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催人老

　　萧家势力范围在中原武林算是偏北，与北边的皇朝相去不远。要从萧府前往天魄山，需往西南而行，途径狼牙山，直至进入玄机楼的势力范围。所以若有铭弘随行，这一路确实会方便不少，但宋康实在受不了他那一身血气，倒不如自己一个人来的轻快。

　　宋康边脚下不停，边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思考，自己究竟应该绕过狼牙山，还是应该上山看看那位结识不久的朋友。回过神来，他的脚已经踏在上山的路上了，于是宋康欣欣然理了理头发，抖了抖包袱，乘风而上。

　　我只是看一眼而已，看一眼那只蠢魔是不是还活着，看一眼就走，绝对不会耽误时间的。不封短时间内不会有事的，也不急在这一刻……

　　宋康轻而易举的说服了自己，登上山头，不敢靠近，只从稍远的地方凝望。大概是因为前次大战太过激烈，山顶一片狼藉，大块的山石除了女魔身下的那一块，其余全都碎成一粒一粒的土坷。唯一的一棵树被拦腰截断，躺在地上还算完好，只可惜永远不能再发新枝了。
　　一战过后，山地变平原，宋康此时找不到藏身之地，隔着一段距离匆匆一瞥，确认女魔似乎安然无恙之后就待离去。

　　蓦然风起。
　　宋康大惊之下匆忙转身，却只看到长|枪残影，提剑欲挡，却立刻意识到攻击对象并非自己，于是单手持剑在身前绕了一圈缓和力道，又匆匆收敛气息，将剑插回腰间。
　　数丈之外，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血肉崩裂、魂丧九泉。
　　女魔依然警惕，片刻之后见没有下一步的攻击，似乎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那一副看似漫不经心的模样。

　　宋康心中一悲。
　　她明明看不见，明明听不到，却要做守护和御敌这种工作。风吹、虫鸣、鸟雀飞翔、花开花谢，一切能引起风流变化的都是她的敌人。以一人之力对抗世界，草木皆兵，何等疲累！

　　随后便是愤怒。
　　看不见便不会迷了眼，听不见便不会昏了耳，但那宛如凌迟的痛楚呢？让这比伤还伤、比痛还痛的人清扫自己的障碍，迎接自己的降临，魔王，你真的毫无怜惜之情吗？

　　“心甘情愿。”

　　宋康一阵无力，内息轻提，急速退下山。
　　这时他才敢长长地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似乎并不存在的一层薄汗，宋康自嘲：别人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甚，真像不凡说的，婆婆妈妈，还有没有一点洒脱气概了。

　　可是总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愚昧的自己。

　　……他们明明答应过当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修炼灵玄之法的。

　　宋康足下发力，向西南方向疾速而行，似要将狼牙山甩在脑后。

　　####

　　魔教和魔族有什么关系呢？
　　答案：什么关系都没有。要想证明也很简单，只需了解魔教成员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
　　……没错，魔族不是妈妈生的。魔族的生命寄托在魔晶之上，魔晶在魔族死亡之前都是活物，可以生长，父母双方各取一部分融合成一块新的魔晶，过一段时间就会“孵化”出一只小魔族。
　　宋康觉得这种繁殖方式是在是太逆天了！宋康曾经仿照魔族的方式试图修炼自己的“精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成型，魔王夺取他精元的时候还是直接吸收的。为顾泽顾清补心的时候凝出了一点点，离体之后却觉得自己像掉了大半条命，要不是他生命力强，恐怕就要横死当场、成就“舍己救人”的千古佳话了。

　　差别如此之大的两个种族，顾泽从资深医生的角度来看，觉得这俩怎么也不可能产下后代，但是老天再一次刷新了他的下限——天魄山上那一位，就是名副其实的混血！

　　当然，这种事宋康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够了，他还没天真到去到处宣传。

　　那家伙亲口所说，当年他作为一颗将被贩卖的魔晶掉进天池里，然后就被天池给“孵化”出来了。
　　宋康表示为什么会掉进山顶上的池子里啊！？难道是空运的吗？还有一颗蛋掉进水里为什么没被憋死啊！？

