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江湖：潇潇暮雨

　　夜深了。
　　摇曳的烛光照在睡着的人脸上，晕染出一片温馨来。墨沉看着床上一大两小如出一辙的脸，有些爱怜，又有些悲恸。
　　但软弱只有一瞬间，片刻后，他勒令自己打起精神，事情还没有到最严重的时候，他整整衣服走出房门，不想打扰到妻子和孩子难得的好眠。
　　阴影下，墨沉唤出了在外的探子，压低声音询问：“有消息了吗？”
　　浑身掩映在一片黑暗下的影子回禀：“属下并没有打探到任何关于医谷所在的消息，不过……”
　　人影似乎是抬起头观察了一瞬墨沉的表情，黑夜沉沉，自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从教主浑身散发的不耐气息上，来人还是知道应该赶紧将一句话说完，便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般的物件，语音艰涩：“这是在属下……房间里找到的，就在刚刚，属下无能，不曾发现是何人所放”。
　　自己住的地方虽然警戒不严，但好歹是魔教内部！竟然被人钻了进去留下东西，人影边留意教主的神情，边心中胡乱猜测。见教主只是沉默接了过去，借着月光翻看，他赶紧继续说：“上边标注了一个地方，说到达之后会有人带着去医谷，属下觉着这信件来的太巧了些，怕是……”
　　怕是有诈，很可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引君入瓮的把戏。因为接信离得近了些，人影隐约可见教主暗沉的表情，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墨沉何尝不知道，但事已至此，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
　　墨沉终是带着白依依与墨子轩去了，毕竟去医谷是他最后能想到的方法。这么些时日，能找的大夫都已经看过，结论无不是“救不了”，眼看着白依依与小轩日渐消瘦的身形，他除了心痛竟什么也做不了。
　　走的那一天，小小的白子玄把他们送到了门外。那天哥哥倒地的情景吓到了他，母亲也有好多天没像以前那般开心的笑过了，他的心里有些不安，这几天但凡有点动静他都会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
　　现在不知道父亲母亲和哥哥要去哪里，但父亲似乎不想自己跟着，那自己就不去了吧。
　　六岁的白子玄懵懂地看着父亲把还在“睡觉”的母亲和哥哥抱上马车，不吵也不闹。
　　安置好妻儿，墨沉已经想要驾起马车赶路，却突然看到地上还没有自己大腿高的小儿子，他一愣，这段时间自己一直看顾着依依和大儿子，倒是忽略了他，而妻子也是昏迷时间多，更是不曾与他亲近过。
　　看到儿子小小的一个站在门前台阶下，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墨沉心中一软，终是下马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发顶：“小玄乖，在家看家，等爹带着你娘和哥哥回来好吗？”
　　“嗯！”
　　感受到父亲的亲近，白子玄瞬间就被治愈了，抬起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墨沉。
　　“乖”。
　　墨沉又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复又返身上马前行，终是不再回头。
　　原地只留小小的身影，一直看着那驾马车消失在眼中……

　　“哟，寒噬啊，这病难治啊”。
　　悠远山谷中，浓雾绵绵，像是海天仙境。一身葛衣的青年抬指轻抚下巴“啧啧”地感叹了两声，痞笑不变道：“我医谷规矩，只能救一个，你选哪一个吧”。
　　“你……”
　　还不待墨沉发怒，名唤葛清的青年继续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轻佻语气说：“救女的，大概也就能多活三五天，小孩倒是还可以，修炼个武功内力的也能收收毒气……怎么样，选好了吗？”
　　无人注意，青年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悲悯，却还是语带痞气，直展露出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缺德样子。
　　“啧啧，罢了罢了，既然这么难选，我姑且做回好人，都帮他们治一治，不过只能治标，大概还能平安地活个一两年，不过你且记住，治本的药只有一份，哪一天做好选择了，还去老地方，自会有人带你来”。
　　看着墨沉紧握双拳一脸隐忍的样子，葛清果断萎了，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虽然医谷地位超然，但保不齐眼前这失去理智的男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凶残的事情来，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啊。
　　“而且……”似是觉得刺激还不够大，他削薄的嘴唇继续吐露出残忍话来：“是救一个，杀一个，你要亲自动手哟，不然剩下的那个也活不长咯，这是作为此次治疗的交换……”
　　葛清帮白依依与墨子轩做了三天药浴，依旧蒙住他们的眼睛带出山谷。且不论墨沉心情如何沉重地带着妻儿离去，和风微煦下，原地仍留一抹人影，看着他们的背影静立，良久，传出了幽幽一叹。
　　医谷这使命，不好做啊……

