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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术,罗贝尔-乌丹的巴黎首演
注:反复思考之后,我最终还是决定,不将这一章收入回忆录之中。毕竟,和其他内容相比,这有些平常,仅仅是在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剧院,正式开始登台表演,走上职业舞台魔术师的道路之前经历过的数次业余演出中的一次罢了。我想读者不会对此有太多兴趣。当然,那并不意味着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实际上,那是我第一次在巴黎面对观众进行表演,虽说只是业余,观众只有数人而已,但我依旧对此印象颇深,这对我来说是一段珍贵无价的回忆。如今,每当我翻阅手稿至此,总会乐意细细浏览,允许自己再度沉浸其中。那些往事仍然历历在目,记忆仍然鲜活,如昨日才刚刚发生一般。
——让-欧也纳·罗贝尔-乌丹
家庭教师来访——弗鲁瓦丰一家——筹划准备——八月二十四日——鲜花,金鱼,鸽子与橘树——托里尼的纸牌戏——油酥馅饼——手提箱——特殊的纪念
一八四零年,我在巴黎,那时我和约瑟芬已经有了孩子。我在岳丈,乌丹先生的钟表行中工作。不过在这里必须要向各位读者承认,我对这份工作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很多时候,诸如修理,磨光之类的一般活计,是吩咐学徒完成的。我则依旧沉浸在设计自动机械装置的爱好之中不能自拔,工作台被我的私人活动占据,钟表行中的工具也更多的被用于调试那些创造品。
诚然,这种消极怠工是不好的,所幸妻子和岳丈对我设计的那些装置十分感兴趣,给予我必要的支持。彼时我也已渐渐熟稔此道,成功地做出了一些精巧的机械。我曾经向几位贵人先生展示过我的劳动成果,并将它们售卖予对方,这不仅为我带来了维生必须的金钱,更令我收获到对自身成就的满足感。
当然,我也没有因此放弃钻研魔术与手技之道。平日若得空时,我总是会去鲁约尔老爹商店,同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聚。我们经常互相切磋交流技艺,举行小范围的表演活动,我也时常去观赏巴黎的各路知名魔术师演出,从中学习取经。开设属于我自己的剧院,公开表演,在观众面前展示魔术,做一名魔术师,这始终是我的理想与愿望。
八月二十日,下午,那天我在钟表行中,埋头于工作台前,钻研设计一件新的机械装置。今日下午并没有预定的顾客,因此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不受打扰地专心研究。但苦干了不一会,便听见门铃声响起。
一位顾客。我看向门口,发现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小姐,似乎有几分面熟,不知在何处见过,兴许是回头客吧。
“罗贝尔-乌丹先生?”
她不敢肯定地向我询问,确认我的身份。
“正是,小姐。”我回答,心里有几分不快,因为我正有个设计要画下来,生怕顾客打扰,灵感稍纵即逝,“很抱歉,要请您稍候片刻,待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
“好的。”
她并没有什么抱怨,安静地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但是此时我的思路已被打乱,并且让顾客因我个人私事等候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我只得草草将想法大意记录下,然后转身向那位小姐示意:
“让您久等了,小姐。在下现可为您服务。不知您有何需求,购买钟表,修理钟表,还是询问进度?”
“实际上,都不是,先生。”她回答,“我是专程前来找您的,先生。我是蕾娜·德阿米利,昨日孔德大师向我推荐您,说您愿意应承我的请求,出台进行一场表演。”
我几乎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读者一定还记得,我在之前的章节中提及到我和孔德先生的初次会面。在那之后,我们也常互相往来。昨日,他对我说起过,有位小姐想偕同朋友前往他的剧院观赏魔术表演,但他近日无暇,所以他问我是否愿意接受这个工作。
当时,我略微思索了片刻,然后回复孔德说可以。
我所以应承,除却出于为同行前辈相助的道理之外,也有我自己的考量分析。此事之利,正如孔德所说的那样,一次机遇和试练。至于其弊,这毕竟也是一次冒险。自来到巴黎之后,我还从未在普通观众面前演出过,我担心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虽然过去,我和托里尼先生共同旅行之时,曾代为演出过,但是巴黎的贵族见多识广,能够像外省的民众那样轻易被满足吗?我不敢肯定。但是再一想,这次也不是公开演出,我现在的身份也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即便真的有所不足,影响也不致太坏。权衡利弊,我选择接受这次挑战。
当然,我没想到这位德阿米利小姐来得如此之快。昨天刚谈好的事情,今天她便来访,行动之迅速,真叫我措手不及。