　　他还说他出世的时候天上一道雷劈下庆贺他的降生，将山劈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所以山的名字从此就被叫做“天破”。
　　宋康颤抖的表示:那是天罚，是天罚啊！那表示你丫是天理之外的存在，才不是庆贺啊喂！话说明明是“天破”为什么传成了“天魄”？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为了让它看起来更有气势吧？！

　　他还眨着懵懂的双眼诚恳地问，是不是有很多像他一样魔与人的混血，他们成了一个新的种族，名字叫做“仙”？
　　……宋康已经无力辩解了。

　　当年宋康遇见他的时候，宋康还很年轻——不只是外表上，也是心理上，伤痕还没有抚平，身上还带着戾气，而那个人赤身裸体，鸿蒙未开。宋康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和那个人多做接触，不然会教坏小朋友，所以畅谈三日三夜之后，他不顾挽留，决然离开。但现在宋康自认为已经成为了“成熟的大人”，他想，无论如何，该是再来看看的时候了。

　　——萧不封的伤势，真是恰到好处。

　　天魄山距狼牙山不远也不近，宋康难得的心情有些急切，没在路上瞎转，各式轻功轮流运使，找准方向，径直而去。萧府上那一觉睡的极好，宋康这几天可以都不再休息，片刻不停，到达天魄山用了不过五六个时辰——这还算上了途中被人拦下来询问身份。

　　玄机楼虽以一些不光彩的生意营生，但对治理民生确实有一套，势力范围内虽比不上萧家的阳城繁华，姑且也算热闹。最近有人斗胆对自玄机楼退隐的人下手，楼主震怒，各关卡对会武的外地人的盘查又加强了不少，宋康不情不愿的掏出铭弘赠他的“铭”字牌才得以脱身。

　　云雾缭绕的天魄山算是个有些名气的风景名胜，山脚处四季如春，草木繁盛，不知情的人穿着单衣，顶多带件外罩就开始爬山。但越往上气温越低，且比一般的山气温降得更快数倍，若上山速度稍快，在山下流出的汗可能会化作冰凌冻在人的脸上，甚至将衣服和皮肤冻在一起，间或随时刮个冷风，飘个雪花，不一会就冻得人手脚麻木。即便如此，倒没怎么听说过有人在山上冻死，问起来，都说有仙人相助，但对于“仙人”究竟是什么样却都语焉不详。宋康当年就是听闻“仙人”的传说，心中好奇才上山一探究竟。

　　宋康在山脚下深吸了一口自山顶吹来的带着冰雪气息的风。
　　还是如记忆中那般甘冽，只是风中混杂了不少人的气息，想来这些年因为各种原因上山的人不少。
　　他想必躲得相当辛苦吧，宋康幸灾乐祸的想。摸了摸身上的天蚕衣，思索片刻，又从包袱里取了一件穿在外面，这才放心的踏入迷雾。

　　前不见花，后不见树，举头不见日，低头不见自己的脚，山雾之浓，更胜当年。
　　宋康浑不在意，也不管方向，只要前面不会有块石头碰在鼻子上，脚下不会一脚踏空跌进深渊，他就一口气走下去。迷路？迷路才好呢！某个老好人必然见不得他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会热心的来解救他的！

　　可是这雾也太大了点吧。就算他不想被人看到，但这雾浓成这样，简直就像是……

　　宋康正漫无目的的乱转，脚下突然传来奇妙的触感。软软的，略细长的，踩一下会转的……
　　他缓缓地抬起脚。

　　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雪花，打在宋康的脖子上，凉丝丝的。不，与其说是雪花，不如说是冰碴，用手摸还能感觉到它又冷又硬的颗粒。

　　站着看不见脚下，他缓缓蹲下身。

　　很显然，那是人的手臂。

　　了解到这一点的一刹那，他感到冷风穿过两层上好的天蚕丝外衣直击骨髓。
　　——或者那本就是从骨缝里渗出的凉意？
　　宋康无心分辨，运气于掌，冲着眼前空茫处轻轻一击，顿时云消雾退，眼前一片明朗。
　　——那是一个人。
　　——或者说，那曾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冻死的人。

