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公主

　　日子虽过的缓慢但渐渐也到了丹桂飘香的时节，皇祖母在时总爱将我比作木犀，我自小便也偏爱桂花。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我自无法体会它生于岩岭的高风亮节，只独喜它，清可荡涤，浓可致远。

　　后来的几日我皆未再见小叶，即便是她屡次来到宫中找我，我却总推脱不愿见她。我只是怕，小叶身上关联的是我和薛公子仅有的微妙接触，也是我少女情怀里最后的一丝非分之想这样的关联太过缠绵太过危险，于我这几日苦心经营所下定的决心全然背道而驰，仅一丝便可使我的那些决心变得岌岌可危，甚至支离破碎。若是情思也能同花香一般，浓淡相宜，便也能省去我诸多的不甘与自伤。

　　我将桂子一粒一粒的摘下交给紫衣道：“蕙肴蒸兮兰藉，莫桂酒兮椒浆。桂花酒也是极好的东西，好好酿制了给父亲送去。”

　　紫衣天真的仰起头道：“殿下总是说些紫衣不明白的话，但是紫衣虽然不明白却知道是极好的话了。”

　　我笑道：“不明白怎么知道是好话了？净知道学别人扮贫嘴。”

　　紫衣嘻嘻笑了一声转身走了，她也顽皮走的急，未几步便听一声闷响见他与一个冠帽缓衣的陌生男子撞在一道，手中的桂子一时间抛向空中又缓缓的落下，纷纷扰扰仿佛一阵丹桂骤雨，那男子抬起头来正对着我，只是眼神却未有停留，淡淡行了一个常礼。我一瞬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大抵也是个剑眉星目面容清俊的俊朗男儿，他似乎很匆忙，只扶起了紫衣说了声：“失礼了。”又匆匆离去。

　　我才走上去对紫衣道：“怎么这般鲁莽！”

　　紫衣红着脸道：“方才是走的太急了。”

　　我见她这般惶恐，料定她也是受了惊吓便缓了气道：“没事了。下次切记要小心些。”

　　紫衣点了点头退了下去，我唤来素玉问到：“这人怎么从未见过？”素玉愣了愣附到我耳畔刚要开口却见小叶风风火火跑来，她也不顾周围有人便开口嚷道：“你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折桂花呀！出大事情了！”

　　我一惊，忙拉她来问道：“别这么嚷嚷，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小叶顺了口气道：“我听两仪殿的宫女说今天皇上召见了宇文将军的儿子宇文士及，说是要定下你的婚事呢。”

　　我心中一紧，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看了一眼素玉，见她也望着我。我只是挑了下眉毛，她便轻轻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了大概，方才的男子竟然就是我以后的夫君了。

　　我握着小叶的手又漾起了一抹亲厚的笑，仿佛从未发生过方才的变故，“多几日不见你，去我屋里坐坐吧。”

　　小叶气得甩开我的手嚷道：“蕙儿，你是怎么了？现在皇上要定的是你的亲事，是你下半生的归宿，你怎么就这样不闻不问的？”

　　我道：“我的婚事皇上和父亲自然会做主的。”一狠心又冷冷道：“按理你该叫我一声殿下。”

　　小叶无声的望了我片刻，眼神中掺杂着不解和刺痛，我不忍再见欲回过身来，偏一阵风刮的不合时宜，伴着馥郁的桂花香气直侵我的双眸生生刮出泪来，我红着眼道：“这凉风起的杀风景，扰得我全没了兴致。还是先回宜春宫去吧。”

　　素玉不语默默在前面引路，待路过两仪殿时，正见一宫女端茶而入，那托盘上呈的银棱秘色瓷茶碗通体满釉，釉面晶亮莹澈，色泽青绿温润，一看便是各中的上品。我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样上好的茶具连我都是很少使得的。”

　　素玉了然一笑望我道：“秘色瓷一向是皇家专用之物，现下看来皇上对驸马爷很是满意啊。”

　　我一惊，素玉一向善察言观色，不知方才我对小叶所言她会做何想。只是但听她方才所说的话，毫不掩饰的浮躁轻慢全然不似她往日的得体淡定，莫非是察觉了我方才的失常想要出言提点？我苦笑一下，不说我早已经心若止水，即便有情我又能奈若何？

　　还未及开口，却听紫衣接口道：“姐姐不要诨说。皇上还未下旨姐姐怎的就知道宇文大人就会成驸马爷？”紫衣毕竟是单纯心思，她话一出口素玉便看了我一眼，隐隐笑着回过头。

　　茶不移本，植必子生。民间男女订婚多以茶为礼。皇上今日以茶为识是想许我一个至死不渝么？我没来由的心里一沉，暗暗念道：快了吧！

　　皇上十日之后宣我进甘露殿。我从前虽常在此陪伴皇上、皇后，只是自搬回东宫之后便再无涉足，此次面圣心中不仅是忐忑更是感慨。皇上着常服坐在上位，身侧已不再是皇祖母相伴，原本觐见虽也是礼数具全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拘谨。