不过我还是热情地邀请她坐下,我们交谈起来。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我们的初次见面,上次在孔德的剧院中已经互相认识。一经提醒,我便回想起对这位小姐的印象。她对魔术很感兴趣,并且,是那种求知研究的兴趣。我依旧记得,在那次表演结束后,我们几位同好聚在一起聊天,她也过来参与,对我们谈起了她对那演出的几个魔术,其中原理的猜想。她并不如一般的观众,仅仅满足于视觉上的奇观,满足于惊讶和迷惑的情感。她观赏表演,更像是在探索谜题,寻找答案。求知欲旺盛,时刻抱有怀疑态度的观众,这对魔术师来说可真是考验。
但读者请勿误解,我对此并不讨厌或排斥,实际上,我认为正是有这样的考验或说挑战,魔术师才有动力去精研自己的戏法,创造编排出更好的节目。和这样的观众交流也是非常愉快的,令人颇有相遇知己的感觉。所以那天下午,我很热情地邀请德阿米利小姐进屋喝茶,我向她介绍我自己,并向她展示了几个简单的手技魔术,以及几样我设计的自动机械。依旧的,她抱着好奇的态度认真观察,赞叹之余,开始询问装置的工作原理。我解答了一部分她的疑惑。互相熟悉之后,我们开始商量演出的事情。
今次,德阿米利小姐更多的是以中间人的身份参与此事,她也希望能够看到一场奇妙的,令人惊叹的演出,因此对于我想了解的事情,她几乎知无不言。从她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信息。她为来自曼恩-卢瓦尔省的弗鲁瓦丰侯爵一家工作,是家中小女儿的家庭教师。侯爵一家来巴黎已有数日,侯爵先生因为事务,先行离开。侯爵夫人,小女儿,以及家中的长子,伯爵先生依旧暂住于此。他们,或许还加上他们的朋友,巴黎本地的一对夫妇,是这次演出的观众。实际上,德阿米利小姐补充道,这次演出主要是为小女儿筹划准备的,这位年纪不足十岁的小姑娘,米涅娃小姐,还是第一次跟随父母出远门,第一次来首都,这座庞大城市中的诸多新鲜事物,令她感觉非常有趣。
我听她讲述着,开始默默思考。首次演出,我还是以稳妥为重,所以选定了几个平时操作熟练,可保无虞的旧戏法。当然,若仅仅如此,节目就稍显枯燥了,不会很精彩,我自己也不会满意。所以我又考虑近日自己钻研的几个富有创意,视觉效果丰富的魔术,作为表演的重头戏。我沉思着,节目选定,接下来安排先后顺序,考虑时间长短,哪些地方,为配合观众,需要加以改动。我开始构思台词,动作,如何吸引,引导观众的注意力。诸如此类,读者朋友应当理解,在编排节目上,有很多问题需要考虑,值得推敲,我在此文中,也不对各位详谈了。
一番思索,我的心中构出了大致框架,当然,还有很多方面的内容需要完善。演出场所,我并没有自己的剧院,所以只得选择一个临时之处。既然观众人数较少,一小房间足矣,德阿米利小姐愿意提供她的住所,一家酒店的客房以供使用。第二天我们共同前往考察,计划在客厅搭起布景,摆放鲜花和幕布作为装饰,餐桌上摆放自助的点心和酒水饮料,六把椅子作为座位,一切从简安排即可,家人朋友的小聚,简单布置恰到好处。客厅角落有一架小钢琴,这位音乐教师毛遂自荐,主动担任钢琴师的工作,为节目提供音乐。
至于戏服,我认识的很多表演者愿意打扮得更具有东方风情,披风,头巾,长袍,这些服装不仅为演出增添神秘色彩,更重要的是在服装之下可供藏匿道具,但我决定就穿着我拥有的一件非常合身的黑色燕尾服,以绅士的姿态面对巴黎的观众。
我们交谈着,渐渐地,计划构建起来,完备起来,接下来,就可以拟定日期,并着手开始准备了。舞台搭建需要两天,所以我们将演出定为三天之后,下午三点,多出的一天我要用于预演检查,以保无虞,安排下午茶的时段,能够让客人们能够以放松的心态观赏表演。
“唔,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考察即将结束,一切都谋划待定后,这位小姐突然若有所思,说道,“我想,或许我们还需要再增加两个座位,我决定再邀请两位特殊的观众来此。”
她说出缘由,我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至于究竟是何,读者请允许我暂且保密,在后文中再对各位明言。
三天之后,八月二十四日,到了表演的日子。下午三点,房门打开,观众到来。那天的天气很好,屋内光线明亮,客厅中的长条桌上安排了茶水和各色点心,供客人享用。高背椅整齐地排列成座位,靠着墙的一边,舞台也已经搭建完毕,橡木地板和红色幕帘和谐搭配,立柱与顶梁装饰着精美的花纹。
舞台上,两边对称摆放了两只花篮,茂密繁盛的花草却并非活物,而是黄铜铸成的工艺,含苞待放。另有一张矮凳摆放鱼缸,以及一尊栖架,鱼缸中一条金鱼,栖架上一只鸽子,也都是金属所制模型,缸中无水,金鱼凭借支架悬空其中,鸽子也不需链锁束缚,安静地站立在架上。舞台中央,最惹人注目的,偌大的花盆,其中栽植一株矮树,同样,亦非实物。这些是我在过去数年间设计的自动机械中的几件,我挑选它们,一是为点缀舞台,为表演烘托气氛,二是为借此机会顺便展现我的手艺才能,三,它们也是我即将表演的第一个节目中需要使用的重要道具。
不必说,这些物品引起了我的观众们极大的好奇心,他们既不明白如此布置的缘由,也不清楚此类机械会如何运作。事先,我已告知德阿米利小姐操作方法,所以她领着客人们就坐之后,便走上舞台,分别启动机关。于是伴随着齿轮转动的声音,那低垂的花苞慢慢抬起,盛开,绽放出朵朵鲜花,金鱼摆动鱼尾,鼓动鱼鳍,原地游动着,鸽子也展开双翅扑棱起来,发出“咕咕”的叫声。那株矮树也舒展枝叶,从其中,生出同样为金属制的果实,那是一株橘树。
