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之下

　　第8章
　　1994年冬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重新来，一下，两下..哈哈哈……”
　　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漫天大雪，苍茫的白色和行人身上的黑衣素裤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李迁被一群穿着厚实的孩子围在校园的一个僻静角落，他右边的嘴角已经淌了血，颧骨因为被人反复打击已经一片青紫。三年的晨光过去，他长高了，骨骼和五官慢慢蜕变成俊美的少年模样，下颌的线条比起小时候更加精致，乌发秀鬓，薄唇雪白，竟然找不到一丝血色。此刻的他十分狼狈，棉袄已经被人脱掉，不知丢到了哪里，瓷白色的毛衣是姆妈亲手织的，肩膀处扯得一片残破狼藉，李迁的嘴唇发着抖，来了北方有几年了，他还是适应不了这刺骨的极寒。他沉默着，只有琥珀般的浅色星目里含着冷，毫无一丝惧色。
　　为首的是个又瘦又白的小个子，裹着厚实宽大的乳白色羽绒服，紧身牛仔裤紧包着他的两条细腿，脚上的鞋子是不知哪里买来的高级货，细眉淡眼，面色阴沉，虽不过是六年级的孩子，看起来却有几分不合乎年龄的畸邪。
　　“行了，咳咳，停手。”他咳嗽着发话，看得出来，他是这群孩子的头。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动作娴熟的点着。周围孩子立刻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我叫刘飞，听说过我吧？”他说话间看着李迁被打伤的俊脸，“不认识？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以前也是我的人教训的你。不为别的，借点钱花。”小个子看看“手下”，继续道：“这几个人你也看见了。我呢，摸过你的底。我知道你没什么钱。你一定要问我干什么要找你，其实没钱没事，一个月一交，我不急。”刘飞停下来，装模作样的吸了口烟，本来就淡的眉毛被一阵阵涌上喉头的咳嗽一冲，连着眼圈立刻红了起来，让寡淡的五官平添几分狰狞和扭曲。
　　“我没有钱，打死我也没有….”话音未落，一个高大肥胖的孩子立刻把拳头甩在他的嘴角。伤上加伤，李迁感觉到从牙根到皮肉的麻痹，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他转过头，很硬气的吐出一口血水，如星眼眸里的不屈和冷静和他秀气而精致的脸部线条有着说不出的矛盾感觉。

　　“哎呀，想不到啊，长得挺秀气，人倒有点硬。有意思…”刘飞边笑边咳，“我倒是佩服你这样的。但是呢，破骨气没啥用，你再硬也打不过我们的。所以你懂了…”好不用压下咳嗽，刘飞戳了戳李迁好看的锁骨，“该给的钱，一毛不许少。还有不到一个星期，你准备好了。要是拿不出来，你就…替我去考试，哦对了，还得再挨一顿打。”

