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水月无间

作者:风尘引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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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穴截脉


      一堂药铺被黎若从药铺顺势开成医馆,重新开张竟是病患满员,一些拖着小病非要给黎若看的人蜂拥而至。
      黎若一点头,大部分事都落到花无间头上,他便帮着黎若管账、整理、补药、抓药,琐屑冗杂处理完毕,竟耗去一日之中的大半时光,且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离开花谷没了师父们的高压,花无间发现自己过得并不轻松,这儿无人端茶送水、无严格的条条框框,黎若不准秦月之相帮,事无巨细都必须自己动手,一扭头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婆婆和与黎若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门边笑。
      “黎大夫,你这儿来了个新人哟?”
      “小伙子长得真俊,可有婚配的姑娘?”
      “他是我师弟,有事叫他一声便是。”黎若打着哈哈,问诊的闲暇悠闲地喝着茶。
      “师姐,你徒弟出门采买,怎么不见回来?这里忙不过来。”花无间皱眉递茶,一抬头已是黄昏,而账本还没对完,厨房还是冷台冷灶,迎了最后一位病人关了一半门,心里着实无奈。
      “呵,我怎么你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你从前在花谷不做杂务养了一身脾气,现在下了市井,就得按规矩来,那是我徒弟不是你的,你少指派。”黎若眼见着自己的师弟被当成学徒使唤,不以为然,只专心地切脉问诊。
      “我不是那个意思,师姐。”花无间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昏脑涨。
      黎若直到拱手送走人,看着自己最起码要对一个月的账目被清掉了大半,心下还是有些内疚,软道:“现在你知道悬壶济世不简单了?你安心,慢慢来,做完这些那些你就该和我一道探脉了。”
      花无间叹息连连,妍妍恰巧从门缝里溜进来,见花无间脸色不佳也不敢惹他,捧着盛满的篮子踮脚递给黎若,吐了吐舌头跑去后院。
      花无间的目光随着她转了圈,最后还是落到账本上:“师姐,她每次出门都是这么久的?”
      “孩子嘛,手脚慢,你和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我还没嫌弃你蹭吃蹭喝呢。”黎若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挽起袖子也跟着走了。
      “是是。”花无间正头疼于一处黎若写的龙飞凤舞的字,未及多想便不再细问。
      直到堂内暗得看不见字,花无间才闭了门,揉着酸疼的肩,踏足后院便见着一抹飞白的人影腾空而起、准确地掠过高枝吼削了一段软木下来,半空挽个剑花,落地的时候带起一阵凉风。
      花无间凝神屏息,一时未敢出声,驻足于昏黄的廊灯下,看秦月之细琢后收了剑、将那枝头仅剩的残花递给妍妍。
      秦月之明明使着纯阳宫最普通的剑招,花无间看了许多次也没觉得哪里稀奇,但大道至简,精妙剑技总在小得不经意时露出苍翠锋芒。
      花无间心下迷茫,听他洁白的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脆响,秦月之与叶墨过了有限的几招,竟能沾了点他剑术的细致来,他见他方才削木头的剑尖挥得稍显秀气、似是有了灵动江淮剑技的影子,思忖自己在学医之道上急于求成、过分精益求精反而看不到进步,是否一开始就错了。
      “谢谢道长哥哥。”妍妍嘴角一抿笑开了花。
      “以后莫要叫‘哥哥’,直呼名字也可,毕竟你唤无间是师叔。”秦月之善意地纠正道,唇角绽开的笑安静又美好。
      “无妨,辈分什么的我从不计较。”花无间拢着袖子插话,嗓音也分外悦耳,似是心情不错,“师侄,不去帮你师父的忙?”