直到此刻,我本人依旧不在舞台之上,没有出现在观众面前。我待在舞台之后,用于准备的房间中,将暖场的任务交给德阿米利小姐。我听见观众的欢呼声,称赞声,掌声,疑惑与议论,但是我并未着心其中。我穿着燕尾服,坐在椅子上,手中攥着指挥棒,依旧在心中演练流程,背诵台词,我感到一丝紧张,我想到表演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甚至笃定必然出现意外,我开始怀疑自己,隐隐察觉到某处存在致命疏漏之处,却并不知其所在,我打起了退堂鼓,想着现在跳窗逃跑还来得及。然后我听见了德阿米利小姐的声音:
“女士们和先生们。如各位在此所见,这些装置,虽为金属造就,虽非实物,却同实物一样,可以生长,可以运动,同样具备生命的气息,这不可不说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发条旋转,弹簧发力,齿轮咬合,一系列精巧的配合,令原本静止的造物呈现出复杂的,灵活多变的姿态。你们要问,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出自何人之手?是何等的灵工巧匠,以何等大胆的构思,细致的设计,赋予它们运动生长的能力?我会为各位解答,为各位介绍这奇迹背后的造物者。同时,此人将会在今天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不可思议的奇迹。请鼓掌,欢迎神奇的让-欧也纳·罗贝尔-乌丹先生。”
她的话语,其中的激动,信心与昂扬,还有适时响起的掌声,令我重新振作。我站起来,最后理了理燕尾服的褶皱,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站在舞台上,我看到了我的观众。坐在我面前的,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是摩雷尔先生和夫人,一位先生坐在他们后面,那是弗鲁瓦丰伯爵,还有一位优雅地贵妇,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那正是侯爵夫人和米涅娃小姐。孩子睁大双眼,用好奇的目光望着我,无疑为刚才的机关表演所吸引,其他人的脸上,也同样或是惊异,或是敬佩,或是疑惑不解。坐在后面的,另有一位先生和女士,是德阿米利小姐请来的特殊客人。
我看着他们,定了定神,鞠了一躬,便开口:
“承蒙各位今日光临,观赏鄙人的表演,鄙人感到不甚荣幸。在此,亦要感谢德阿米利小姐对我的介绍。”
说到这里,我望向这位小姐,她朝我行礼,让出舞台,走到钢琴前坐下,我继续说道,“正如德阿米利小姐所言,我在此同样向大家承诺,各位适才所见的,不过今日诸多奇景之一。这盛开的花草,这动态的飞禽和游鱼,乃是在下所制的机关装置。虽固然值得赏玩,究其原理,终究是寻常机械,亦不过人造工艺,亦不过黄铜青铁铸就之物。虽栩栩如生,然而终究灵魂。这,不可不说是一种遗憾。”
“然而,工艺之穷极,不足之处,我却另有手段作为弥补。”
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向空中一扬,凭空抖出一张巨大的遮布,单单这个动作便吸引起观众的注意,“凭借神秘之力,魔法之奇,我,魔术师罗贝尔-乌丹,可令这些人工模型拥有生命,变为真正的自然之物!”
话音落下,德阿米利小姐弹起钢琴,音乐声适时响起。我挥起遮布盖在舞台左侧的花篮上,在观众中间环顾一周,再次揭开遮布,花篮中原本铜制的花草,便变成了真正的鲜花,盛开着,摇曳着,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清香。我又遮住另一只花篮中的花草,同样地将它们变成真的花朵。一边是白百合,一边是红玫瑰。
台下响起轻微的惊叹声。那个小女孩,米涅娃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众人都是如此,等待着我接下来的动作。
我又将布盖在鱼缸上,揭开时,原本空空的鱼缸已注满了水,原本的机械鱼也变成了一只真的金鱼,在水中游动,其姿态自然比机械的机关运动更为灵活多变。我走到栖架前,高举双手,用布遮掩住栖架,放下时,架上的机械鸟也变成一只真的鸽子,扑楞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
德阿米利小姐的音乐此时将将结束。乐声停止,我也向观众鞠躬,于是便响起了掌声,比起之前更为热烈。米涅娃小姐双眼中满是兴奋的神色,拍着手,叫着,问她身旁的母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侯爵夫人自然也猜不到其中玄机,只好微笑着摇头表示不知。
我从一侧花篮里的玫瑰丛中抽出三枝玫瑰花,走下舞台,一枝先致予年轻的摩雷尔夫人,她礼貌地接受,她的丈夫也朝我点头致谢。我又走到侯爵夫人面前,将另一枝呈送,侯爵夫人也接过了玫瑰。第三枝,我给了坐在后面的那位女士。
“啊,失礼,几乎忘了这还有一位小姐。”
返回舞台,再次经过侯爵夫人身边的时候,我假装失察,说起这番话,抱着歉意的微笑,弯腰面对着米涅娃,她也回望,怯怯的,但是难掩崇敬神情。此时我的手中空空如也,不过手腕一抖,我凭空又变出一朵玫瑰,朝她递出,她犹豫着接过,也冲我回上一个灿烂的童真笑容。我的戏法又迎来观众的掌声,我也感到十分满足,这一手取悦女士和孩童的花俏小把戏,还是从孔德大师那里学来的。
“现在,米涅娃小姐,我已赠予你这份小礼物。不知你是否愿意也回赠我一样东西?”我又说道,“我可以请你,将你的手绢递给我吗?”