　　宣华夫人静静坐在下手处轻盈娇小，柔若无骨，一副我见尤怜清弱神态，见我来了却很是亲善的起身迎向我，道：“蕙儿许久未来了。”

　　皇上在一旁也点点头道：“孤若不宣你，你便想不到要来看看孤？”

　　我见宣华夫人心中一丝酸楚，这般情景何其熟悉，只是嘘寒问暖之人已经不是皇祖母了。我抬头漾了个笑脸,“皇上这么说可是冤枉了蕙儿了。”又从素玉手中接过新衣道：“蕙儿这几日正替皇上缝制冬衣呢！虽不得见，可这一针一线念的都是皇上万寿安康。”

　　皇上笑笑道：“哈哈，快呈上来给孤瞧瞧！孤可是好久都不得蕙儿的东西了！”

　　我又上前几步，进至皇上身前，宣华夫人也一同过来道：“素日里就听说蕙儿的针黹功夫如何了得便是连最灵巧的绣娘都不及，今日看来真真是不假。”

　　这件冬衣是去年皇祖母所裁，我不过是绣了个六合同春的花样上去罢了。只是宣华夫人在场我也不多言只淡淡道：“娘娘过誉了。”

　　“六合”本指天、地、及东、西、南、北四方。我便是借托象征长寿不老的鹿、鹤同“六合”谐音，并与桐树一起绣成一幅，寓意普天之下，太平盛世。虽非御用龙纹，皇上却甚是喜欢，反复观玩了一番似不经意道：“蕙儿几日前也行了笄礼吧？只是这些时日国事繁忙孤竟忘了册封，若是皇后在的话，必然不会这样。”我见皇上顿了顿，大有悲凄之意，刚要开口宽慰他又道：“择吉日册封你为从一品南阳郡主吧！以后也记得常来大兴宫看看孤。先下去吧！”

　　我闻言一时竟有些失神，倒是宣华夫人在一旁提点道：“这孩子，高兴得连谢恩都忘了。”我这才回过神来正正经经磕了个头，起身告退。只是满心的疑惑仍挥之不去，只等出了大殿行至月华门见父亲正静静立于门中，方才了然。

　　皇上册封不外乎肃清仪制，品级自是不必说皇太子长女封从一品郡主也是沿了旧制，南阳这个封号中规中矩自汉朝起便多见诸宗室之女，总之也算是意料之中了。只是皇上竟支字未提我婚配之事，却是我未曾料到的，方才便颇有些在意，只见了父亲才悟了过来心中便也泛起了丝丝暖意。

　　我轻快的走至父亲身前替他拂去肩上的树籽，笑道：“父亲等蕙儿很久了么？”

　　父亲笑得有些尴尬，道：“父亲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陪父亲一起回宫吧！”

　　我点点头，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斜斜穿过婆娑树影照在父亲的侧脸上，映着他的轮廓越发刚毅深刻，只是他此时却双唇紧闭，一副欲言又止状，我道：“父亲可是有什么话要同蕙儿说么？”

　　父亲叹了口气仍是不言，我便道：“父亲要将蕙儿许给宇文士及的事情，蕙儿已经知道了，蕙儿无以感激，只能在此先谢过了。”说着便又做势要行礼。父亲忙停下步子扶我起来皱着眉望我，我也顺势站定继续道：“虽然亲事已经尘埃落定父亲却未曾让皇上下旨指婚，而是亲自来月华门等我，蕙儿自然是感激的。自古便有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之说，但凡普通百姓家也是依婚义而行。父亲笄礼那日曾问我可否有心仪之人，今日又亲自来同我说婚嫁之事，这样体恤蕙儿的意思蕙儿怎能不触动呢？”

　　父亲顿了顿开口道：“蕙儿果然是蕙质兰心。为父本无意瞒你，你生在皇家自小又在后宫中长大自然更加明了宗室女子的命数，只是此事总该由母亲来说才好。奈何你生母早亡，我便只得托付萧氏了，你不要埋怨父亲才是。宇文家乃高门大户，宇文将军又是为父的亲信，必然是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女大不中留，父亲也只能替你早做打算，以免将来便是父亲想留你，也有心无力啊！”