　　刘飞一行人说笑着渐渐远去，直到身影消失殆尽，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看李迁，仿佛刚才的凶险罪恶只是一场嬉戏。李迁挪动了一下身子，忽觉腿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方才发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刚刚心里憋着劲儿，竟然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现在松弛下来，阵阵疼痛夹着刺骨的冷，丝丝入扣的钻到心里，像一剂毒药。
　　“痛吧。”他身上一暖，女孩子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李迁艰难的回过头：韩小川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他的棉袄，手上还挎着他早已被人丢走的书包。
　　“李迁，天气冷，快穿上。你嘴都白了。”她脸上带着竭力维护的镇静，眼里的惊慌还是出卖了她的孩子心性。
　　“你都听到了？”
　　韩小川的眉眼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哭了：“我一直跟着你，他们……你的书我帮你捡回来了，应该没少的。快把衣服穿好，太冷了。”
　　“别怕，”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嘶哑。李迁的脸虽然惨不忍睹，但是他冷静的眼神让韩小川感到些许安心。
　　“手还好吗，我帮你系上扣子。”韩小川看着李迁青白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帮他把衣服系好。
　　“你不要和我一起走了，”李迁伸手去拿她手中的书包。
　　“为什么，你怕他们找上我？”韩小川躲了一下，没把书包交给他：“你还是想想回家怎么和阿姨交代吧，脸都被打花了。那个刘飞我才不怕，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养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到处欺负人。”
　　李迁本是一脸肃杀，一听到后半句，不由有些忍俊不禁：“那你还不怕？”
　　“不过几个小流氓，不行我也找人把他们给端了。”
　　李迁笑笑，冷空气制止了他脸部的血肿继续发展下去。这几年韩小川的个子长得比他快些，所以她几乎和李迁一样高，女孩子发育总是早些，但韩小川依然瘦弱，竹竿一样纤细的腿，即使冬天穿成粽子也不显臃肿。
　　“他们这样欺负你，你都不打回去？”韩小川不知道李迁以后要如何，毕竟被这样麻烦的校园霸王盯上不是件容易脱身的事情。天空开始现出墨蓝的暗色，万家灯火在李迁的眸子里映出忽明忽暗的流光，“我何尝不想，他们人多势众。”“那，那就这么算了？”
　　李迁撇起一边的嘴角，“不知道你是否看过《将苑》，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川川，我不晓得别人，我的规则，也不容打破。”李迁的眼里迸射出自信的火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迷幻表情，看呆了他身边行走的韩小川，直到很多年后，每当这样的雪夜，她总能想起那个嘴角挂着累累伤痕的英俊少年，懵懂如她，那感觉，仿佛是在熟悉的人身上，看到了一团永生也参不破的迷雾。
　　“走吧，我搀着你。慢些……”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很久，久到惊动了两家家长。认识李迁以来，韩小川第一次见到了李迁的父亲，他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手电，嘴里嘶吼着儿子的名字，脸上是不顾霜冻的焦急。他父亲长得很俊秀，这样形容合适吗？韩小川摇摇头，和自己想象中的工人不一样，李迁的爸爸骨骼秀美，个子颀长，整个人透着儒雅和沉静，即便是面对让自己焦心的晚归的儿子，也依然没有过分的责罚之语。韩小川终于知道李迁身上那令人着迷的气晕和光华是怎样来的，他总是沉静的看着书，从不聒噪逾矩，低垂的睫毛很美，令人妄想思之所思。和他一坐同桌就坐了三年。韩小川苦笑：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自己那个俗气的妈，逢年过节，她从未忘记给老师送去丰厚的礼物，也许还有钞票吧。这一晃眼的功夫，家里日子慢慢好起来，韩小川不愿去思及母亲和她的私人生活，或者说她的那个男朋友。那男人高高的个子，模样端正，右眼下长着一颗令人难忘的滴泪痣，如果不叫自己的妈妈和他有这样的羁绊，她会说他长得挺帅的。她叫他林叔叔，她不爱打听有关他的所有事情，她只知道，自从认识了这位林叔叔，家里的生活变好了。韩小川看着窗外，虽说冬日的阳光瘦得很，可晴天就是平白让人心情舒畅些。
　　李迁的脸上伤痕太过明显，李妈妈早上让自己帮忙带了假条。李迁写得很是认真诚恳，上面签着双亲的姓名。下课铃声响起，韩小川小心的拿出那张纸条：父：李沧海母：万玦澜。李家人的字都很漂亮，名字也好听，韩小川啧啧称奇，心里一叹：怪不得李迁兄妹都那么文静可爱，如果不是李家妹妹的腿，这家人实在令人羡慕。
　　秦老师也告了假，韩小川把假条压在了老师办公桌的玻璃下，慢慢踱着方步往回走，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教室里一阵打闹嬉笑之声。
　　因为秦老师不在，学生们散漫了些，倒也是正常的。韩小川打开教室门，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前面的学生忽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笑得放浪形骸，韩小川不由得注意起他们的游戏来。
　　讲台正中站着的是一个很善交际的女生，叫马岚，仗着长得不错，在男生中很受欢迎。她发育比一般女生来得还早，韩小川听其他人悄悄讲过，女生眼里神秘懵懂的初潮，这位马岚已经来过了。也难怪，她的身材高大健美，大腿白腻，脸上带着属于大女孩儿的特有妩媚，一到运动会就去跑最拉风的长短跑，得了几次第一，自然也成了校内的风云人物，连隔壁学校的男生也知道她的大名。
　　此时她站在讲台上，笑得眼睛都飞起来，额头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大笑着拍手。原来他们在玩一个“速速配对”的游戏。五年级的时候班里选了课代表，马岚当上了语文课代表，同时还兼着副班长。李迁本来众望所归的被学校选拔为挂着三道杠的大队长，但是他死活不干，韩小川问过他原因，他说也许哪天自己就又转走了，干这分散精力的事真的没意思，上台对着一帮人演讲做活动远不如看一本书来得开心。
　　韩小川的思绪再次被兴奋的学生拉回。马岚把刚搬回来的作业本按照男女分成两叠。手起手落的从男女生本子里随意抽着，按照这游戏的规矩，抽到谁，谁就是一对。她笑呵呵的一把抽出一个男生的作业本，何雯雯和她关系极其要好，上前神秘兮兮的问道：“是谁的？”马岚笑得更欢，忽然变魔术一样的把手一摊。底下几个学生赶紧凑过去看：“马岚，李迁！”众人爆发出一阵尖叫。
　　“你俩真是….”何雯雯惊叹的拍着手：“你没作弊吗？”班里有三分之二的学生都被吸引过去了，大家迎合的笑着，眼角却偷偷的瞥着安静坐在座位上的韩小川。
　　韩小川面色不变的看着语文书，看起来并未被这样的游戏所感染。马岚又抽了几个，大家无非是在底下起起哄，忽然她又一措手，拿出一男一女的本子，众人一看：“韩小川，王健！”大家的笑声里含着轻浮，这个王健是全学年出了名的娘娘腔，名字叫王健，人也贱得很，动不动就去打女生屁股，和女孩子玩跳皮筋儿，五年级的时候还去女澡堂子洗澡，有一次竟然被学校的女书记给碰见了，书记第二天就铁青着脸，找了他的家长。这事闹得人尽皆知的，这个王健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成了学生口中的笑柄。