这个要求乍听很奇怪,但是米涅娃依旧从口袋中取出一条小孩子用的手绢给我。
“谢谢。”我返回舞台,向观众展示了一下手绢,然后将其折好放入衬衫的口袋中,“那么我便收下这份回礼了。米涅娃小姐,你是否相信,我真正具备可以变假为真的魔法?”
小女孩点了点头。
“那么你看舞台上这棵橘树,你是否相信,我也可以同样将它变为真正的树?”
她又点了点头。
我便转身回到舞台,将遮布盖在矮树上,然而树体并不能被全部盖住,金属树干的一截还在外面。我揭开遮布,树依旧是原先那般,唯有树上的一个橘子,变成了真正的水果。
“好吧,看来我的魔法终究有限,不是万能的。”我耸耸肩,自嘲,引起台下的笑声。摘下果实,再次走到米涅娃面前,弯腰蹲下,“让你失望了,小姐。作为补偿,这个橘子便赠送给你,还希望你能够接受。”
她望着我,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过橘子。
“米涅娃小姐,你为什么不把橘子剥开呢?”
她剥开橘子皮,惊讶地发现在里面的并不是橘瓣,而是一个鸡蛋。我又对她说,让她把鸡蛋敲碎,她也照着做了。鸡蛋中也不是蛋清和蛋黄,而是团在一起的一块布。将布展开,正是米涅娃方才给我的手绢,花纹,颜色,分毫不差。
此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于是响起掌声以及喝彩,德阿米利小姐弹奏起音乐伴奏。米涅娃带着惊讶的,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我,兴奋地欢呼起来,将那块原本就属于她的手绢在空中挥舞。她的母亲也笑了,鼓着掌。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我站起身,面带微笑,向三面观众席各鞠一躬答谢。
这是我表演的第一个节目。其成功,不仅令观众对我的表演更感兴趣,也令我对自己更有信心。接下来的几个魔术表演也非常顺利,无一例外的,每一个都收获到雷鸣般的掌声,与不住的叫好。
上半场即将结束,末了一个节目,舞台上搬起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取出一副纸牌,邀请一位观众上台参与。这一节目不是其他,正是曾经我的导师与挚友,托里尼先生表演过,并且传授给我的皮克纸牌戏。
“在场的各位先生女士,想必对于皮克牌很为熟悉。”我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洗着牌,“鄙人亦精通此道,不是在此夸口,我的牌技和运气,即便是专业的老手亦无法匹敌。不知哪一位愿意上台,和我共赌一局?”
此言出后,台下一时静默。那几位女士只是望着我,而米涅娃小姐恐怕对纸牌戏的规则都一无所知,她开始东张西望。至于那几位男士,虽然看似有参与的意思,却都迟迟不肯做出表示。德·弗鲁瓦丰伯爵饱含深意的目光引起我的注意,他带着审视与探查的眼神盯着我的双手动作,令我更加觉得局促,但我努力掩饰着,保持面带微笑的神情,继续环顾台下,手中依旧洗着牌,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知还能做什么了。上场之前的那一阵不安又再度向我袭来,我开始想,如若无人愿意配合,接下来这节目该如何进行?我开始后悔,安排这个节目,令自己陷入这尴尬的困境。
这时,弗鲁瓦丰伯爵俯身向前倾,带着微笑,对坐在他前面的摩雷尔先生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者也微笑着回复,两人之间互相谦让了一番,礼貌的手势,令我察觉到转机。于是我便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摩雷尔先生,您是否有兴趣上台玩一局?”
这种做法其实欠妥,然而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已不知该怎样办了。我朝对方伸出手,做出邀请的手势,等待回应。
摩雷尔先生看了看周围,笑了笑,然后站起来,走上舞台,站到我的身旁。
“既然先生相邀,自然奉陪。”他说,样子看起来似乎比我还要紧张,“不过,必须坦率承认,我的牌技实在稀疏平常,恐怕不足以与先生相称。”
“那倒无妨。”
我一边回答,心里想着只要有人配合已是万幸,一边将他领到桌前坐下,“毕竟,牌戏更多的还是看一个人的运气如何。若然运气好,能够抓到副好牌,那么在叫分时便是大局已定,不是吗?或许今天您运气不错,摩雷尔先生,您认为呢?”
“或许,或许是吧。”他说着,坐下。
“并且,作为发出邀请的人,在此我还会再特别给出一定让步。”我也在对面坐下,从口袋中抽出一张手帕,“我会将双眼蒙住进行这场游戏。摩雷尔先生,这样一来,您的胜筹可谓大大增加了。”
“蒙着眼睛!那样您要如何叫分呢?”
