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心

　　便只此千钧一发之际，湛蓝色的剑光倏然腾起，天仞长剑舞动，剑花纷飞，连连斩于狼身之上。幻狼吃痛，身形顿时缓了一缓，源得此空隙，立即平抚自身内息，挣脱脚下束缚。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飞身而起，同时凝指成剑，刺出。绚丽的金光瞬间闪耀于天地间，只是一眨眼，幻狼巨大的身躯重重栽倒在地，竟已是身首分离！
　　源死里逃生，脸色却立即沉了下去，只见她身如鬼魅，瞬息间掠至天仞身边，冷冷道：“你来做什么！九印之间的争斗岂是你能插手的，你立刻带着静雅离开这里！”
　　天仞淡淡显出一丝无奈，道：“我们既已身陷术法之中，又怎能轻易离去？况且，便是我想离开，小雅又怎肯丢下大人随我而去？”
　　源微微一怔，不再言语。
　　那样的失神仅仅持续了一瞬，天仞周身景物竟已开始缓缓扭曲旋转了起来，如海中漩涡般卷动着。他顿时一惊，情急之下飞身跃离，岂料只此须弥间，幻的身形徒然显现出来，身如附骨之蛆，层层缠绕而上，一时间竟令他动身不得。
　　源看在眼里，眉头微蹙，正欲相救，然而脚下大地却骤然间龟裂开来，只见力一跃而出，拳锋直打源面门而来。源之前吃过苦头，此时亦不愿硬接，闪身比过。怎知力这一拳挥空，竟没有丝毫收势的意图，但见他铁臂一抖，全身之力蓄于拳头之上，带着淡淡的乳黄色光芒，却是直冲静雅而去的！
　　时间，犹如蓦然静止了一般，将一切定格在永恒之中的某一刹那间。天仞眼睁睁地看着那要命的拳头移动着，推动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走向死亡之域，心，霎那间痛得仿佛已被撕裂！他奋力地挣扎着，万分着急之下，只来得及撕声大喊：“小雅——快躲开——！”
　　然，仅凭静雅的能力，又如何躲得开呢？
　　她惊愕地望着那飞速而来的，代表着死亡的巨拳，神情却很快平静了下来，嫣然展出一丝笑意，缓缓闭上了双眼。
　　时光依旧在流逝，永远不会停留，无论是须弥与芥子的刹那，抑或是漫长无期的永恒，它，都在悄然而过。人的心，也依旧在跳动，无休无止，跳出一个又一个心间的永恒，抑或须弥。
　　然，当这些永恒与须弥都已匆匆流走时，静雅的心，依然在跳动着，依然无休无止。她茫然蹙眉，睁开眼，心，却在瞬间凝结了片刻！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源淡漠的神情微微起了一丝变化，似是痛苦，又似是无奈。鲜红的血液缓缓自她嘴角流淌而出，一滴滴的，掉落，破碎，在地面上留下点点红痕。
　　力的拳稍稍在她背上滞留了一瞬，随即缓缓放了下来。
　　天地间，又是一片死寂！
　　静雅呆望着，只是一个片刻，她开始颤抖、开始痉挛，道道血丝遍布了她的双眼，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主人……”
　　源淡淡笑了起来，嘴唇微微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然而口中一甜，呕出一口鲜血。
　　“倘若……你平安逃脱了，帮我办一件事吧！”片刻后，她终于开了口，声音亦是喑哑无力的。“——代我……看看他好么？我……真希望他无事……”
　　静雅重重点着头，却已是涕不成声。
　　源未被面具遮挡的半张脸缓缓绽出几分欣慰之意，却突然一个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静雅吓呆了，急忙伸手去扶，然而源摇了摇头，轻轻挣脱了她。
　　她……终于要解脱了啊！没有半分遗憾呢！这样的结局……是否能称得上完美呢？
　　便在此时，力狞笑了起来，快步踱去，抬拳，正待挥下，却猛然听到空一声断喝：“够了！”
　　力愕然回头，只见空已然缓和了神色，淡淡道：“目的已然达成，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力闻言火起，大声反驳：“你可知斩草是要除根的么！”
　　“我怎样决定自然不用你插手！”空的脸色莫名有些难看，言辞亦变得犀利起来。“马上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在这里有所停留！”
　　力强忍下怒火，悻悻离去，转瞬便失去了踪影。与此同时，幻疑惑地抓了抓头，松开了天仞的桎梏，与同伴一同原地隐去了身形。
　　空是最后一个离去的，临行前，他无意识地看向重伤的源，目光之中，竟有淡淡的愧疚一闪而逝……
　　转身，消失，他没有再回头。
　　空的术法因着他的离去而消散，高大宏伟的庙宇宫殿瞬间隐去无踪，顷刻被茂密的森林所代替，仔细看去，他们竟是到了禁域外围的十万大山之中！
　　天仞一怔，随即平复了下来。他缓步向前，踱至静雅身边，然，在那样沉重的悲痛之中，他微微张了张口，终归什么也没有说。