      “师叔,算账辛苦啦。”妍妍把花枝藏在身后,规规矩矩得叫了声他,吐了吐舌头就跑开了。
      “无间,我不是有意练剑的……”秦月之攥着剑柄,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引剑入鞘。
      本来客间给收拾起来就能入住,谁知那日他帮着搬堆积的杂物出来,那客间竟断了房梁,屋顶合着渣灰“轰隆”一声砸了下来,亏得花无间眼疾手快的将他拉出来。余烟散尽,只剩下捧着杂物箱的秦月之呆呆的站在瓦砾堆前,身后的花无间蹙眉看着那堆废墟木头琢磨了很久。
      秦月之练剑始终张弛有度,从未控制不住剑气,但客间塌了,他在旁练剑的嫌疑最大、恐是触着了木梁,于是他剑也不敢再练,还不得不再与花无间挤一间房,眼下砍树枝又给他抓个正着,实在让他丧气不已。
      “练个剑我还能吃人不成?”花无间好笑地将他上下打量,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禁勾了嘴角,“道长似乎与我师侄走得很近。”
      秦月之这便松了口气,摇头:“没有,只是偶尔说几句话、逗小孩子开心罢了。谁都知道她怕你、不敢问你要,我就自作主张了。”
      “谁都?”花无间按了按因盯账本发疼的眉心,语气有些不耐,“人小鬼大的又不止她一个,只愿她日后不要和师姐一样凶才是……你眼睛怎么了?”
      “我?”秦月之一愣,下意识抬手,指尖还未触着自己便停下。
      花无间从来居住宽敞、生活独立,一心扑在自己的兴趣上,常将桌椅都堆满,完全不习惯与人分享居室,听到黎若死活不肯再收拾一间出来,好让他花无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得多学学与人处,他便当即与她争执起来。
      虽然结果还是两人挤一间,花无间也并没有怪秦月之,但看见花无间偶尔露出的无奈和嫌他碍事的叹息,秦月之就有了离开的打算。
      黎若听罢他的请求,只是说屋子从她租住进来就看上去不太好,平时只堆杂物也没多修缮,闲置这么久塌了也不奇怪,道长非要觉着心里抱歉,不妨趁药铺繁忙多住一段时间、帮帮师弟就行。
      谁不知花无间每天被黎若使唤得紧,空余下来不是学医就是捣鼓木甲,钻的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即便记上几笔注释也要顺手练个字,完全没有秦月之需要帮忙的地方。
      心中忐忑,秦月之却答应得很迅速,生怕晚一些花无间就会亲自来逐客似的,他因此心里不安,一连几夜睡不安稳。
      而花无间,总是一反常态地晚归早出。
      即便如此,他还是高兴的,黎若其实对他很和善,妍妍也并不难相处,花无间的态度再不耐烦也坏不过金水的时候。药铺分工而开,一日三餐大家围坐而食,如此簇拥说笑着用膳、不分尊卑地打闹一番,是他在华山触不到的景,且有一个顾盼生辉的人一同起居,让他怎么都舍不得转身即走。
      “师姐这个小气的,自己几年的账本一团糟,还只肯租这么小的院子。等我忙完这茬,出去再租个大的,省着大家都睡不好。”花无间不知他的心思,见他兀自站了太久,嘀咕了一声打破沉默,叉了把腰,袖子上的垂饰敲着腰间的玉佩叮当响。
      “都?”秦月之诧异地接口,还未细问就被人出声打断。
      “谁说我坏话?还要不要吃饭了?!”黎若远远地骂过来,紧接着饭菜的香气便飘了满院。

      花无间虽烦躁,却非因为秦月之,且真真无暇顾及秦月之,白日里黎若指着医书上几处疗效相同的方子、令他取舍,而他过目便犯了难。
      自小闷在青岩的万花,只知什么快用什么、全然不顾价钱,自然不知道实际用药时要贴着病人的贫富、甚至口感与禁忌来选药方,一连对比了十几种范例都挑不出合适的。
      他愁眉不展,心下烦躁,幸好账本尚未理清,黎若便耐心地教起花无间民间行医之法,每有观点冲突之时也一反常态、并不生气与责备。
      花无间听她问诊、看她切脉,琢磨她开的药方,头一次接触到用药“省钱”之说,慢慢的也能按照黎若的指点开合适的方子。