“先生,不必多虑,我自有意如此行事。这场皮克牌戏,我会全程蒙着眼睛打牌。”我说着,最后向观众们望一眼,指望这一点噱头能引起大家注意,然而看到的依旧是一副副兴致不高的面孔,唯有弗鲁瓦丰伯爵仔细地盯着舞台。我心中有数,他刚才在撺掇摩雷尔先生上台,为的或许就是先探风路。这令我更加感到不安,但我绝不会表现出来。我镇定地将双眼蒙起,手中依旧洗着牌。
“摩雷尔先生,作为一名魔术师,我自然懂得预言的魔法。在此,我可以向您,还有在座的各位预告,我们的这一局牌戏,会以27比12的分数结束,至于何方胜出,那就要看我们各自的本事了。”
关于托里尼的皮克牌戏,其中的手法,我已在之前的章节中为各位读者描述过,所以在此也不再多提了。我透过手帕的缝隙将手中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藏在袖口里的换牌器也如预想的那样顺利工作,所以这局牌的进行,如我预想的一样顺利。虽然,演出效果已不如预想般完美,我判断错了观众的情绪,也判断错了舞台魔术的要义。最重要的始终还是吸引观众的视线,提供丰富的视觉效果,纸牌魔术,纵然精妙,终究有些乏味。透过手帕的缝隙,我也看到了,米涅娃小姐对台上发生之事完全无兴趣,毕竟,她只是个孩子,她对于纸牌戏一无所知。夏日的午后,正是困乏之时。
很快,一局牌结束,正如预言的一般,摩雷尔先生得到12分,我得了27分,获得胜利。台下响起掌声,摩雷尔先生也微笑鼓掌,走下台。我接受众人礼貌的致意,然而并不为此感到喜悦,只是觉得轻松,这一节目总算结束,我准备休息一下准备下半场。
“罗贝尔-乌丹先生,本人也想和您博弈一局,不知可否?”
然而我先前的判断终究还是不幸言中。方才一直仔细观察,按兵不动的弗鲁瓦丰伯爵终于出击,从座位上站立起身,向我发出挑战。
“当然可以。”
我唯有伸手邀请他上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们在桌前坐下,我正要伸手再次将手帕蒙上眼时,伯爵阻止了我的举动。
“先生不必如此。本人不才,但自觉对纸牌戏的技法也略通一二,一向也结交好运。若先生让步,只怕会令我占尽优势呀。”
“伯爵先生既然如此说,我便悉听尊便。”我说着,放下手帕,准备伸手洗牌,结果再次被阻止。
“不知可否让本人代劳?”
我迟疑了一下,换牌机是在洗牌时用于夹取纸牌以调换顺序的,我洗牌后,对方发牌,但不论按三张还是两张发,结果都早已在我掌控之中。如今若让对方洗牌,我便没有了换牌的机会,袖中的机关完全无用,这对我实为不利。我望向弗鲁瓦丰伯爵,察觉到他双眼中的狡黠神情。这人必定是个赌场老手,对千术再熟悉不过,我遇上了对手。
该如何是好?
我一时迟疑不决,望向观众,然而这一望反而促使我做出了决定。我发现,原先乏味看我表演的观众们,此时都提起了精神,他们同样感受到舞台上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因而聚精会神,看事情会想何方向发展,看我的举动。
我心里飞快地思索一番,事已至此,何不放手一搏?如若成功,那便能赢得满堂喝彩。于是我点了点头,对伯爵回答:
“当然可以。伯爵先生,实际上,发牌的荷官之职,阁下何不一并允受?”
我的对手笑了起来,便取过牌堆,娴熟地将牌洗散,然后开始两张两张地发牌。一边发,一边问:“先生,我们这一局,您预测比分该当如何呀?”
我望着双方桌上的牌,需知,我早已在牌的背面做上了记号,因而结果早可预料,但是我需要计算,需要非常精密,绝对无误的计算,并且时间也有限,耽误太久,势必会被怀疑,被看出端倪。我双眼在牌的背面快速又小心地扫视着,寻找不起眼的特殊标记,心中迅速地做着计算。室内一片寂静,观众们不再交谈,都望向舞台上的我们二人,德阿米利小姐也被我们的赌局吸引住,不再弹钢琴,这寂静叫人烦躁难受。我承受着很大的压力,我感到额头上渗出汗珠,但我不能有丝毫分神,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否则满盘皆输。
“28比22。”
几秒钟后,我抬头回答。不敢确信自己是否算无遗漏。因为反光,有些牌的印记我并没有看清楚。
“相当接近的比分啊,果真会如此吗?”
