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央之城

　　莫无味独自漫步在黄昏的街市。

　　人流已经开始疏离越渐暗淡的街头，聚集于两边楼家的灯火之下。身着蓝衣的青年没有回客栈，而是如数日前一样悠悠在外徘徊着。他如那时一样显得漫无目的，不知所往，可事实上也如那时一样，正在寻找着什么。

　　他不知走了多久。街上已听不到任何叫卖吆喝的声音，走过的店家倒是一间间热闹起来。暮色下，炊烟袅袅而生，闷热的空气中飘来阵阵食物的香气。周围的一切都在悄然迎接夜幕的降临。

　　然后，蓦然抬首望去，他看见了入夜前最美的画面。

　　火红的夕晖，带着落日最后的灼热，渲染了西边的苍穹。

　　紫红的晚霞，伴着层层绚丽的光韵，宛如天边五彩的云海。

　　一条血红色的斗蓬，在这如画的夕景之中逐风起舞。它的红似乎比那耀眼的夕日更加灼目，比瑰丽的霞光更加鲜艳。

　　斗蓬上端可见半截铁剑显露在外，身背铁剑的人背对着莫无味，飘荡的斗蓬之下赫然是武将的劲装。高冠而束的头发，静如一尺油光发亮的黑绡，披垂而下，动如万丝聚一的细柳，在风中袅娜飘散。他的姿势是那么随意自然，无拘无束，可修直的骨干和挺拔的身躯又显得如此威风凛然。

　　路过的人都不约而同朝这人望去，从背后瞧见他的穿着打扮，人们都面露敬畏之色，可当绕过去瞥见他的面容之时，眼中都不禁增添一份惊叹和赞赏。

　　这个人却丝毫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目光。只不过，当他敏锐地意识到有人在他身后几米处停下之时，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与其说他是被莫无味找到的，不如说，他是特意在这里等着莫无味的。

　　没等莫无味开口，他便转过身来。原本淡淡的笑意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油然加深了。

　　该怎么来形容这张脸呢。

　　你若曾见过绝世的美男子，也许并不会有惊艳的感觉。

　　棱角分明，轮廓清晰的五官，或许有些太过鲜明干净，让人乍看之下，不免觉得有点生硬和冷漠。可只需一个神态，一个眼神，这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就会被轻易地一抹而过，随之取代的是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魅力，让人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

　　你或许会不自觉地发现，他与莫无味有几分相似。或是神情，或是抬眼扬眉的感觉。然而，他却有莫无味所没有的东西，一种不可一世的英傲之气，张扬而又不失内敛。有些人也许觉得莫无味的温文尔雅更加亲切，可只怕更多的人会为他那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自信所倾倒。

　　而此刻，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坦诚真切，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简直像在邀请对方与他敞怀拥抱一般。

　　他乡遇故知，这本是多么愉快的美事，可莫无味心有怀念之余，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洛子衣的穿着打扮让他不高兴，他的神态表情让他不高兴，这久别重逢的方式也让他不高兴。

　　可有趣的是，即使他未卜先知，他或许还是会甘愿抱着满肚的不快在这里与他相对而立。人的心事，终究是充满着矛盾的东西呢。

　　“好久不见了，无味。”

　　洛子衣的声音既不低沉也不浑厚，就声线而言，十分的普通。可说话的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耐人寻味。

　　“自去年中秋以来，都快一年了。” 莫无味淡淡回道，“你怎么会来泸州？”

　　“刚赴完命要回成都，恰巧途经此地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人的时候，自己的脸总是诚实得很。虽然想好歹笑一下缓和一下气氛，可还是半个笑也挤不出来。

　　洛子衣见他不出声，继续问道：“刚才你送走的那个人是谁？”

　　莫无味有些哑然。

　　“将军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出手相救，就不怕自己救的是个罪恶昭彰的恶贼吗？”