      秦月之以为花无间暂时的不悦早就烟消云散,看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么耀眼而美好,尤其是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再去找黎若口中的神棍骗子尚水云,简直不能更让人放心。
      不过医馆堆了不知多少从前没做完的杂事,此外黎若还时不时抓他出门采药,他无暇关心其他,只有在看到小师侄妍妍蹦蹦跳跳缠着秦月之玩扔球的时候,搁下笔投来不满的目光。
      好在秦月之话不多,平日扫洒和照顾后院的草做得十分细致缓慢,余下的时间便是练剑,除了同花无间他甚少与人闲聊,妍妍需研习功课、帮着出诊,几人凑在一起的时候不多,花无间也再无别的态度。
      倒是那天见医馆的大门就跑的叶墨,隔了数天才特意挑了黎若出诊的日子、战战兢兢的上门来找,说是黎若平时凶巴巴他不敢得罪,而这金光闪闪的大少爷上门,无非就是比武切磋、探讨手法。
      花无间正忙,毛笔一挥,点着他叶墨的鼻尖就警告说,如果一堂药铺弄坏了一根草唯他是问,以及他花无间没空,要玩找后院练剑的纯阳去,说罢就埋首医书、不打算再理。
      秦月之不喜与人争斗,自然不能体谅叶墨蠢蠢欲比试、提高剑技的心思,婉言劝退了号称能赔偿整座院子的叶少爷,宁可静静的看着花无间一笔一划地写字,尽管后者认真起来几个时辰都不说话。
      直到院中的梧桐树叶落尽,扬州迎来了寒冬。

      江淮的气候宜人,冬天起初也并不怎么冷,只是入冬以来问医求诊的人增多,医馆到了一年最忙的时候,黎若本欲拜托秦月之和妍妍一同去送药,花无间眼见着药铺只剩自己,便让黎若留个人下来,就算帮忙誊写药方也好。
      秦月之为难,黎若也不强求,她每每拉着妍妍去城郊治病救人的时候,一堂药铺便暂由花无间这个万花师弟坐诊,穿着白袍的纯阳道子则替他研墨,两人一坐一站分外惹眼,使得进来的人都要注目三分。
      有时黎若和妍妍去到远一些的地方、两三日不回,花无间便会偷个懒、早早关了医馆的门下个厨,抱着抄过的目录、撑脸坐在餐桌旁看,在秦月之频繁动筷子的时候冷不丁抬头、将纸笺上誊错的字指给他,惹得秦月之霎时停了手、端着碗不知该不该放下。
      但他不恼他,回头修了字仍对他道谢。
      在花无间眼中,秦月之总是谦恭温和又安静的存在,偶尔开口让他帮个忙,他也总不推辞,然而花无间长久不练花间心法手痒,拉秦月之切磋,后者会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道是他绝不能随便对他挥剑。
      花无间琢磨不透他又哪里卡住、非这么固执不可,几次被拒后,欣然递过树枝让他以此比剑。
      秦月之拗不过他,叹着气出手,平平无奇的几划剑招,直逼得花无间戏谑般的手势一转、不得不认真。
      大道无形,催生万物,花无间发现秦月之的剑每出手一次就能修正一分,让他不仅讨不得便宜,还从最初的练手变成实实在在的专心应对,这让从未遇上同龄对手的花无间吃惊不小。
      然而,白衣道长从来点到为止,扔了树枝还是那个秦月之,遇上花无间闷了找他对弈、也无一例外的输,花无间在纷杂中转头,也总能见到他或打坐或弯腰收拾的身影。
      人并无不同,观者留心,似是再无法忽视这片淡极无色的雪。

      是日黄昏大雨,医馆的人也走得只剩两三个,花无间难得趁黎若不在偷个闲,同留下来的年轻姑娘聊天,温言善目、笑声朗朗,让秦月之叹息之余、不得不借口纸墨不多出门采买。
      花无间没留心他说什么,扭头已不见了秦月之的踪影。眼看天色已晚,而秦月之不熟悉扬州城的格局,恐黎若回来责问,花无间忙谢客闭了门去寻,才出了医馆窄巷就被人一把攥了过去。
      只见街角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个算命摊,仍是那身松垮道袍的尚水云抓住他,紧张兮兮地问:“你,你最近怎么样?”