　　一年后。
　　“沉哥，时间大概不多了，你……杀了我吧……”
　　“依依，你，你说什么……”
　　墨沉震惊地看着妻子，眼含悲恸，不可置信。
　　白依依坐躺在床头，目光平静嘴角微掀，就这样直直看着墨沉，但她越是平静，墨沉的心中就越是慌乱。
　　虽然只是短短一年，白依依却是光彩不在，带了憔悴，脸上隐隐透露出一丝死气，虽然她还是每日尽量打扮得体，与两个孩子近多地相处，但墨沉的心却是越来越感到不安。
　　一年前他们从医谷回来竟接到了白柏崖去世的消息，依依初闻便大惊晕厥，待醒来后就越来越沉默，有时眼中带恨，有时又看着两个儿子呆呆地不说话。
　　白老爷子的葬礼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不顾武林各派的看法，白依依当众打了白破天一个耳光，场面便有些失控，更有人直言要抓住魔道妖头为老爷子报仇。白依依没有多说，只嘲讽地看着一切，等回来后她的精神就开始有些不济。
　　本来回程路上依依与小轩的状态都很好，墨沉隐隐希望两人就此健康，希望医圣所言只是开了个玩笑，却不曾想，竟连两年都未支撑得住，依依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
　　“杀了我去救小轩吧”，白依依突然拉住了墨沉的手，眼含希冀：“你看小轩回来之后身体好了很多不是吗，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不如……”
　　的确，这一年多来，小儿子的身体仿若正常人一般，只是需要不断地练习医谷所传的寒冥诀，否则便会受到寒毒反噬，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猛然将他们从幻想中惊醒，不得不承认小轩的生命依然在受到威胁。
　　但是，自己怎能伤害依依！
　　“不行……”
　　“沉哥！”
　　墨沉的拒绝还未说完，却被白依依打断，她仰着头看他，脸颊竟透出一丝红晕来，仿佛那年在三月桃花树下，她眉眼含晕地羞涩看他：“教主，你娶我可好？”
　　墨沉一愣。
　　似乎也像他一般想到了自己当年的突然大胆，白依依的脸颊更加红润，她的眼神温柔下来，抿了抿唇摇着他的胳膊，不听语言便像是撒娇，但事实上她还是说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墨沉不想听她说这句话，伸手便捂住她的唇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手心碰到软濡的唇瓣，却突感一片湿润，墨沉乍然瞪大了双眼！
　　他颤抖着把手心翻转，果然见白依依唇角已经泅出了一缕血迹，血中泛黑，沾湿了他的手。
　　“依依！”墨沉惊叫一声就要颤抖抱住她，嘴中还不断喃喃着叫大夫来。
　　“沉哥……”
　　回光返照之后便是精神萎靡，白依依神色萎顿下来看他：“其实已经有好些时候了”，她困难地呼吸着：“疼起来的时候真的很难受，我真的不想再坚持，小轩大概也快坚持不住了……医圣说要你杀一人，便只能按照他说的去做……不要怪他，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怕是他根本治不了的，只要能救得了小轩……”
　　白依依一直看着墨沉，像是要把他的样子镌刻在灵魂深处，直到身体内部传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灼烧痛感，她拉着墨沉的衣袖苦苦哀求：“沉哥，我好痛，杀了我吧，求你……”
　　“依依……依依！”
　　墨沉本来痛苦的声音充满了惊讶，白依依往他手中塞了冰冷的什么，又握着他的手抓着那柄冰冷，直直刺进她的身体！
　　“嗤——”
　　利刃刺进身体的声音，白依依的眼神有些黯淡，脸上却扬起了一抹解脱的表情，看着墨沉，微微笑了。
　　墨沉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血色，一切都离自己远去。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回到现实，感受到怀中已经没有气息的身体，他没有伤心痛哭，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他呆呆坐了片刻，慢慢俯下身体，在怀中人安静的睡颜上亲吻额头，他的声音浅淡，又蕴含着一丝诡异的温柔：“依依，等我……”
　　帮妻子整理秀发的墨沉却没有看到，门缝中从始至终目睹了全过程的眼，更不曾听到那脚步踉跄离去的声音。白子玄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心还在扑通扑通直跳，哥哥去练武了不在，他突然觉得有些冷，窝在床上抱着自己，目光有些呆滞。
　　小小的他还听不懂父母亲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但他莫名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娘了……