　　宋康遍体生寒。

　　风雪交加的山上，冻死几个人本没有什么稀奇。但这是天魄山。
　　他在山上。
　　他不会允许有人冻死在自己的山上。
　　除非……

　　不，不，说不定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以前不也有过吗？出事的人太多，他一时顾不过来。
　　真是的，出来玩好歹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啊，不要什么都仰赖“山神”啊！

　　宋康自我安慰了一通，感觉心情放松了不少。认真的念了一句“早死早超生”算作超度，他继续上山，不过这一次加快了脚步。
　　眼前的浓雾再是多变他也没了欣赏的兴致，被掌风一下一下的雾气不一会儿又会再次聚集，再加上风雪迎面而来，宋康不禁有一丝厌烦。

　　这雾浓的异常，简直就像是不想让人上山似的。

　　宋康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湿气中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死气。
　　宋康无意深究，只是脚步越来越快。

　　风似乎越来越冷了。

　　不知走了多久，猛然间，呼啸的山风突然停了。雾依然没有散去，但却停止了流动，似乎换了一个天地，进入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
　　气氛有些引人窒息。
　　宋康却松了一口气。

　　这是宋康当年为他布下的隐身阵法，当年阵法技艺还不纯熟，过渡之间多有不自然，但配上那个人的雾，要解开也不容易。
　　阵法还在，没有被强行突破的痕迹，想来人也没事。

　　自己的阵，自己再熟悉不过。宋康找准阵眼，足踏八卦，袖舞乾坤，带动迷雾流转，片刻，双手一振，提气低喝：“破！”
　　登时柳暗花明，白雾散去，仿佛天地一转，踏入另一个境界。

　　转瞬之间，气温缓缓回升，虽依然很冷，却不比方才透骨。
　　第一眼看到的是天池。冰封的山上却有这样一潭池水，明明没有补给，不会流动，却水位不变，终年不冻，温度与盛夏时山下的河水相似。池边是积雪，池中却氤氲着水汽。
　　宋康隐约看到池中有什么东西漂浮，却因水汽看不分明。

　　“是你？”身后传来少年疑问的声音，跟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宋康犹豫的回过头去。
　　“是你吧？真的是你！”声音和神情都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惊喜。

　　一片冰雪，他却只松松垮垮的套着一件明显大了不少的灰色外衣，甚至露出胸前一大片洁白的肌肤。眉目间比当初宋康见他的时候长开了不少，但一样的精美绝伦。雪白长发别在耳后，直垂脚踝，无风自舞，更让少年不似凡尘。抬手间，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
　　喂……你是不是长太快了啊！魔族会长这么快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十岁上下小朋友，这么快就变成十五六的美少年了啊！？
　　宋康尴尬的别过脸，不去看走光走得太厉害的少年。

　　“喂喂，你不要不说话。我知道是你！你一点都没变！”少年用清亮的嗓音不满的喊，双手揪着宋康的衣襟晃来晃去。

　　宋康突然觉得有些欢喜。

　　“当然是我了！好久不见，你过的似乎还不错嘛！”
　　宋康直视少年淡灰双眸，看到了熟悉的童真和天然，刚才上山路上那一点莫名其妙的忧虑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伸手替少年拉了拉敞得太大的衣领，宋康习惯性地调戏：“不要这样诱惑我吧……”

　　少年对宋康的举动恍若未觉，只一味开心的拉着宋康的衣襟晃来晃去：“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撕拉”一声，天蚕丝外衣终于受不住半魔少年的天生神力，硬生生被扯下了布条。

　　宋康完全不在意，为了这种情况，反正自己带了很多身衣服。不过话说回来，有人期待自己的到来还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宋康看着少年因喜悦而泛红的脸，笑得一脸慈爱。

　　他毫不反抗，由着少年表达再见的喜悦。少年也不客气，揪着宋康胸前曾经是衣领的布条就往天池边走：“你是大夫吧？既然来了，就快帮我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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