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语潮韵

　　“杜衡呢？”
　　“陈先生，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你说吧。”
　　“你杀了杜蘅吗？”
　　“是的。”
　　“你确定杜蘅死了吗？”
　　“头部受到重创，未能即使抢救，她必死无疑。”
　　“陈先生，能给我讲讲当年的事情吗？”
　　“这很重要？”
　　洪珙无喜无悲，眼神让人琢磨不透：“有些线索，我理不清。如果陈先生方便的话，还请帮我这个忙。”
　　“好说。”陈煜眼中微微闪着光，坦然一笑，便又是少年般的风流姿态，“这将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年，陈煜十九岁，父母离婚，自己跟了母亲。课业一般，在美术上却有超出常人的兴趣与天赋。
　　一个秋日的下午，陈煜在田间写生，用蜡笔绘着千里金黄以及雪样的棉花。却不想秋雨来得任性，一把沾湿了自己苦心创作的画，还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这下不好！匆匆收了画具，陈煜慌忙跑到树荫下避雨，看看自己的画能不能挽救了。
　　呼，幸好没什么事。陈煜安心地呼了口气，耳旁传来女孩子的说笑声。
　　“画得不错嘛。”
　　陈煜转头，两个身着格子长裙、白色衬衫的年青少女捧着自己的画册，嘻嘻哈哈指指点点。两个姑娘一长发一短发，一绿裙一褐裙，一般高挑匀称，只是那长发的活泼开朗些，而短发的则显得内敛含羞。两位女孩站在一起，恍若是春花一般，一下将阴雨天的沉闷扫光。
　　“谢谢...”猛的被夸奖，陈煜显然害了羞，扭扭捏捏道：“你们是...”
　　长发的少女笑眯眯地开口：“我叫杜蘅，木土杜，薛宝钗那个蘅芜苑的蘅。躲在我身后的叫姚莹雪，比我大两个月，虽然看上去像我妹妹。我也是学美术的，来乡下嘛...虽然我喜欢画画，不过今天是来摘棉花的。对了，小哥你画得不错嘛，师承何方，尊姓大名？”
　　“我叫陈煜，没有老师，自己画着玩的。”
　　杜蘅吃了一惊：“那你还真是有天赋啊！”
　　短发的少女也开了口，只是声音极小，而面色绯红，看上去羞答答的：“是啊...很好看呢。特别是这幅海边日出，小蘅画得都不一定有这么好呢。”
　　杜蘅鼓起腮帮，“我那是时间没有选好罢了...不过嘛...”恶作剧般重新挂上了笑颜，“有一说一，我水平没你高，甘拜下风。”

　　三人因此结成了朋友。杜蘅的父亲是工人，而母亲是教师，家教良好，但与富足扯不上关系。姚莹雪不同，具体父母是干什么的，陈煜搞不清楚，只知道原本姚莹雪是该出国学习的，而根据她本人的意愿，留在了中国，退了万步，家里让她在上海和深圳两地选一个，她坚决不离开，说是“如果你们要让我走，我便不读书了”，千金大小姐掌上明珠，父母虽然气恼却是不舍得为难的，便许下条件“以后大学去外面读”，双方和解。
　　后来陈煜才渐渐了解到，姚莹雪虽然出身不凡，确实与“工人阶级”相对立的“资本主义”。据说如果不是因为杜蘅的出现，她基本上是没有笑脸与自信的。

　　讲到此处，陈煜笑了笑：“我夫人那时候胆小的很啊，就像是雪花一样，本质上柔弱的很，偏偏看上去一副拒人千里的大小姐样子，其实那真是冤枉她了。而小蘅不一样...”
　　“小蘅就像是花朵，就像是阳光，那笑简直就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杜蘅是个开朗的姑娘，在陈煜的眼里，她简直完美得像是一幅艺术品。活泼大方，幽默开朗，年轻美丽，偏偏又和自己一样热爱美术，还生来具有一副好嗓子。
　　陈煜发现自己爱上杜蘅是在一次偶然听见杜蘅的歌声之后。那一天，陈煜拎着新鲜的小黄鱼去学校里找杜蘅，便顺着学生的指引，来到了音乐教室门口。门内传来流水碎银般的钢琴声，陈煜站起门前，并没有惊扰里面沉醉在音乐中的少女。
　　平日内含羞的姚莹雪坐在钢琴前一改扭捏姿态，舒展双臂，大大方方，宛若是黑白键上的女王一般，仁慈博爱而又操控一切。杜蘅顺着音律，眼中含泪，目光哀伤，从口中缓缓咏唱出一段恋曲，唱腔平和自然，不加任何浮华修饰，偏偏那微微颤抖的声音怎也掩盖不住那个明朗少女内心秋雨般缠绵的忧愁。
　　“我到今天还记得，她唱的是海上花。回去后我抄了无数遍歌词，牢牢刻在了心里，”陈煜唱道，“是这般柔情的你，给我一个梦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的荡漾，在你的臂弯......”
　　“在那之后，我就开始追小蘅了。期间我干了不少傻事，比如说寄给她情书但忘了写名字，送她东西结果放错了位置......最后在小蘅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个画集，上面全是她的画像。小蘅很吃惊，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就说啊，我喜欢你杜蘅。这在当时很大胆啊...”
　　“她接受你了？”
　　“是啊，她接受我了，这是我这辈子就开心的事。”