　　洛子衣笑道：“你又怎么会和一个恶贼同伍呢？若不是因为听说他和一个叫莫无味的人是一起的，我又怎么会插手此事呢？无味，你要说不知道我是因为你才救他的，我可是不信的。”

　　莫无味当然知道。可也因为这样，才会觉得不快。洛子衣救了青岚，并非施恩，也不需要什么回报。他们之间的交情没有这层施恩图报礼尚往来的关系。可一想到自己所力不能及的事，洛子衣是拿着那块赤王的令牌去解决的，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昔日那个与自己一块在河边钓鱼嬉水，一同在山巅吟诗作词的朴实少年，如今居然在为赤王那种人卖命，这件事，莫无味到现在还无法坦然地接受。

　　“你似乎在几日之内成了这里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我一到泸洲，头一件听到的事居然就带着你的名字，你猜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你这次又把自己卷进什么纠纷里去了！”

　　“纯粹是在谋生计而已。不做事哪有饭吃。”

　　“是吗。这回你又来替什么人办事？达官贵人？还是江湖上什么名士高人？”

　　这饶有兴趣却有不乏戏谑的口吻让莫无味越来越不舒服，冷冷道：“这就不劳将军你费心了。”

　　这么故作生疏的口气，换了别人早就该知趣地察觉到不妥了。可洛子衣脸上的笑容居然有增无减。莫无味知道他绝不是迟钝，也不是脸皮厚，而是这个人只要作弄起人来，就有天下无敌的耐心。

　　只可惜现在，莫无味没有半点被开玩笑的心情。

　　“我知道你想做闲云野鹤，可你这样不但做不了什么，反而只会惹上更多的麻烦而已。就像这次，我若是没有碰巧经过这里，你准备怎么收场？劫牢？还是干脆到刑场来个轰轰烈烈的当众救人？好吧，即使你成功阻止了行刑，周围估计也有几十个官兵围着你们，就算你脚下抹油的功夫天下一流，可身边带着一大个人你要怎么逃？何况……”

　　“洛子衣！我很不想这么说，可是……我没来管你所做之事，你也别来管我做什么！”

　　洛子衣轻叹一声，仍然不放过他。“无味，我只是想说，以你今日之力，能帮到的，只有眼前的几个人而已。你有才能，但是用错了地方。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

　　“哈，你太抬举我了。” 莫无味高声截道，语气中不只是自嘲而已。“我这个人从小在山里长大，本来就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小人物做小事，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温饱罢了。像为了一个闯了祸的小王爷帅兵去大沙漠里讨伐一个西域小国砍下国王头颅这种惊世之举，我看我这一辈子都是做不了的。”

　　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已经没有收回的可能。话中的讥讽只怕没法再更露骨了。

　　莫无味不眨一眼地大吐一通，吐完后只是满脸阴沉地看着对面的人。天知道，他心里现在已是天翻地覆！

　　洛子衣一声不响却也毫不逃避地迎着他的目光。他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意，可表情中居然也没有震惊，愤怒或是不屈，只有一丝很淡薄的诧异。就连这个，也很快地消失了。

　　只见他缓缓垂下双眼，然后抬起头向后一仰，像是对天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动作是那么洒脱，毫无拘泥，就好像在冲着你说，刚才的话，他并不在意。

　　“以后你自会明白的。”

　　语气和眼神中都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又催人一探究竟的意味。

　　可现在，这句话根本解释不了什么。洛子衣现在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看来都是那么不妥。

　　当然，不只是不妥而已。

　　他曾经那么自信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可现在站在相隔几步的地方，他突然觉得洛子衣已变得遥不可及。陌生的感觉往往是不安分的，它会在你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袭来，让你一时间觉得莫名的心慌，茫然和失意。