伯爵说着,将八张剩牌置于一侧,拿起他的手牌,审视着,同时向我做出手势,“那么游戏开始,先生,方才发牌决定,我得先手,所以我先换牌。”
伯爵选择换五张牌,我拿了剩下的三张。我们开始叫牌,伯爵先生叫出四张红心,结果我以五张梅花胜过。他的三连顺也被我的四连顺打败。但是他有四张K,而我则没有同点牌。叫牌结束,伯爵先生得14分,我只有9分。
居于领先地位令他感到满意,审视手牌,我们双方优势差不多,关键就看如何施谋布策。我手中有五张梅花,所以我想凭梅花做主力。然而这其中又缺少一张K,此问题若不小心应付,极易遭遇逆转。
头先的两轮牌,我被伯爵以红桃K和A吃下,但是第三轮,我以红桃Q扳回一局。然后,我面临的问题就是,同为梅花,我该出小牌9,耗去对方的K,再另等时机,还是出大牌A,一鼓作气。先前我向各位读者说过,我并没有真正将双方的牌完全看清。
面临选择之时,我又开始犹豫了。额头上再一次渗出汗水,我已有预想,但是我的预想就一定正确吗?若然做出错误的选择,不仅会令我输牌,更会令这整场表演沦为笑话,令我的魔术沦为笑话。
我该如何选择?我不住询问自己,不由得开始环顾四周,然而众人并没有能够给予我一点启示。我的袖中还藏着换牌机,但是在此种情况下,它也毫无作用。一切,都只能依靠我自己的运气和判断了。
“先生?”伯爵见我迟迟不出牌,询问。他的表情像是得意的嘲讽,令我更加感到不安。
“梅花9。”
我一边回答,一边掷出牌。我最终还是决定出小牌,我仅仅是在碰运气。
“梅花K。”伯爵先生吃下了这一牌,再次为先手,如我所料。但是他手中还有其他的梅花吗?我无法判断了,如果没有,那么我剩下的梅花便无用武之地,此局我输定了。
然而事实证明,运气始终还是站在我这一边。两局过后,伯爵先生犹豫着,却不得不打出他剩下的一张梅花8。我获得了一分,并重新反客为主。我手中剩下的,除却几张小牌,多数为必胜的花点。我在脑海中又算上一遍,确定了,此局我必胜无疑。
于是我开始轰炸牌局。一路连赢了六轮。最后两轮还是不可避免的输掉。伯爵最后收尾,另加1分。一局结束,统计分数,我得18分,伯爵得22分。但是我获胜的轮数较多,另加10分,因此我以28比22取得胜利,正同一开始预算的那般契合,我终于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我站起身,面向观众宣布结果。我的预言再次灵验,台下响起一阵惊呼和叫好声,还有阵阵掌声,德阿米利小姐也适时重新弹奏起音乐。我暗想,总算度过这一难关。
“且慢!”
突然的一声喊,又令我紧张起来。弗鲁瓦丰伯爵输掉牌戏,又未能如愿陷我于不利境地,他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会太好。伯爵依旧坐在桌边,伸出手示意,脸上因恼怒与羞惭而一阵红一阵白,看了真叫人恐惧。我不知他还要作何举动。
“在下直言直语,希望先生不要见怪。”他说,“我平素以为,牌戏赌博本就凭气运因素,才能横生趣味,若早已暗定输赢结果,岂不败人兴致?不知先生可愿向大家展示一下,袖中是否藏有玄机?”
“当然可以!”
我怎会想不到这一情况,伸手掠起衣袖,手臂上全无痕迹。托里尼的发牌机早已经过我的改造,完全可以藏匿在袖子的褶皱与空隙之间,“各位,伯爵先生,可以看清楚,我并无任何道具可供作弊使用。”
伯爵仔细地审视,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得点头鼓掌,赞叹高明。当然他也没有就此罢休:“果然高手。既然如此,在下兴致正浓,棋逢对手,先生不妨与我再来一局牌戏?”
我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转而观察观众的神情。上半场已有将近一小时,观众们方才聚精会神,如今也已着实疲倦,恐怕不会乐意去观赏另一出同样的节目,该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了。可是我一向清楚赌徒的心理,输了之后,不赢一局,是不会安心的。
不好拒绝,也不好当真应允。如何是好?
我思索着,很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
“既然伯爵先生有兴致,鄙人自然奉陪。”我说着,又坐下桌边,伸手去整理牌堆,双手的袖子仍未放下,“只是这一次,伯爵先生可该放心,让在下洗牌分牌了吧。”
“当然。”
我很快将牌洗好。在伯爵先生面前分出一叠十二张牌。给自己十二张牌,另外八张余牌堆到一边。我随意地坐在桌前,脸上带着微笑望着对方,伸手示意:
“德·弗鲁瓦丰伯爵先生,这局请您先换牌吧。”
“您不事先预言比分?”
“我想没有那个必要了。”我回答。
“此话怎讲?”