　　而后，像每对热恋中的情侣一般，两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一起看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浪漫的事儿能干的基本上都干了。
　　而与一般情侣所不同的是，两人在一起时也不忘带上姚莹雪，无论是骑车、写生、拍照、郊游还是放烟火。陈煜明白姚莹雪离开了杜蘅该有多孤单无助，而杜蘅心里也明白，小雪是离不开自己的。不过幸好，三个人的时光也极其和谐，两人爱情升温的过程同时也是三人友情加固的过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看起来，你并不爱姚莹雪。”
　　“我爱她，是类似于兄妹之间的爱。杜蘅喊我陈煜、小煜，而我妻子却一直喊我哥。我并没有意识到她对我的感情。”
　　“那结婚的时候呢？结婚之后呢？”
　　“我这个人最混蛋的就是啊，我娶了姚莹雪，可我不爱她，我折磨了她二十年。她也知道我对她只是兄妹情，我却不放手，不让她解脱。”
　　李海生冷哼一声：“果然人渣。后来你为什么和杜蘅分手，娶了姚莹雪？”
　　“为什么？”陈煜垂头，哈哈大笑，自嘲道：“因为我太贪心，我爱杜蘅，我也爱画画啊...杜蘅和美术，我都想要。”
　　洪珙道：“杜蘅和你同样喜欢美术，应该很支持你的事业。”
　　“支持？当个地方画家？在中学教画画？不够，那不够！”

　　出乎陈煜所料的，便是姚莹雪的告白了，当那妹妹一般的人物泪汪汪站在自己面前时，陈煜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手足无措，不过原则终究是铁打的，陈煜还是一脸抱歉且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姚莹雪。
　　“小雪，以你的条件，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
　　“可只有你，能够完成我的梦想。哥，跟我结婚吧。我能带你去巴黎读书，能够让你在国内乃至国际上展现光彩。只要你肯，我就愿意。”
　　这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在一番天人交战之后，陈煜还是选择了与姚莹雪结婚，并与她一起去巴黎念书。

　　“所以你主动找杜蘅分手了？”
　　“我没有和她分手，我只是说我去外面念书了。让她等着我。”
　　如果不算犯法的话，李海生真想拿着雨伞就这么戳上去。
　　可惜脏了自己的手，李海生摇摇头，不值。
　　洪珙仍是一脸淡然：“而你后来之所以杀了杜蘅，是因为她知道你结婚了以后缠着你，你怕她耽误自己的前程？”
　　“正好相反，不是她缠着我，是我缠着她。”

　　从巴黎回来，已是四年后的春天了。
　　四年的时间本可以改变许多事情，陈煜本以为自己对杜蘅的爱恋能被距离冲淡，可是不行，即便面对的是日渐美丽的姚莹雪，即便已经在画坛里小小出名，对于杜蘅的思念非但没有减少，反倒如同野草一般疯狂地蔓延伸张，填满了心内的每个角落。
　　而当陈煜手捧一束蓝玫瑰站在杜蘅门前时，迎来的随是杜蘅依旧灿烂的笑容，却已不是当初的含义了。
　　“陈煜，恭喜你得奖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回来呢，我应该连同你和小雪的结婚礼物一起补上。你太不够意思了！”
　　陈煜怔住了，“小蘅...谁告诉你的？”
　　杜蘅摆摆手了，“陈年旧事了，你和小雪好了得告诉我呀，虽然当时感觉很舍不得，但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好好祝福你们的。对了，小雪回来了吗，什么时候三个人再一起吃一顿饭？”
　　原来....她不在乎。口中泛出浓浓酸楚，陈煜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如果她不知道，我本可以瞒着她将这段关系继续下去；如果她知道了，我情愿她打我骂我痛哭一顿......
　　陈煜本想解释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了：“小蘅...你有男朋友了吗？”
　　杜蘅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这些年忙着上课画画了...”
　　还有机会！陈煜一个激灵，颤抖道：“那...那...小蘅，男朋友的话...”
　　磕磕巴巴未将话说完整，而杜蘅先自行理解了其中含义，“啊，你要给我介绍男朋友？虽然我现在不急，不过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倒也不错啊。”
　　那我...还可以吗？
　　陈煜低头道：“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小雪身体不舒服中，改天再约。”
　　西边是斑斓的晚霞，东边是初升的月牙，中间是眉目弯弯的杜蘅，明朗似晚霞，皎洁如月牙，陈煜沉醉其中，仿佛重新坠入了自己四年间不断出现的梦境。
　　“好啊。”
　　两人选了个家门附近的饭店，吃完晚饭后散步回家。一路上，陈煜无数次想要握住杜蘅的双手，刚一碰及便被甩开了。

　　“然后...我干了这辈子最蠢的事。”