      “怎么,你既口风紧,倒是上门来管我了?”花无间斜睨他一眼,扔了袖子就要走,却给尚水云又拦了下来。
      “我说,商船靠岸,我也连夜陪你去清点过,这摆明了就是没事,你怎么还不死心啊?”尚水云尽管压低声音,却掩盖不了扑面的焦急。
      “这就能证明扬州无事?花谷缺药是头一遭,师父交代了,我便查清办妥,没什么难的。”花无间无心同他多说,抬脚又要借过。
      “不难?你以为什么都轻松啊?”尚水云瞪了眼他,抬头看了看不断坠落的雨珠,忙又躲到摊子靠着的屋檐下,“扬州城这两天来了江湖上的人,有大门大派盯着,你就别操这个心。”
      “我知道,江湖有侠义之事总少不了纯阳宫的,我看见那几个道爷了,并不稀奇。”花无间接口,撑着伞不动。
      “什么时候?”
      “昨日傍晚。”
      “然后?”
      “兜兜转转、一无所获,似乎靠不住。”
      “这……”尚水云就差吹胡子瞪眼,直摇头,“这不是有人办事,你管他靠不靠得住?听说他们一路盘查也有些时日,最近才到扬州,怎么都有会有眉目。你这是才出谷,不知道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么?头一回出师门,办事不利最多给人笑两声,又不会死人又不会掉肉。”
      “师叔所托非人。”花无间轻声。
      “呸!你师叔他信里光提到你这个师侄,半个字都没问候我,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简直岂有此理。”尚水云气呼呼地骂街。
      “那你知道药的去处?”花无间挑眉,抓了重点就朝他看过去。
      “你搬过来和我一路、我带你去找李越他们帮忙。”尚水云答非所问,却恰巧抛了个提了无数次的条件。
      “免了。”花无间冷声。
      “那不就行了,我哪能知道什么?我平时就算算卦、看看相,我可是安顺良民。”尚水云说得理直气壮,忙挪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算卦?”花无间有些好笑地看了眼孤零零的算命摊。
      没等对话继续或是不欢而散,巷子尽头有衣着似员外的人匆匆赶来,见到尚水云便见了活菩萨那样千恩万谢:“尚道长,可算找着你了。你今天怎么想到在这里出摊?”
      “怎么?”尚水云脸色一变,忽得就端起了架子。
      “您上回卜的那一卦还真准,难怪大家伙都排着队。今天还想请您写一张镇宅符,没想到在这儿。”员外躬身,对着尚水云作揖。
      “好说好说。”尚水云咬了张符纸在嘴里,边研着朱砂边朝花无间道,“看到没,人都说我算卦准。我早跟你说,你命里犯水,下雨就不要出门了。”
      花无间敛了神色,有些不快。
      尚水云不管不顾,接下去道:“也少管点闲事,药少一点、别人怎么样,你不是本来就不关心么?自己提防着点,我也好意提醒你下,要不是今天专程来凑一凑你,平时我可忙着。回头屋子塌了、房子歪了,我可救不了你。”
      “屋子塌了?”花无间皱眉,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尚水云呆了呆,边摇头边瞪他,“我算得准啊,没看到铁口直断?!”说罢拍了拍身后的番旗。
      “对对,当初要不是这面旗引了秀才注意,尚道长的摊还没这么热闹呢。就冲这么干净有力的字,道长也是仙风道骨、深不可测之人。”员外打着哈哈,朝这乌发美眸的万花打量。
      花无间瞪了眼番旗,又看了看尚水云,无奈摇头。
      这回轮到尚水云尴尬,忙低头写符,继而嘀咕道:“要不我帮你也写一张,就当薄礼人情?”
      “我不信那些,你若闲,帮我问些线索便是。”花无间不想再作纠缠,言辞颇为不耐,“至于投奔你,还是免了。”
      他转身,堪堪对上黎若瞪成铜铃的双眸。
      “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花无间一惊,顿时觉得百口莫辩,再朝摊位看去,尚水云早施展轻功跑得无影无踪,而那个员外揣了符、闲事莫问地走了。
      正当他踌躇不知如何是好,黎若撑了伞朝他紧走几步,开口的语气是忧心而非怒:“师弟,你当真是找过他?我不是让你不要趟那浑水么?”