　　他很想倔傲地说，或许自己永远都明白不了。可这么一句话，好像在暗示着他们所走的路早已分歧渐远一般，让他一想到，便觉惶惶不安。

　　那不安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让人难受的苦涩。

　　于是，他最终只是淡淡抛下一句“后会有期”，便不再犹豫地转身离去。

　　出山后第一次重逢，他们曾经兴奋得彻夜秉烛对酒长谈。

　　可自此，人事尽改。

　　之后的相聚，虽有欢喜，却也感到一次比一次沉重。

　　而这回，分别十个月后的重叙，也不过是只字片语，不到盏茶时分而已。

　　下次相见，又待何时呢。

　　一到客栈，便看见少虎一个人靠着门柱发呆。那样子，与其说是无所事事，倒不如说有些郁郁寡欢。

　　现在总算风平浪静了，这小鬼又在郁闷什么？

　　一见到莫无味，少虎就鼓着脸劈头一句：“陆剑风刚才来过了。”

　　“哦？” 莫无味似乎不怎么意外，“小央呢？”

　　少虎嘴一撅，抬手朝屋里指了指，“还在里面呢。那家伙一走，她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

　　莫无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陆剑风来了，却没有把小央带走。这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清楚。

　　被打击到的似乎是少虎。这小鬼一脸的晦暗，只怕他怎么也想不到陆大少真的会狠心这样把小央抛下。陆剑风或许曾经是整个泸州城少数几个让他稍有敬佩之意的人物也说不定。

　　依旧充满着稚气的脸上，是无处可掩的埋怨之色，以及那几处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这个孩子几日来所经历的，不比他们任何一个少。

　　莫无味对他一笑，道：“事情都结束了，你也该回家了吧。”

　　少虎依旧撅着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知道。”

　　莫无味随手取出几张银票，递给少虎。谁知小家伙一见钱像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喊道：“你这什么意思？”

　　“我可没打算让你白帮忙。这自然是你的酬劳。”

　　“我又不是为了钱才留下来的！”

　　莫无味有点哭笑不得。这小鬼之前还不想把这几张银票还给他呢，居然这么快就转性了。

　　“可我也不想欠着你什么。何况，这些钱也不是给你一个人用的，你明白吗？”

　　少虎杵了半晌，结果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沉默不语地瞅了莫无味一眼，几番欲言又止之后，终于还是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少虎！” 莫无味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去找份正经事做，莫要再让你娘担心了。”

　　少虎没有停下，回头给了他一个“你算我什么人”一般的表情，嘴上却没有反驳什么。

　　走出十几米之外，只见他伸起右手向后扬了扬，那样子似乎是在伸懒腰，可也像是在向人挥手。

　　莫无味不禁莞尔一笑。

　　又倔，又傲，又爱管闲事的孩子，或许只会到处闯祸，可是却总有他们独特的可爱之处呢。

　　晚膳时间已过，大堂里除了小央之外，就只有几个客人在饮酒对谈。

　　小央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莫无味眼中的小央，大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可只有今天，那安静之中弥漫着无声的苦闷和绝望。

　　感觉到有人靠近，小央抬起头来，立即对上一对温柔又充满着暖意的眸子。她下意识地抿嘴一笑，轻道：“公子……”

　　莫无味在她身旁坐下。“还没有吃饭吗？”

　　“嗯……”

　　“其实你不必等我。” 说罢，便出声叫了几道小菜。

　　天色已黑，楼中四处灯火闪亮，可冷清的大堂却怎么也温暖不起来。

　　两人沉默了许久，小央才慢慢开口。

　　“少爷来过了……”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桌上的碗筷。莫无味没有刻意去看她。因为他知道此时那对眼瞳中或许已经滚动着泪水。

　　“其实……小央知道……是小姐不要小央了……”

　　女孩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细嫩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着。

　　现在不要她的不只是陆剑屏。因为洛子衣的插手，段六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打什么主意了。腿虽然是废了，命还是得好好看着的。

　　莫无味只是一味地听着。温柔又善解人意的他，在这种时候或许更应该怜香惜玉地柔声安慰几句，可他却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饭。

