。因正是吃饭时间,大堂里人比较多,坐了八成满,相当喧闹。人声嘈杂,除了离特别近的,基本听不清具体说的些什么。
——当然,这是对普通人而言,对姬玄三人来说,只要他们想听,大堂内任何一个角落的交谈都可以听地清清楚楚。因此一顿饭下来,他们对江都城当前的情势有了个粗浅了解。
或许是事不关己,哪怕难民已聚于城外,江都城里的人依然如常过日子,偶尔谈起灾情也只是唏嘘几声,谈过即忘。
或许这正是江都郡守不让难民入城的目的——维持住歌舞升平的表象。
计三戈在心里想到。他凑近姬玄,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公子,这些人话里只提及灾情,对漕船失事未有只言片语,看来江都一地官员封锁了这个消息。”
“漕船失事,漕粮不能如期运送京城,受责难的是江都官员。若让百姓知道,官府颜面有损是一回事,之后再有动作,也不好找借口。”姬玄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漱了漱口,末了掏出绵帕擦嘴。
计三戈听地一愣,“公子的意思是——莫非那批沉河的漕粮,江都官府想靠再次征收补足?这不是将百姓往绝路上逼吗?”
姬玄慢慢擦着手,神情淡淡,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逼百姓总比逼他们自己更容易点。不过江都郡各县都不同程度遭了灾,百姓已无余粮,再怎么强逼,只怕也凑不齐今年额定漕粮。”
计三戈紧跟着追问道:“那他们会怎么做?”
姬玄收好绵帕,抬头看向计三戈,微眯了眼慢慢道:“不能掠之于民,自然掠之于商。江都的商人只怕要出回血,不过,有打头的替罪羊在,或许也还轮不到他们。”
计三戈想了想,眉头皱起来,末了不确定地问:“公子是说——漕帮?”
姬玄笑笑不置可否。
计三戈的眉毛皱地更紧,几要拧成麻花,“可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不怕逼反漕帮么?”
这时,一直沉默的伏昧忽然插口说道:“反了又怎样?川南大营就在邻郡。”
顿时计三戈整张脸都沉了下来,默了半晌,闷声道:“他们就不怕公子查清原委后上报朝廷。”
伏昧淡淡扫他一眼,反问道:“公子能上报么?”
计三戈彻底沉默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放掉了气般,透出几许消沉萎靡。
是啊,公子就算查清所有内情,也不能上报朝廷。不仅因为包括江都郡守在内的江都一地官员不会让他这样做,朝中众臣尤其是皇帝陛下,更不愿看到公子能查清这些事情——不然何以委了钦差之职,却未派一兵一卒,让公子孤身前往江都查案。
“这有什么可烦恼的,什么都查不出来是过,什么都查出来有功也是过。但既然来了,怎么查是我的事,怎么报难道就不由我说了算?”姬玄说地漫不经心,计三戈听了却一下振作起来。
“那公子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去见萧观津吗?”
“见他做什么,我虽有钦差身份,但这江都一地官员谁会真正买我的账?更何况他这个江南地面的土皇帝。”姬玄指尖轻点桌面,语气漫不经心,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现下处境,还颇有几分闲适惬意,慢悠悠道,“江南虽遭了灾,但此地民俗风情别与北境不同,在京城也是见不到的,既然来了,就当好好游玩一番。”
计三戈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想明白了些什么,反正脸色是恢复了,又有了之前的那种笑容,颇有些炫耀意味地对姬玄说道:“那公子,我给您领一个向导来?”