　　回家之后，杜蘅笑眯眯地抽出近些年的得意作品，来请陈煜指点一二。陈煜心不在焉，嗯嗯啊啊敷衍一气，杜蘅叉腰，佯作嗔怒。
　　“陈大画真不给我面子，都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话一出口，两人都惊住了，杜蘅先平缓了情绪，蹙眉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小蘅...我....”话已出口，陈煜再顾不了许多，抱住杜蘅说：“小蘅，我爱你，四年过去了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爱小雪，我的心早就被你填满了。我们在一起吧...”
　　“胡说什么！”杜蘅一把推开陈煜：“小雪爱你，你既然娶了她，就应该对她负责。我承认我是很喜欢你，但我们俩已经错过了。如果你敢伤害她，我第一个不饶你。”
　　“小蘅你还喜欢我？”陈煜欣喜若狂，本以为她已不在乎自己，可现在了自己还有希望！陈煜笑道：“小蘅，这不矛盾。我不和小雪离婚，我们两个也可以在一起啊，就像以前一样，三个人。我没有和小雪过过夫妻生活，从此后也不会，小蘅，你不会在乎名分吧？我...我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你的，小蘅...”
　　杜蘅冷笑道：“陈煜先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爱你但我还能自律，我喜欢的是才华横溢、干干净净的陈煜，但你现在，很脏。”
　　陈煜心乱如麻，红了眼，拉扯着杜蘅的衣服，“小蘅，做画家很苦的，没有关系这路有多难走你知道。只要你愿意，我就能给你开路，我给你介绍人，让你去地中海写生，我带你去意大利、去巴黎看画展，小蘅，只要你...”
　　“啪”的一声打破了争执，杜蘅一巴掌甩得陈煜半脸通红，花猫似的，可笑之极，“陈煜，你给我滚，我们没有机会了。”
　　杜蘅说...没有机会了？陈煜脑中嗡嗡作响，等回过神来时，杜蘅已然倒在血泊之中，而自己手上，握着沾了血的铁盒子。
　　“啊啊啊啊啊.....”

　　“我逃了出来，去河边洗了手回家。”陈煜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然后，我便与妻子离开了这个地方，二十年没回来。妻子知道杜蘅遇害了，她比谁都要难过，可她依旧安慰我，陪伴我，即便她知道我心里依旧只有杜蘅。”
　　李海生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心里只觉这故事俗套到极点，两个少女同时爱上了一个人渣，因爱生恨手刃挚爱，这故事若是改成电视剧，怕只有情窦初开未经人事的无知少女愿意买账罢，现实中竟有如此蠢事，真让人啼笑皆非。
　　洪珙面上有了表情，却是紧紧皱起了眉毛，对陈煜问道：“就这样？没有别的细节了？”
　　陈煜沙哑道：“没有了。你还想要什么细节？现在能让我见杜蘅了吗？”
　　李海生低头对洪珙耳语：“给不给他见大小姐？”
　　“给，”洪珙拉起陈煜，“你随我们来。”

　　下午五点半，按惯例来讲，杜蘅正处于半醒不醒的状态，或许是因陈煜的到来，竟是在屋内骚动起了身，上冲下撞，发出痛苦的嘶鸣声。
　　陈煜吓得瘫倒在地上：“这是什么！”
　　李海生一早遍看着负心汉子不顺眼，笑嘻嘻道：“杜蘅啊，认不出了？”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李海生耸肩：“这还不得问你么？”说罢，又拍上陈煜颤抖的肩膀，“你不是说自己爱杜蘅超乎一切嘛？我觉得杜蘅这样也挺可爱的，把她娶了吧。”
　　洪珙并无心玩笑，正色道：“她之所以变成这样，与你定然有关系。看来你是不打算负责了？”
　　陈煜稳住了气息，跪下了给杜蘅磕了三个响头，随机冲出了舱门。

　　过了两天，待李海生翻了报纸后才知道，陈煜在离开之后，驱车到了小洋口的尽头，跳海了，幸好被路过的人发现救了起来。不过好像头磕到石头上了，躺在医院里两天毫无动静，死不了，不过估计也醒不了了。
　　艺术界为天才的陨落扼腕叹息，知道了整个过程的李海生内心万千感慨，终究还是叹了声：“这孽墈子（*土话，大意为畜生）还算是条汉子。小洪，事情既然解决了，我请你去吃顿好的，大饭店！”
　　在那之后，洪珙整整两天毫无精神，心不在焉，严肃得似是在思考什么问题。起初李海生以为他又想要找“人”了，便宽慰他好歹得休息休息养精蓄锐，洪珙摇摇头，说并不是因为这个事情解决了想要着手动下个目标，而是他认为，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冤有头债有主，受害者杜蘅，犯罪者陈煜，这明明白白的事情有什么好想的！李海生不以为然。
　　但李海生深谙洪珙的脾性，这人是头犟脾牛，硬劝是不会回头的，便道：“问题是得想，但也得吃饭呐。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想？不如我们去饭店，边吃边想，吃着吃着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洪珙果然吃这套，套了假发便往外走，“好啊。”
　　李海生赶忙锁门：“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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