伯爵说着,伸手拿起牌组,一眼看去,便愣住了。随即,望向我,脸上是诧异的神情,如此保持了约有十余秒,然后他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仿佛两人之间刚开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玩笑。我请伯爵先生将手牌展示给观众看。于是只见那一副十二张牌,其中有四张Q,四张K,三张A,按大小和花色顺序整齐地排列着,唯一不同的,是一张梅花7。
“先生,您大概希望换这一张牌吧。”
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出那张梅花7,放于一侧,从余牌堆最上方取出一张牌,那一张,读者们应当已经猜想到了,是最后一张黑桃A。掌声再一次响起,比先前更加热烈。伯爵先生一边向我致意,一边走下舞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
皮克纸牌戏是上半场的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之后,客人们四散开来,享用甜点和茶水,我也可以趁此机会修整一番。我返回准备室,脱下西装,长吁一口气,擦拭掉额头上的涔涔汗水。谁能够想到在看似轻松,愉快的氛围之下,表演者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所幸虽然小有波折,但演出总体还算顺利,也叫我心中安定。我坐在椅子上,疲劳令我不想动弹半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我闭上双眼,靠着椅背开始遐想,充分利用这短暂的休息时光。
我想到,或许纸牌戏并不适合在此舞台上进行演出。适才表演时已经发现了问题,虽然台上的参与者兴致浓厚,但台下的看客可并不如此投入,叫牌,算牌,计分,这些过程本身是很单调乏味的。诚然,纸牌戏魔术非常精妙,但是,我想,舞台魔术,我还是应当更加注重视觉效果,要让观众看到精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
我听见门外的客厅里充满了人们的议论,大多是在讨论今日的演出,时常有赞叹,时常有疑惑。我听见米涅娃小姐稚嫩的声音,包含着喜悦,兴奋与好奇的童稚之声。小孩子,天真,童言无忌,喜好厌烦都写在脸上,不会像成人那般讲求客套礼节。因此他们能够给予我这个魔术师,给予我的节目最真实的评价,最纯粹的反馈。今日,若能令这位小女孩感到开心,则我的表演就是成功的。心中有念头,我便睁开双眼,从椅子上跃起,重新穿上我的燕尾服。黑暗的房间里,我瞥见梳妆台上有一碟油酥馅饼,那是事先准备好,额外用于补给的点心。我心中突然有了个想法。
短暂的准备之后,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见到我,人们欢呼起来,他们纷纷围上来向我致意,表达感谢,祝贺,以及赞许之情,我一一回礼。米涅娃小姐也跑到我的身旁,激动地说了很多话,问了很多问题,关于那些机械装置,鲜花,鸽子,金鱼,还有出现在橘子里的鸡蛋,鸡蛋里的手绢。当然,作为魔术师,我是不能够向她解密的。但是作为补偿,我决定在这段休息时间内,为她,也为各位观众再奉上一个小节目。
听到我的话,米涅娃小姐高兴地鼓起掌,人们也都围拢过来,希望一睹奇景。于是我走到摆放茶点的餐桌后,观众在我面前围成一个半圆,米涅娃小姐离得很近,几乎是趴在桌上面对着我的。
我先说对德阿米利小姐了些关于下午茶布置的恭维话,然后,拿起面前的一个餐盘,盘中的油酥馅饼只有两三个了。我又将餐盘盖子合上,口中念着自己胡诌的魔法咒语。滑稽的语气逗得大家一阵发笑。然后,我再次打开盖子,盘中已多出十二个和原先一模一样的馅饼,整整齐齐地按层次摆放着。响起掌声,我拿起一个馅饼,递给米涅娃。小女孩高兴地接过品尝,其余众人,也一一分发。观众们高兴地接过,享用着,赞叹议论着。这时我开口:
“各位,这即兴表演的小节目,就如各位品尝的点心一般,不过为各位助兴。接下来,大家还会见到更多的,更加不可思议的奇迹。请稍候片刻,下半场的演出即将开始!”
我再次离开客厅,回到准备室。十分钟后,下半场开始了。观众们享用过茶水甜点,得到休息,我的小节目又很好地调动起他们的兴致。因此下半场的演出取得了不错的反响。我表演了很多吸引人的,带有丰富视觉效果的节目,例如,纸巾上显现文字回答观众提出的各样问题,从礼帽中变出兔子(此戏法由孔德首创),四处挪移的彩球等等。米涅娃小姐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表演,时常发出惊叹,鼓起双手,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因此,我也愈加打起精神,不再感到疲劳。
演出最后,我决定用一个构思已久的原创魔术作为压台好戏。
舞台上,先前使用的道具已经撤下,只在正中央摆放了一张桌子。我从准备室中走出,在我的手中,是一个大小适中,随处可见的手提箱。但箱子似乎很重的样子,我用两只手合力提着把手,缓慢地拖着它,挪动着向舞台上走去,走几步歇一歇,同时向观众致意。我夸张的动作吸引起他们的注意,人们议论纷纷。
“天,真抱歉,各位。”我说道,“这里面装的是今天需要使用的道具,但是这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
我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走到了舞台上。我弯下腰,握紧把手,想要将箱子提起来放到桌子上,但是不管怎么努力,最多也只能够让它稍微离地几尺。
“呼——”我放弃了,直起身,双手扶着腰,箱子立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再次抱歉,看来我一个人实在没有力气将这箱子提到桌子上,不知台下的观众,是否有体格足够强壮的,可以帮我这个忙?”
摩雷尔先生自告奋勇,走上台,热情相助。他同样弯腰握住把手,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地向上提箱子。然而,他的努力,效果却比我还要糟糕,箱子根本未挪动分毫,底部一点都没有离开地面。
摩雷尔先生又用力地拽了拽把手,但是丝毫没有效果,最终他也只得放弃:“这确实是太沉重了,我也无法将它提起。”
“或许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我说着,朝向观众席中,“弗鲁瓦丰伯爵先生,您是否可以来帮我们这个忙?”