　　静雅紧紧抱着源，早已哭成了泪人。哭……只要哭出来便能缓解悲痛么？她不知，也不想知道。只是，在这样巨大的悲与痛的纠结缠绕中，会产生什么呢？是怨？是恨？亦或……都是？于是，静雅就真的变得越发不平了起来。然，她恨得是谁呢？是空？还是力呢？不，都不是的，因为还有着一个人比他们更为可恨！那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她自己！
　　若不是她的无能，源又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她一直希望着分担她的痛苦，然，她终归成了累赘。
　　天仞的手轻轻按在静雅肩膀上，正待再次张口，却听身后草木晃动，缓缓踱出一女子来。他蓦然回身，只见来者一身淡紫轻纱，细眉如画，双目盈盈含媚，竟是幽去而复返！
　　天仞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却已向一旁重重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天仞——！”静雅吓呆了，心中担心天仞，却又不放心离开源。
　　“碍事的人还真多啊！”幽清脆却满含媚意的声音荡起，只见她缓缓弯出一丝笑意，衣袂轻拂，已将静雅自源身边扫开。
　　“你想怎样？”源强自支撑住自己，冷冷道。
　　幽闻言笑意更浓，她在源面前停下脚步，俯身悠悠笑道：“属下能怎样呢？不过——好奇大人您的真面目罢了！”
　　源闭上眼，垂首不语。
　　“哟、怎么了？不愿么？”幽笑容不变，玉手轻轻托起源的下巴，只是一弹指，那面具已然碎裂掉落。
　　那是一张绝世倾国的女子容颜，纤然秀丽，竟是比之幽自己还要美上几分。于是，她也就一如静雅当初那般惊住了。细腻的指尖划过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幽的神情瞬息万变着，却忽然嗤笑一声，道：“真是想不到，堂堂禁域九印之首，竟是这般漂亮的可人！只不过，若是轻易便死了，岂不是太可惜？”
　　源依旧一言不发，弯而长睫毛有了微微的颤动，却忽然感觉幽的手再次托住自己的下巴，缓缓抬高。只是，现在的她，已然无所谓别人如何对待她了。
　　便只此须弥，一道剑气如龙腾于空，瞬息扑来，顿时将幽远远逼开了去。她敛住心神，盈盈落于附近的枝头，然而常挂于俏脸之上的笑容却已然消失不见。
　　风起，灰扬，只是一瞬间，漫天四散的烟尘渐渐有消散的势头，她眯起眼，却见源身前，一俊秀男子负剑而立，不是怀楚又是何人？
　　“哟！我道是谁呢！”幽再次堆起满面笑容。“原来是首印大人的手下败将啊！”
　　怀楚一语不发，缓缓举起一物，竟是一颗通体浑圆的紫色珠子。只听他冷冷道：“凭你的见识，应知此为何物吧！”
　　魂牵梦萦的声音丝丝入耳，源惨淡的神色终于显出几分震惊。她缓缓睁开眼，怔怔望着那有着刻骨铭心的背影，心、却忽然有了一瞬的茫然。
　　人生如梦，世事也一如白云苍狗般无常改变着。只是如今的她，已然不知如何去面对他，亦或……面对自己的过去！
　　与此同时，只见幽神色一变，脱口道：“避毒珠！？”
　　“你在我面前已然讨不到任何便宜，想死的话我不介意现在就成全你！”怀楚说着，神色骤然一冷，长剑微颤，直指幽咽喉。
　　“哟！别发火嘛！”幽再次眯起眼，其中有狠毒之色一闪而过，只听她娇笑起来，媚道：“既然怀公子这般不喜欢我，那我走就是了！”
　　于是眨眼间，人已然消失无踪。
　　怀楚冷哼一声，缓缓回过身，迎上源的目光，神色也瞬间柔和了下来。
　　心，在不知不觉中已然不再冰冷。他们静静对望着彼此，便在那一瞬间，又同时微笑了起来。
　　如果说，时间的静止代表了永恒的开始，那么这一刻，便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永恒。
　　八年来的辛酸与苦楚逐渐涌上源心头，让她几乎难以忍受。然，如今的她，又何必再去强忍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啊！她，理应得到解脱了，不是么？
　　于是，她便甜甜地笑了起来，就仿佛回到了八年前、那碧波粼粼的镜水湖畔，他们彼此相视而笑，笑得那般甜美，那般无忧无虑。只是，天……为何暗淡得如此迅速呢？她疑惑地蹙起眉，身体不由自主地堕入了黑暗之中。
　　——
　　南疆中洲村
　　急促而响亮的敲门声自医馆传出，瞬间响彻了整座村庄。
　　医馆的主人墨老头是个坏脾气外加急性子，那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在仅仅持续了不久后，便被他以一脚踹开了大门而打断。
　　“敲什么敲！想吵死人么？”他气急败坏地挽起袖子，正准备开口大骂，却见怀楚跪在地上，脸色灰败。
　　于是，这一天的医馆，彻夜烛光未灭，昏黄的火光透过窗子，不时映出小钰来回奔走的影子。
　　时间转瞬即逝……
　　第二日清晨，墨老头打了个呵欠，虚脱也似地坐倒在竹椅上，口中还不忘唠叨：“那臭小子，简直是想累死老夫！随便拖来几个人白吃白住不说，一个个还半死不活的！”他顿了顿，接过小钰递过来的茶杯，毫无形象地喝了一大口，继续道：“其余两个人还好点，不过是中了点毒睡睡就好，可那女娃子全身骨骼尽断，能够当场不死已是奇迹！害得老夫费了整整一晚上时间为其接骨续命！”
　　墨老头说着，习惯性地翘起了二郎腿，顺便抓起桌边的草扇，悠哉悠哉地扇起了风。敢情，他是把牢骚当家常一般闲聊了起来……