姬玄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唇角微勾,但笑不语。
吃饱歇够后,姬玄正要带着两名护卫离开烟雨楼,去践行刚才自己所说的“好好游玩”之语,却忽觉大堂气氛有异,陡然安静下来不少。
姬玄顺着众人的目光抬眼望去,便见楼梯口不知何时出现一抹素白身影。
裙裙委地,帷帽遮身,看不到一寸肌肤。
木质楼梯铺着暗红地毯,白色裙摆垂在地毯上,随主人动作一层层滑落而下,水银般静静流淌,又似月光幽然浮动,嘈杂纷乱的酒楼大堂,一瞬间转换成冰雪天,梅花自墙角次第绽放的画面。
恍神似只一瞬间,再回过神来时,那抹雪色已至大堂门外。
计三戈站在姬玄身后低声道:
“公子,是之前那辆马车上的人,你看她身后的小厮,正是当时发馒头的那个人。”
姬玄眼神微凝,这才注意到跟在那抹雪色后的另外两个身影,一个丫环打扮的绿裙女子,一个青衣小厮。
“想不到那样破的一辆马车里,竟然藏着个娇滴滴的小姐。”计三戈随意地感慨一句。虽然刚才那名女子全身上下都被罩住,没有看见脸,可那行走的姿态和背影都透着一种别样的韵味,令人目光不自觉便追随而去——想来长相也差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丫环就长得很不错。
三人走出烟雨楼,意外地发现那辆马车还没有离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要离去时被人给当街挡住了。
马车前还是坐着那个车夫与小厮,车帘依旧遮地严严实实。
而在马车前,一个身穿绸缎又白又胖的青年大喇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摇着把镶金丝的大折扇,身后跟着几位尖嘴猴腮的家丁。
“不管你是谁,赶紧从马车里下来,少爷我是怜香惜玉的人,让我看看你的脸,如果让本少爷满意,立马抬回家里做我的二十七房小妾。”
白胖子自以为潇洒地一边说话一边扇动扇子,还摆了个玉树临风的姿势——侧身站着,微抬头扬起下巴,故做不经意地往车帘子看。他身后的家丁跟着鼓噪,卷起袖子一副要直接动手硬来的架势。
“都干什么干什么,给我退回来,少爷我是那种动粗的人吗?对待美人我们要温柔。”白胖子喝住家仆,说到后面一句时眼望车帘,露出一脸温柔表情。
“可是少爷,您都没瞧见脸,怎么知道是不是美人?”有家丁提出疑问,白胖子“刷”地收起折扇敲他头上,肃容教训道:
“少爷我阅美无数,光看背影就能判断出是不是美人,马车里这个,不仅是美人,还不是一般的美人,而是个大大的脱俗的美人。脱俗,知不知道!”
“是,脱俗,脱俗。”家丁揉着脑袋干笑着附和。
这个时候街道两边已经围着不少人,指指点点看着这里,大都面露同情,却没有谁站出来阻止。
“原来是萧观津的小舅子,姐姐送进郡守府做了小妾,弟弟在外面强抢民女收小妾,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怪不得没人敢站出来说话。”计三戈站在烟雨楼的屋檐下,将周围的议论听了一耳朵,很快弄明白当街强抢民女的恶霸是什么来头。他摇头轻啧一声,转而望向身边的姬玄,面带询问之意。
“公子?”
算起来在半步坡时,马车里的人也是帮过他们一回,现在碰上这等事顺手替对方解决一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姬玄微微皱起眉头,盯着马车不发一语。
其他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在那辆帘子紧闭的马车上,想看里面的人做何反应。有跟姬玄他们一样从烟雨楼出来看热闹的,知道马车里坐的是刚从烟雨楼出去的白衣女子后,同情之余,也隐隐有些兴奋,想看看那面纱之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儿。
正在僵持之际,马车忽然动了——不是车帘,而是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农一样的车夫高高举起马鞭,下一刻重重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顿时长嘶一声,喷气甩头,朝前扬蹄狂奔而去。
白胖子有点被吓傻,眼见马车直直朝自己撞来竟忘了躲避,那车夫也不调转马头,当前面没他这个人似的,目视前方,眼神沉若深渊,身形稳如山岳,仿佛战场冲锋般,驾着马车勇往直前,狠狠撞过去。
还是之前挨了一扇子的家丁见机快,抱着白胖子往旁一倒,险险避了过去。白胖子摔在地上才有些反应过来,当下冷汗如雨,抖着手去捡掉地上的扇子,心里余悸未消。
计三戈再次看地目瞪口呆,直到马车远去才摇头晃脑,相当欣赏地说了句:
“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撞的行事风格,我喜欢。”
姬玄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半晌没有收回视线,想着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脸上表情未有明显变化,眼里却闪过一抹兴味的光,默立片刻,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小小弧度。
因为隔得远,又是在街上,那个声音不高,传到耳朵时已经非常细微,但,他还是听清楚了。
那是一个有些娇软而又微带清冷的声音,只说了简单的三个字:
“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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