　　我有些凄然，想起了义成公主。又想若当初薛公子与我有意，父亲是否也会破格顺了我的心意准许了这样一门亲事呢？父亲又道：“宇文家虽为武将，只是士及却着实是个有为之才全然不同于他两个哥哥。先几日父王召见他时便以为奇才，不仅下谕旨赐婚还封他为从一品‘新城县公’可见此人却是非同一般。”

　　父亲的这番话于我而言却是无益，我只默然随父亲走至东宫，但凡宗女的婚事能得皇上和父亲眷顾如此，我亦是无憾了。

　　册封郡主的诏书似乎是和赐婚的旨意一同到的，那日，素玉和紫衣不足寅时便起身准备裨、纽、约、佩、绶连鞋袜也是马虎不得，等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晌午时分。不多时封使便至，读罢诏书又宣圣旨赐婚，婚事便择在来年二月初八。我虽是千金之躯也知即便到了宇文家并不多拘束，只是怕出嫁之后这样闲散随性的日子便不可期了。

　　我越发留恋宫里的日子，只是越留恋越觉得日子短暂，天气一日寒过一日，我渐渐也倦了身子每日只愿窝在绣房里摆弄针线，紫衣收拾着我刚替萧氏所缝的一套阙翟感叹道：“这赤色缯翟纹真是精细，平常人手上断断是出不了这般织物了。”

　　我浅浅一笑道：“你来我这里别的倒是没怎么会嘴巴倒是一日会说过一日，可是每日都悄悄去偷那蜜糖去吃来的？”

　　一旁的素玉闻言也笑了起来，紫衣红着脸道：“人家真心说几句话倒被你们排遣，真真好没意思。”

　　我免不得又好言劝她几句方才罢事。素玉又道：“殿下这几日都在替太子妃太子缝制冬衣，便是几位娘娘和小郡主的也未曾落下，我也是体恤殿下的身体，才斗胆说几句，这些衣服送了去也不是每个都领你的情。再说，郡主若是有时间倒是操心一下自己出嫁时着的袆衣还实在些。”

　　我缓缓收起针线，才发觉双手已是冰凉，素玉见状忙递来手炉放在我怀里，我赶紧抱着仿佛是我通身唯一一丝的温暖不愿舍弃，我垂下头道：“也不管他们是不是领情，我的心意到便也够了。她们穿也罢不穿也罢，总也惦记着是我亲手缝制送上的。倒是袆衣这东西一生不过只穿一次，如何不是糟蹋了我这一针一线的心思？”我没有说的是穿上袆衣的只是南阳郡主罢了，并非我含英，嫁衣只是陪衬我尊贵身份的附属品，并不包含我任何待嫁的喜悦，这样一件没有意义的东西我是决然不愿意碰的。

　　紫衣又道：“殿下明明就是偷懒罢！还这么多的道理！我前几日听那些绣娘说殿下这次下嫁的袆衣可有些明堂呢！不仅绣的是金团翟凤纹，又铺翠圈金，还用珠饰。便是钉那些珠子就钉了她们三天三夜呢！殿下果真是得宠的也难怪如今这么多赏赐，屋里都快堆不下了。”

　　我笑道；“光知道说！真是堆不下了还站这坐什么，也不见你手脚麻利些！”

　　紫衣也知我是玩笑，叹口气道：“我便是没有素玉姐姐这般得人心，还是下去预备茶点，可不敢在这里讨人嫌了。”说着又蹦跳着跑开了。

　　素玉和我又笑了一会，忽然道：“殿下，你这样每日捻针我总怕你伤了眼睛。前几日还常去院子里采花扑蝶的，如今天气凉了日日闷在绣房里只钻研这些织物。殿下有时间去书房看书习字抚琴作画不也好打发时间么？”

　　我却也愿看书习字只是这书中太多的嗟我怀人，云何吁矣。不可休思，不可方思。每每看几句便是止不住的心猿意马，缅怀自伤。我的情绪毕竟是太难驾驭了。我抬头道：“看书作画太尽心思，我却也想找太子妃手谈几局，奈何越近年关她也总是忙碌，但凡东宫之中也只我一人无所事事安心待嫁罢。”

　　正说着紫衣端着托盘进来，边又说道：“可好了，今日膳坊竟备了核桃膏，那太监说这核桃膏是郡主最喜欢的，特意让我多拿了一些来。郡主不如先来用些？”

　　我一时失神恍然又想起了小叶，木木的应了一声，许久不见不知她如今可还好。正想着素玉又道：“殿下方才还在抱怨无所事事，这膳坊的宫人倒是体贴备了殿下最爱的小点来了。殿下也不必抱怨，年关近了各色的好事总是轮着来的，逃也逃不掉，怕是不几日也要忙碌起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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