　　墨沉终是带着白依依的身体与墨子轩再次去了医谷，葛清似乎一点都没有意外，他帮白依依做了一些香料能保证尸身不腐，回头却还是令人传出去白依依在魔教中去世的消息。
　　等他再看到墨沉一身死气沉沉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决定回去还是要多争取一下，不要再当这劳什子的医圣了，谁心理强大就谁来，太特么虐了啊……
　　帮墨子轩治疗的时候，许是心里终有些愧疚，他看地格外认真，但还是遇到了难题，最后他不得不拿出了一块玉石，似是玄武形状：“该喝的药都喝了，武诀不要停练，这块石头带好不要离身，有它在，至少能保你……”他掐指算了算，继续道：“十年吧，十年内你都可安然无恙，再之后……听天由命吧”，毕竟，你这条命也算是捡回去的。
　　后边的话他自然没有说，这小孩骨骼清奇正巧适合练寒冥诀，不然换做其他人，自己可也没有办法的。
　　虽然说好的治本没有做到，但墨沉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小子轩出了谷，却在见到自家教里人传来的消息时，墨沉心绪崩溃，吐血昏迷。

　　白子玄在墨沉带着墨子轩再次出门的时候没有去送，虽然墨沉疑惑了一瞬似乎很久没有见到小儿子，但也没有多想。
　　而白子玄在无数次做梦梦到那一个场景被吓醒，睁眼度过一个又一个黑夜之后，他终于还是决定……离家出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直觉想要离开，魔教众人自然不妨一向乖巧的小少爷会乱跑，竟让他独自一人离开了魔教势力范围，然后便被抓住了。
　　江湖人都知魔教大魔头有儿子，自然要好好折磨一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就算没仇没冤的……那也可以捏造出来有。
　　年岁尚小，大概连白子玄自己都不记得那时经历了什么吧，直到奄奄一息的他被白破天“救”出来，从此，他是圣龙山庄少庄主，白破天是他的义父。
　　而墨沉在听闻白子玄认贼作父之后心痛、伤心、气愤都不足以描述他的心境，有一瞬间，他哀莫大于心死，但看着大儿子懵懂的眼睛，他终是打起精神，继续了自己原本的打算。
　　墨沉没有再回魔教，他直接在几大长老的见证下把教主之位传到了年幼的墨子轩身上，并令人随他的成长给他打制合适尺寸的面具，外出时不可摘下，只是为了不想让人看出两兄弟的相同模样来。
　　墨沉知道白破天身体有疾，命中无子，既然他带走了小玄，起码不会伤他性命……本是如此没错，白破天看到白子玄日渐像其母的面容，许是终有丝愧疚，的确不曾苛待过他，只是那时的墨沉不会知道，白破天偶然听闻圣龙神坠可治愈百病，便用尽一切办法想去寻来……
　　至于墨沉，交代好一切事之后，在一个风轻云淡晴朗天，他带着白依依的身体，从绝情崖上一跃而下，从此，世间再无两人传说。
　　而墨子轩与白子玄，童稚懵懂的年纪，却不得不独自负重前行，找寻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
　　但，他们其实都是爱我们的吧，对吗，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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