　　他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小央忍不住问道。

　　“明天吧。” 平静如水，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

　　小央只觉得心里一沉，一滴眼泪终于悄然落下，掉在碗中的米饭之上。洁白如雪的米粒明明是如此美丽，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那么刺眼？

　　他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可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的女孩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晨曦刚现，楼外就隐约传来为早市而忙碌准备的声音。这个时候，小央已经起身了。

　　在陆家的时候，不管春夏秋冬，她都必须在小姐醒来以前梳洗打理完毕。一旦习惯成自然，想改就很困难了。

　　生活习惯是这样，身份也是如此。

　　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身为婢女伺候着小姐的自己，从今往后又能做些什么呢？

　　出了房门，走下楼阁，这才发现莫无味居然比自己起得更早。他已是一身行装，随时都准备上路的样子。

　　“昨晚睡得好吗？” 他朝她打招呼，用他一贯亲切的，温柔的语气。

　　小央点了点头。

　　其实，她昨夜根本就未能成眠。她的头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

　　她看见他拿了几块烧饼，用油布包起，一边说，早饭看来得在路上吃了。

　　她还在恍恍惚惚，不知其意地望着他。她想问，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极为荒唐可笑的问题。这个男子好心救了她，善待她，帮助她，可除此之外，他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居然会那么自然地产生想要依赖他的心情。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可悲又可耻。

　　莫无味对她微微一笑，便径直走出了金月楼的大门。

　　看见他的背影在刹那间被瀑洒而下的晨光包裹之时，她整个人突然一怔。可那也只是几秒的时间而已。她的脚，立即如有意识般地跟了上去。

　　从客栈到城门口，虽然不算太远，徒步也得走好一会儿。

　　小央没有与莫无味并肩而行，却一直紧紧跟在他身后。

　　她对自己说，那是因为莫无味并没有赶她走。

　　他还没有对她说再见。

　　深灰色的城门在他们眼前巍然而立，如一道巨大的屏障，用它的阴影掩盖住了这里所有的一切。

　　门的另一头，是小央从未涉足半步的世界。

　　莫无味停在了昨天目送青岚离去的地方。回首，是小央悄然跟随的身影。

　　那身躯是如此单薄柔弱，如平野中一朵灿烂却娇小的花儿，在风雨的摧残之下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可这样的花儿总能让人感到一种默然的执着，因为风雨过后，它总能重新毅然挺立在阳光之下。

　　“你真的想跟着我吗？” 他问。

　　小央先是一愣，脸上立即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是毫不掩饰的欣喜。

　　她连忙点了点头。

　　然后，生怕莫无味没看见，又点了一次。

　　对着如此迫切的回答，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是那么平静，没有欢喜也没有无奈，让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无可厚非。

　　他刚才那句话或许是想问自己的。

　　你真的想带她走吗？

　　带着这个女孩，一路上必定处处惹人注目，搞不好，还会招蜂引蝶，甚至麻烦不断。

　　可他想，就是因为如此，所以自己才更应该在一旁守着。

　　他又想，自己本就是个天涯沦落人，现在有个无亲无戚，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与他结伴同行，又有何不可。

　　即使再找不到理由，他也会去想，现在他怀中的那叠银票，说到底，也是这女孩的母亲所给。

　　因为莫无味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穿过那几丈之高的泥墙，视野里是一片油绿的平野和蜿蜒曲折的泥路。

　　小央带着一丝不舍，几番回首张望。莫无味却始终笑看着前方。

　　他知道身后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是片活力昂然却又满是是非的土地。可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园在目光还未能触及到的某个地方。她现在还看不见，可必须自己去寻找。

　　眼前是一片辽阔天空，了无边际，这么大的天下，任谁都一览便收尽眼底。

　　他们要走的还很长，要看的还很多。

　　征途漫漫，
　　长路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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