      花无间松了口气,继而站直道:“师姐,我出谷既是寻济世救人之心,虽还无体会,也不可遇着难处就放弃,翻一翻也就过去了。”
      “那……那你带上我!”黎若脱口而出,紧接着叹息,“我可放心不下你。”
      不料,花无间只拧了拧眉心,依旧站得纹丝不动:“师姐,你武艺不佳,若真关心我,就不要帮倒忙了。”
      “你——”黎若气结,指着他鼻子半晌,竟是骂不出口,末了一跺脚,负气地背转身,“倒头来,你还不如妍妍和我亲!”
      “师姐,这和亲不亲有什么关系?”花无间抬手,揉了揉眼角,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着道,“说不定你的好徒弟才是大问题,没事拆拆屋什么的,指不定哪天连你都卖了。”
      “你没学会关心人,倒是学会背后揣度人了?!”黎若声音一冷,从嗓子里哼出来,“师弟啊师弟,你为一桩无头案,既能怀疑个孩子,何不连我也怀疑了?”
      花无间神色一凛,忙摇头:“师姐,我只是随口……师姐!”
      黎若似是气到,说罢也不理他,咬牙切齿地将花无间撇下,气冲冲回医馆去了。

      秦月之出门没走多久,便在扬州的护城河边碰上了那几个纯阳弟子。
      纯阳门生众多且时有外派,他们虽互不相识,秦月之见着也略有心惊,忙闪身至墙角暂避,看他们一路询问,方知是在探查什么。他敛了气息,纯阳弟子们也并未发觉,直到一路问完才互相探讨着路过他的隐蔽处。
      秦月之瞧着他们的背影,心下闷闷不乐,他一时冲动下山这么些时日,与纯阳宫全无联系,定是让师兄生气、师父失望的;另一边,花无间与黎若皆出自万花谷,加上黎若的小徒弟,三人研习医术,他也时常无所适从。
      最令人失落的,应是花无间的态度,他与他不像朋友也不似伙伴,若即若离,犹如灿烂星辰与苍茫大地那般,明明互相看得见,却隔着山水世界。
      念及花无间早前与人眉飞色舞的谈笑模样,秦月之心里多少不是滋味,思忖着自己的昙华一梦是否该醒醒、就这么辞别回华山也罢。
      他抱着新纸从墙角走出,脚步沉沉,一露头有金闪闪的人影一阵风似的窜到跟前。
      “秦月之,难得见你出来啊?”叶墨背着剑,笑容比太阳还要灿烂,见他只是礼貌性的点头,忙拦住去路,“你真的不考虑下?教我剑术不难吧?我开的价不低啊。”
      “少爷,你我修习派别不同,剑招决不可叠加使用的,会走火入魔。”被从伤怀中强行拽出,秦月之摇了摇头,耐心地对他数不清第几次规劝。
      “要不这样,切磋按把数算钱?”叶墨依然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牢牢的跟在秦月之后头,“要不我带你去武馆?不对不对,那里人太杂。”
      他絮絮叨叨念着,一人一马踩着尘土拦住他们去路,长枪落地,壮实的身影也跟着从马上翻下,熟悉又响亮的招呼声响起:“叶墨,走了,开工了。”
      “咳咳,说了多少次了,城里别骑马!”叶墨用力扇着灰,看着眼前汉子不能再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忽然眼前一亮,“啊,李越李越,你说秦道长剑术不错,你不是老说缺人嘛,带上他怎么样?”
      秦月之收住脚,有些诧异地看向叶墨。
      “啊?他?”李越上下打量着虽穿的整洁但过于单薄的秦月之,尤其还长得那么干净又淡然,多少有些犹豫,“不好吧?遇上劫匪他能不能打的啊?”
