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也有悲伤
云逸住的落英轩由一方院落和两排屋房组成,院内种满海棠。落英轩的房子很是宽敞,云逸住的主房,间间相连,门阁雕梁画栋。入门第一间是云逸的浴房,一泓温泉从嵌入地面的池中涌出,常年恒温,烟雾缭绕。浴房直通偏厅,那里本该是待客之所,却因落英轩从不待客,而成为了云逸的书房,窗下的小榻正迎着庭中开得最为茂密的那株海棠,时时有风吹来,花瓣落满一席;再往里走是最大的一间卧房,用屏风隔开分作两半,外侧放了张小床,原是供伺候云逸的小厮夜间打盹用的,但是云逸为人清冷,不喜生人近身,所以一直都空着。
吴伯按照云逸的吩咐好好地将落英轩打整了一翻,换上了新的纱帐,又铺上了锦被狐裘,将外间给细玉备下了。屏风的里面就是云逸的卧寝,并没有奢华的摆设,只在阳光充足的地方摆了一张紫檀大床,床边放了张矮几,桌上放着云逸最喜爱的檀香和书籍。
细玉本来死活都不愿意与云逸同房而寝的,然而不想云逸做得狠绝,除了他房间里的床以外,根本不为她安排任何居处。细玉淋了一晚上的夜雨之后,终于妥协,别别扭扭地睡在了云逸给她准备的地方。云逸性子高傲,那日细玉明确拒绝做他的侧妃之后,云逸就没有再提起过这个事情,行为举止上虽然依旧关怀却少了许多暧昧,各处做得都很是得体。
月亮盈满了最后一个缺角,自打一入夜,细玉就没了踪影。用晚膳时,云逸派府里的婢子四处寻找都未找到她的踪影,他独自一人闷闷地用了晚膳后,就等在了院内的池塘边。云逸向吴伯索了些鱼食,投给池中的锦鲤。月明风清,银辉碎了一地,各房均已掌灯,却依然不见细玉的影子,云逸整晚一句话都未讲过,连素来被他信任的吴伯都悄悄地躲在暗处,省的碍了主子的眼。手中鱼食剩下最后一粒,云逸的眉头拧成了结,依然固执地立在池边,不愿回落英轩内,那两个手端银盆和帕子的婢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云逸喂完鱼,拍拍手上的余尘,淡淡地看了那俩婢女一眼。端盆的那个机灵,赶紧凑了上去,抬起银盆供他净手,心里念叨着赶紧交差别出差错。
云逸净完手,仍未见细玉影子,俊眸微沉,道了声:“掌灯。”
他的声音虽淡,却透出一股子凉气。好在吴伯自小看他长大,摸熟了云逸的习惯,早就嘱咐了些丫鬟小厮躲在暗处。云逸声音未落,就见几个小厮鱼贯而入,抬了张凉塌来放在了池边,紧接着又来了几个婢女在小榻周边燃起烛台,照的一池春水光亮旖旎。这之后,吴伯又捧来一炉檀香,奉上了云逸最爱的那把古琴。
这些年来,云逸每逢心情烦闷时,总会命人备好熏香,独自抚琴。他琴技不佳,却惟独一首《昔日杨柳》弹得出神入化。月光零落在夜晚的池面上,风浅浅地吹着,拂过落英缤纷,琴声清冽,荡入云中,顺着清风流转缠绵。高天流云、弱柳扶风的景象兀然出现,柳枝在风中悱恻交缠,像是交颈鸳鸯的低低诉语,那琴声中充满了不舍与凄凉,柔美清婉的调子里竟然没有一丝的温暖,哀伤入骨。
“像吗?”记忆中,女孩儿明丽的容颜在簌簌而落的雪花中宛如春月,“像你现在的心情吗?”她纤细的手指下拨弄着一架古琴,调子甚为柔美,琴音里却凄清冷绝。
“叫什么名字?”受伤的少年,一身华衣,伤口上尽是浓黑,一看便知伤他的剑上喂了毒。
“叫《昔日杨柳》。”女孩笑容灿烂,眼角却禁不住滴下一颗泪珠。
“别哭……”少年脸色苍白,从未有过的怜惜酸酸地泛上心头,忍住颤抖,微微抬手替女孩儿拭去了那滴泪水。
“你会死吗?”女孩儿抽抽鼻子,忍得眼圈通红。
“也许。”
女孩儿眸底的黯淡更重一分,她竭力地忍住哀伤,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少年的嘴唇已经没了颜色,在初春寒冷的雪里,牙齿止不住地打架,他紧蹙着眉头,用最后一分力气道:“至少……死前,还有你为我难过。”
女孩咬咬下唇,娇红的血色渗了出来:“我姓凤,叫玉儿,你叫什么名字?”