　　而一旁的小钰可没他那般的闲情逸致，这边墨老头一句牢骚像念经一样涌了过来，她的脸色就白上一分，久之，她顶着越来越白的脸色，开口抗议道：“爷爷！你少说两句成不？怀楚大哥已经很难过了，你就别再刺激人家了！”
　　墨老头不以为然道：“爷爷我好歹也救了那女娃子的命！怎么，现在连说句话都不成？”
　　“可是你能不能说句好话？”小钰反唇相讥。
　　“我……”墨老头正待反驳，却听得咕咚一声，只见怀楚不知何时已然跪在他面前，一个响头重重磕了下去：“前辈的大恩大德，在下永生难忘，来世定当做牛做马，为报前辈救命之恩！”
　　“你起来吧！”墨老头闻言摆了摆手，口中不耐烦道：“老夫救的又不是你的命，你来谢个什么劲！若是当真要谢的话，等那女娃子醒了，叫她来谢！”
　　怀楚惨淡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站起身，回头望向昏迷中的源，眼眶不由得再次红了几分。小钰将一切看在眼里，她不解地盯着怀楚半晌，又转头看了看源，于是抿起嘴唇，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
　　骨骼的断裂与融合都是极其痛苦的，于是她便在这毫无间断的焦灼与刺痛中折磨了许久，久到已然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残破的身体终于彻底损毁，她甚至有了灵魂离开□□的感觉，缥缈空虚，只有痛苦还在继续。
　　她——到底会怎样呢？是该欣然接受，还是该惊恐逃避呢？她并不知道。只是除了下意识的茫然之外，她依然没有任何求生的念头。
　　无穷无尽的暗漫长得仿佛无休止，让人沉沦其中，终于无法自拔。于是当她初时醒来，意识却依然挣扎在那无尽的缥缈与茫然之中，直到她看到一张熟稔却又陌生的脸。
　　“你终于醒了！”那张焦虑的脸上有了一瞬的凝滞，随即转为惊喜。
　　意识骤然间有了几分清醒，然而这种巨大的虚实感却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感觉怎样？”看着床上女子淡淡浮现而出的恍惚，怀楚心头登时一痛，柔声道：“身体还痛么？”
　　痛！当然痛！那已然寸寸碎裂的骨骼又如何叫她不痛？然，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卖力绽出一丝笑意，哑声道：“已经好多了，不……必担心。”
　　怀楚眼眶莫名红了一红，抬手小心拂去源额前碎发，低声道：“小雨，这些年……辛苦你了。”
　　源闭上眼，缓缓转过头去——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已然牵动全身伤处。她却依旧淡淡的，只是闭起的双目睫毛有了微微的颤动。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又何必在意。”
　　“可你叫我如何不在意？”怀楚平静的神色顿时起了些许波动，声音亦高了起来：“这八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你，想你在禁域受得怎样的罪！于是我就拼命地锻炼自己、逼迫自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带你平安离开那地方，这结果还是……”
　　“不要管结果怎样了——”源淡淡打断他，声音依旧是喑哑干涩的。“我已然不是八年前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了，你要明白。”
　　“我明白！什么都明白！”怀楚扬声反驳。“我不管你在中洲亦或全天下有着怎样的传闻，但在我心目中，你依旧是我的小雨，从未变过！只要我心里还有你，这便足矣了！并不需要太多理由！”
　　——真的……不需要更多理由吗？
　　源呼吸微微一窒，眼角隐隐有了泪光闪动。
　　这时，紧闭的房门缓缓开了一条缝，只见静雅探进头来，怯怯道“那个，我刚刚听到这里有人说话。请问……”
　　源闻声缓缓睁开眼，一双明亮的眼眸依旧平静淡漠，她轻声问道：“你有事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过来看看主人醒了没有……”静雅笑得一副见牙不见齿的样子，下意识说明来由，却蓦然间听出源的声音，神色顿时一僵了一僵。
　　于是仅仅一个瞬间之后，她大叫着扑到床边，老实不客气地将怀楚挤到一旁，开始了她涕泪齐下的漫长哭诉：“呜呜——主人你可算醒了！你昏迷的这几天里，我担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天就盼着你睁眼！我……”
　　源淡淡露出一丝苦笑，大而明亮的双眸望向怀楚，竟隐隐流露出几分求助之意。
　　原来，如她这般默默承受着一切的人，也会有无可奈何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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