      “哪有什么劫匪?”叶墨嗤之以鼻,接着规劝,“反正深冬了人手不足,多他一个不多嘛。”
      “呵呵。”李越笑的干脆,手上的长枪却划出一阵劲风、朝着秦月之迎头砸下。
      秦月之不躲不闪,在枪尖快挨着脸的时候才不慌不忙地抽剑,剑锋一偏架开李越的凌厉攻势,一转身就绕到了身后、并指一点,李越就给他反抓了一招。
      叶墨挠了挠耳朵,示意秦月之放开李越:“我说了他没问题的嘛。”
      “尚水云老是惦记着咱们拉花无间来,花无间不理咱们,你倒是打他身边人的主意。”李越当即点头应允,不忘涮了一把叶墨。
      “切,哪有啊。”叶墨笑嘻嘻地扛上自己的剑,对秦月之眨眼,“秦道长,李越算是扬州城押镖运货最靠谱的。江湖那么大,你可以跟着到处看看,指不定遇上绝世大侠、偷得一招半式,不枉你下山一趟。”
      “你小子,就是想让人陪你练剑。”李越嗤之以鼻。
      “你又没空。”叶墨毫不示弱。
      秦月之才动了回纯阳的念头,此刻在扬州多一天便多一点无望,被叶墨添油加醋说了一通,似是在升温的水中触着一丝清凉,不由自主想换一口气。
      于是,他跟着叶墨和李越去看个究竟,谁知酒香不怕巷深,夹在墙后的大片空地上是武馆模样的楼,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有戴着帽子的和尚,也有舞刀弄枪的秀坊女儿,连不多见的苗疆蜀地之人也能寻着身影。
      秦月之警惕地跟着叶墨,压低声音问:“你平时就在这里赚钱?”
      “当然,这还多亏李越收留我呢。”叶墨回答的十分自信。
      “得了吧小少爷,你哭穷叫我们怎么办?你身上随便扯下一件就够我们吃一年的。”二楼探出一抹绯红的身影,有姑娘笑盈盈的往这边看、打着趣。
      “青姐姐你又笑我,回头不给你带好玩儿的啦!”叶墨仰面,嬉皮笑脸的回着。
      “喏,就是这儿。”李越拉开帘子,引着他们到了后堂,一票的箱子反复堆成人高,“平时咱们就运运货,抽抽成,偶尔接到点任务当下打手,就这样。”
      “这些是……”秦月之的犹豫更甚,指着箱子问,“可否现于人前?”
      谁知叶墨已抢先一步打开,还拎蓝白相间的条纹布起来给他看:“就是点布料什么的,没什么看头,我早就一个个箱子看过了,一点都不好玩。”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李越的一记。
      “叶墨,这特么不是给你玩儿的。”李越粗声警告,多少有些生气。
      “知道知道,开玩笑嘛。”叶墨吐舌,赶紧求救的看着秦月之,“怎么样怎么样,有兴趣没?”
      秦月之攥着剑的手一紧,轻声道:“容我我考虑下。”
      “喂,不是吧?还要考虑?”叶墨见他打起了太极,有些丧气,眼珠一转就另起念头,“这样,你慢慢考虑,反正你今天都出来了,回去前顺道陪我去定身合适的披风,走啦走啦。”
      叶墨说着,在李越不解的目光中将秦月之推了出去。
      秦月之不知叶墨的心思,叶墨出手阔绰,不顾他推辞,总有十个八个理由说动他,一路引着他去城郊用膳,饭毕去到扬州最好的成衣店,暗地里与掌柜一番耳语,便给秦月之也定了身行头。
      大锭的银子才抛去就被掌柜的接了去,秦月之连抢下来的机会都没。而叶墨,非不让他还,说是兄弟一场,不入伙也罢,回头押镖运货实在缺人,他来帮个忙也算一份人情。
      秦月之拗不过他的盘算,见天色已晚便犹豫着应下来,打着伞匆匆回程,一路上烦恼不已,花无间素来嫌弃叶墨的自来熟,这事若被他知道了怕是无法交代。
      他回来的太迟,收了伞、拧着衣角的水渍推进院门,灯火未熄,屋内却空无一人。
      秦月之不知花无间去了哪里,找了圈,终于在院后通向黎若院子的长廊里找着了他的背影,刚想打招呼,自他手中掷出什么金亮的东西,沿着长廊飞行而去。
      他紧走两步,只见花无间一身墨色长袍背对着他,手中的提灯忽明忽暗,衣袖翻飞扔出一根根金针,在昏暗的光中寻找长廊尽头的目标,最后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按下他想要说的话,一回头,黎若不知何时绕了过来,正披着衣裳、提着灯,朝他摇头。
      秦月之皱眉,似乎非问不可地还是轻声询问道:“他每晚都这样?”