“玄……奕……”毒气攻心,他已经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全凭毅力撑着。
女孩坚定地道:“玄奕,你安心地去吧,下辈子要快乐点儿,我会留在这辈子替你抓住那些伤害你的坏人。”
少年俊眸微怔,带着抹欣慰,终于合上了眼眸。
这首《昔日杨柳》是她送他的祭魂之曲,他的嘴角上有淡淡的笑容,因为将死之前,有个可爱的女孩说,让他安心睡去,她会替他收拾一切纷扰。
这是他俩初遇之时,那年细玉十一岁,他十六岁。那年她还叫凤玉,不叫细玉。云逸心情不稳,手下琴弦铮地一声,断了!不祥之感涌入心头,喉间一紧:“玉儿……”
云逸最终还是不安心,命令下人四处搜寻起细玉的下落来。三个时辰后,在通明的火光下,云逸的白衣低落地垂着,没有了往日的飘逸。他已命齐王府所有的下人,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可还是未见细玉一丝踪影。府外三更的梆子响亮地穿墙而来,齐王府的下人们个个累得人仰马翻,战战兢兢地等着王爷发落。
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云逸眉头已蹙得无法再紧,月光似银,衬得他的俊颜清美若仙。云逸目光倏然一亮,转身就往轩而去,甩下一众胆战心惊的下人,直奔卧房。
十五的月亮尤其地圆,映得温泉中光影熙熙。云逸猛地拉开房门,纵身跃入池水之中,两下游到池底,转动了嵌在池壁上的一块凸起岩石,一道暗门訇然中开,震得地面有些颤动。他早该想到的,她是细作,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巧设的机关。水波迸入暗门,瞬间淹没暗道之后,又不知从何处慢慢流走,露出一道湿滑的甬道来。云逸顾不得身上湿透,躬身进入低矮的甬道,朝着暗室奔去。终于在暗室的尽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细玉。
细玉这一整天都在是在惊慌中度过的。十五月圆之夜,是她身上的毒发作的时刻,三年来月月如此,从不间隔。三年前,她与公子无忧做了笔交易,自愿服下了“团圆散”,此毒毒性奇特,只在每月月圆之时才会发作,并因此得名。平日里,中毒者只要在每月初一服下一粒解药,就可保当月无虞。细玉此月因为大婚,晚了取解药的时间,后来又与公子无忧闹崩,才导致了月圆之夜的毒发。
“玉儿!”云逸心疼地抱起她,用衣袖替细玉拭去额头淋漓的汗水。不顾暗室石壁嶙峋,蹭裂臂膀,横抱着细玉,硬是施展轻功,脚下生风地出了密道。
温泉里的水早就又盈满了浴池,细玉的毒一见热气窜得更快了,一道道黑色的血流,透过皮肤在血管里像虫子一样蜿蜒爬行,窜上她白皙的脸庞。云逸紧紧搂着她,他用了十成内力,分开了水波。吴伯带着婢女们赶到从外面赶来时,云逸已抱着细玉已经上了岸。
云逸将细玉往臂弯里一护,就开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传入细玉体内。半个时辰过去,细玉全身乱窜的黑线终于静止下来,得到控制。云逸满头是汗,原本被春风吹得半干的头发,此时又像从池水中刚出来那般,滴答滴答地淌着汗。
云逸手掌一松,细玉就倒在了他的怀里,细玉身体里的毒根本撑不了多久,云逸几乎怒喝,道:“还不赶紧去喊姜徵修。”
辽东候姜徵修,是护国公的二公子,俪云太妃最小的弟弟,是个普天之下无与争锋的浪荡子,日日流连妓院楚馆,嗜酒如命。此人除了爱琴若痴,还是全天下医术最高的人。齐王别业的后山里,隐藏着一派清雅的木阁,那是姜徵修从云逸手中夺取的。
姜徵修小云逸两岁,还未行冠礼。两人因云逸十岁之时随齐王祖入朝觐见相识。云逸性子清冷,邺陵离王都又远,两人本没有过多的机会相熟。可是姜徵修初次见到十岁的云逸时,便视为天人,这些年来更是死缠烂打,害得云逸和他平白多了许多瓜葛出来。他这么做的原因非常简单,姜徵修爱好美色,男女通吃,初见十岁的云逸就念念不忘,寻死觅活地央求护国公在邺陵置了一套别院。护国公历来宠爱这个才貌双全的小儿子,就遂了他的愿,于是邺陵齐王府就多了姜徵修这么个邻居。自那之后,姜徵修更是变本加厉,云逸在邺陵他就在邺陵,云逸回京城他也就缠到京城。这些年来,云逸被他缠得心慌,时常蹦出让人暗杀了姜徵修,以图清静的念头。
至于姜徵修夺云逸木阁之事,还是多亏了他名满天下的医术。云逸本就不齿流连花丛之人,亦不好管弦斯文,姜徵修能夺取他山中木阁,只因齐王祖正妃那氏性命垂危,天下无人能救,姜徵修就趁这个档子,以那氏性命要挟,索了云逸的后山木阁为酬劳。这些日子,姜徵修冠礼将至,姜家上下正全力为他物色成亲人选。姜徵修嫌烦,就躲来这里,顺便带着数十歌姬一起,躲入小楼风流快活。
在云逸快要杀人的时候,姜徵修才一身妖气地闯入他的视线中。
姜徵修一双桃花眼,妖媚的厉害;一身红衣,胸前烫金的衫子肆意敞开,露出白皙肩膀,美得莫辨雌雄。偏偏他嘴上又刚刚吃了些姑娘们的胭脂,更是邪魅风骚了:“逸,你终于想起我了。”
“少废话,救不了她,我就烧了木阁,连你一起点了。”云逸冷冷地道,语气中尽是邪恶。
“这个妹妹生得不错,你若送与我,我便医她。”姜徵修话音未落,就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云逸瞪着他的目光分明是想杀人。他可不想因为这个不知名的丫头得罪了云逸,这才正色敛容,微微躬下身子,露出皓腕,手指轻轻搭在细玉的脉搏上,眉头一皱道:“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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