　　“别闹了别闹了！刚才大刘在门口看见咱班老师了，快回去坐好！”学生一听，立刻作鸟兽散，顷刻功夫，就剩了马岚一个，一副整理作业本的严肃模样。
　　马岚的眼角有意无意的瞥过韩小川的面容，带着一丝轻蔑和挑战的意味。韩小川带着一丝冷笑，毫不在意的把书整理好。一直到放学也没有什么动静，马岚感觉反而有些没意思了。

　　三天之后，李迁上了学，他的脸已经消了肿，韩小川的妈妈帮忙在医院找了人，给李家省了点钱。
　　“小川，谢谢啊。”韩小川的脸上挂着似深似浅的笑，下课的时候，竟然还哼着歌去上了厕所。
　　李迁很少见到韩小川这样开心，他一直追问，韩小川硬说没事。

　　“喂，李迁，你去医院的时候碰见马岚了吗？”
　　大刘下课的时候让李迁讲完题，顺便聊道。
　　“没有啊，怎么了？”
　　“你不晓得啊，她也病了！被吓得。”
　　李迁想要深问，上课的铃声响起，大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悻悻的回了座位。
　　李迁偷偷的矮了矮身子，悄声问道：“马岚怎么了？”
　　韩小川笑道：“书包掉粪坑了不说，还从座位里摸出了一大堆剥了皮的死耗子。吓人吧！”
　　李迁有些被惊到，他看看身边笑得十分惬意的韩小川：
　　“你干的？”李迁的声音压得低了又低。
　　韩小川无声的冷笑了一下，眼里多了些内容：“我要说是，你还和我做朋友吗？”
　　李迁眯着眼，看不清此刻的表情。
　　“韩小川，认真听讲，不许说话！再说话给我出去说。”
　　数学代课老师很年轻，十分严厉的制止了二人的对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