      “似乎是,习惯就好。”黎若朝花无间的方向看去,平日里常圆瞪着的双眸透出些习以为常的淡然还有许多疲惫,虽懊悔白日里话重了,但心下到底还是有不快。
      “以前也这样?”秦月之双眉蹙的更深。
      黎若斜眼瞧着这一脸关切的纯阳,似笑非笑地道:“他是我师弟中最出色的,多练练也在情理之中。”
      秦月之点头,但看走廊里冷风冷雨、花无间明显打穴打得用力,不解道:“可也不用这么……”
      “若无长进,他就不能回谷,就医药来说,他尚有欠缺……”黎若顿了顿,并未往下说,寥寥数语换作一声长叹,“早点回谷也好。”
      秦月之的目光在花无间和黎若间来回的转,最后落到花无间微微侧过、沾了飘雨的冰冷侧脸上,于灯下窥得他眉眼间一抹寂寥,曾萦绕心间的犹豫和低沉刹那间被不舍取代。
      “黎前辈,若非悟道,我也无颜面回纯阳宫,让我在此作个伴吧。”他启唇,竟如此说道。
      “呵。”黎若忽然眼睛发亮的看着秦月之,又看了眼无动于衷的花无间,笑地意味深长,“与学别的不同,这学医到底是要同人交流的,一味刻苦并不能长进,反而容易误入歧途。他也是该醒醒,与你一道挺好,还请道长多帮衬了。”
      黎若说着,到底不愿与花无间攀谈,就此打了哈欠回房,
      长廊微暗,秦月之默不作声的放了伞,在廊边坐下,默念起心法口诀。
      冬夜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离他不远的万花是他陌生不过的熟人,即便这么近距离,也传不来任何温度。
      秦月之闭眼,用经文塞满思绪,暗处有个小小的身影窥探着长廊上的动静、安静地似一尾鱼,站了会儿也走了。
      “走廊这么冷还吹雨,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手里被塞了伞柄,花无间悦耳的嗓音立刻将心法口诀逐了个干净,秦月之张开眼,花无间不知何时已将走廊收拾干净,凌乱的碎发早就梳理整齐,正抱着手臂望向他。
      “我路过随便坐坐……”秦月之被他盯着看,解释得十分没有底气。
      “你们站这么近说话那么大声,当我是聋子么?”花无间点了点纠结的眉心,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秦月之,“我不过随便练练,没那么苦大仇深。”
      掌心传来温热,秦月之盯着他光洁修长的手指,竟忘了抽手,怔怔得一路无语。
      “我师姐这人,就喜欢什么都说,也别都信。”花无间身姿挺拔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语气尽是埋怨,“你也真是,学着我师弟师妹们,看看就走便是,留下来作甚?嫌冬天不够冷?”
      “不,我……”秦月之只觉得掌心发烫,不知如何作答。
      花无间说归说,唇角仍浮现了丝笑意:“罢了罢了,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
      秦月之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
      花无间今日到底有些气闷,回了院落便松开腰封、没好气地扔到一边,紧接着扔了被飘雨打湿的外衫,把屋里所有的暖炉都点了,才算抱着个手炉坐下来。
      秦月之瞧着他终于缓和的面色,惊觉扬州的冬天还是会冷、只是自己自华山而来察觉不到,遇上这种冻天冻地的雨天,花无间不仅不适应,且厌恶得很。似是终于在他身上发现了些烟火气和孩子气,他搓着方才被攥过的掌心,隔灯望着他,在心底微笑起来。
      花无间坐了许久才缓过劲,沉默挣扎了番,忽然扭头朝秦月之道:“若是你遇上关乎他人安危的事,明知个中有猫腻、恐危害自身,可还会去?”
      这几乎是花无间第一次向他询问建议,秦月之心下一颤,忙道:“如有需要,概不推辞。”
      “唉,都说纯阳宫大道且大义,果真是如此的。”花无间有些意兴阑珊,摇头,“可我出谷,志不在宏休丕绪,念不及大仁大义,不过想知道如何能与师父师伯那般医术精进、济世救人罢了。扪心自问,我是一点都不想掺和是非。可人人都说江湖快意恩仇,要在这种江湖里,去寻那看不清摸不着、远没有提针打穴来得清楚直观的医道,在这‘一堂药铺’安静度日,也总不是办法。”
      听他委婉地道出心底烦闷,秦月之触着他的心思,十分意外,竟脱口而出:“你要走?去哪儿?”
      “师姐成天看着,难不成我还溜了?”花无间以问代答,微笑着扔给他一个模糊的态度,“你不回华山么?”
      “我……”秦月之被问得有些懵,攥地手心微汗。
      “你要是想回去了,我可以替你书信一封,求个情。”花无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反应,未等他答,又道,“我困了。”
      “无间。”秦月之在他站起的时候出声叫他,“假如可以,让我与你作个伴罢。”
      花无间动作一顿,呆了片刻,转身望他,微笑起来:
      “好啊。”
      自从来了扬州,花无间常踏月而归,每每就寝,见到的是空出半张床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的秦月之,还有重新收拾整齐的卧房,第二天一早又在师姐的督促下早起。
      这夜,花无间却意外休息地十分早,不仅没有趁夜出门,还特地给卧房内的香炉燃起了香。
      秦月之很少与他一同就寝,熄灯拉了被角便有说不出的紧张感,无奈那香气浓郁,他嗅了会儿便觉得昏昏沉沉,无意间一翻身对上了花无间和美的睡颜,透过月光瞧着那双扇子似的羽睫近在寸许,鬓角压到了他柔软的发丝,当即惊得不敢再动。
      不料,花无间的眉心微皱,紧接着抬手摸到他背后,像安抚孩子似地拍了拍,轻声道:“睡不着也闭眼,香味助眠。”
      秦月之霎时紧绷到极点,只觉着后背上给拍得发烫,鼻子里充斥的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听他嘟囔了句又没了声响,惴惴不安地道:“无间,你睡了吗?我……我不是你师弟。”
      室内安静如初,秦月之松了口气,全当花无间是睡着将他认作了小师弟、无意识为之,才想挪一挪,花无间温润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你别动。”
      秦月之浑身一颤,睡意刹那全无。
      “事复杂,脑袋里东西多,香对我没用,睡不好不稀奇。”花无间断断续续地吐出些不连贯的字句,又拍了拍他,呼吸似长叹那般微沉,“你别动,就当陪我会儿,我能安心眯着。”
      如梦呓般的低语听在秦月之耳中惊心动魄,他在华山总是晨昏定省、练剑就寝、与人无话,这么多年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好,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心细如发、七窍玲珑还要强的万花会有失眠的时候。
      花无间从不开口求人,但凡交到他手上的事总能做的又快又好,一堂药铺从里到外翻新一样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秦月之从未与他过分亲近也不敢亲近,见着他便觉得他哪里都好,尤其是那剪水明眸,光瞧着就能让时光停摆。
      岂料花无间烦恼、心绪纷乱的时候,也是希望人陪的,或许他的脑中太过绚丽、有着太多声响,希望的陪伴竟是要安静地像不存在那样。
      他现在告诉他,自己并不反感与他共处一室,与他一块儿能安心、能多少睡着,
      盘旋不去的消沉烟消云散,秦月之于黑暗中睁着眼睛,入眼的月色霎时成了朦胧的美梦。
      若是梦,不醒又何妨?
      朦胧中听见花无间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他架不住燃香的药力,垂了垂眼皮就这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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