“当然。”
于是伯爵也走上台,他们两人各握着把手的一端,两人一同使劲,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箱子依旧那般沉重,分毫不曾移动。
“这真的很沉,里面一定装了很多东西。”摩雷尔先生说着,喘着气,挥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的脸庞涨红着,“我看不如我们先把这箱子打开,把里面的道具都取出来一件件放到桌上吧。”
“好主意,先生。”我说着,站到两人中间,弯腰蹲下,用手指勾着边缘,慢慢地将手提箱放倒在地上,但是即便如此小心,即将落地之时,箱子依旧脱离我的掌控,狠狠地砸在地上。从其中响起什么东西,似乎是玻璃或者陶瓷碎裂,还有金属散落一地的声音。
“哎呀!”
我十分懊恼自己的不小心,赶忙取出钥匙,转入锁孔,“那些可是非常贵重的啊。”
台下的观众们目睹这意外的发生,都紧张地向我投来目光。我转动钥匙解锁,然后,伸手抬起箱盖。台上的两位先生,站在我的背后,也连忙凑近查看。但是当看到箱中所装究竟有何物之时,他们都愣住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摩雷尔先生惊呼。
“不可能!”
我说着,将箱盖揭开,箱子转动半圈,于是观众们也看到了,沉重的手提箱中空无一物,“方才准备的时候,我明明在里面装入了道具。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面向观众,带着错愕神情,站起身,在舞台上走来走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台下一片安静,人们都被这眼前的景象迷惑了。
就在此时,德阿米利小姐弹奏起钢琴,欢快的滑稽音乐响起。我朝台下摊了摊手,脸上的表情转为笑容:
“这真是件奇事,各位,难道不是吗?”
于是一切都已明了,适才发生的并非意外,只是表演的一部分而已。台下的观众到此也反应过来,于是从寂静中爆发出一阵笑声,以及鼓掌。然而在台上的两位先生,依旧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这箱子我们也方才试着动手提起过,它的确十分沉重,难以提起,为何——”
伯爵说着,伸手去拿敞开的箱子,但是出乎意料之外,此时空空的箱子十分轻盈,他用力过猛,差点失去平衡。台下又是一阵笑声,他有些不好意思。
“啊,伯爵先生,摩雷尔先生。十分感谢你们的配合演出。”
我一边礼貌地说着,一边走到伯爵面前,接过箱子,将箱盖盖上,“真是抱歉,事先未曾知会二位。这一切都只是安排中的——”
但是和伯爵刚才的表现一样。话音未落,箱盖甫一合上,我便突然弯腰,失去平衡。我的左手握着把手,右手托着箱底,右手滑落,箱子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这真是令人感到尴尬的场景,观众们又笑了起来。
我的左手还留在把手上,我便用力,但是和刚才一样,箱子又变重了,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提起。伯爵先生又一次上前,和我一起握着把手,我们两人共同用力,手提箱却依旧一动不动。
“罗贝尔-乌丹先生,您可否让我独自尝试一下?”
伯爵还是心有不甘,示意我放手。我当然照做。他一个人,双手握着箱子,弯着腰,用力地拽着,试图拎起箱子,但是箱子纹丝不动。他更加用劲地拽,但不管怎样尝试,依旧徒劳无用。
“这确实奇怪!”
伯爵终于放弃了,站起身,摇摇头,对着观众,也对着身边的摩雷尔先生说道,“刚才,还有之前,我确实是用力试图去提起箱子,但是当真提不动。摩雷尔先生,您也确实是有在使劲的吧?”
“是的。”另一人也不明白。
我站在舞台一边,暂时让这二位参与者担任舞台角色。待他们交流完毕之后,我便对着他们,开口:“两位,这箱子提不起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就如我刚才所言,里面装满了我需要在节目中使用的道具。虽然刚才各位看到箱子是空的,但那并不代表道具就此消失。它们的重量依旧留在箱中。方才的尝试,正说明了这一理论。现在,还请两位先下台,我非常感谢有两位作为志愿者,参与我的演出。”
这解释听起来着实离奇,不过作为魔术,反而似乎是有几分道理。摩雷尔先生和伯爵走下舞台,回到他们的座位上,脸上依旧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
“那么,各位观众。”
我又走回舞台中央,箱子在我脚边立着,“你们也见到了,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沉重,难以提起的箱子。现在,我需要把它搬到桌子上。但是刚才两位先生的尝试都失败了。或许,他们失败,并非因为力气不足,而是因为,这个带有魔法的手提箱,只有特定的人才有力量,将其提起。各位,不妨一一上台尝试。”
台下议论纷纷,然后,除刚才二人之外的其余众人,兴趣使然,一一上台尝试。摩雷尔夫人,那一对先生和女士,他们也都不能提起手提箱。这同时也证明,方才二人确实不是在做戏配合。
弗鲁瓦丰侯爵夫人,在摩雷尔夫人的怂恿下,也试了试,结果也无法提起箱子。然后,米涅娃小姐上台了。
小女孩才及箱子的高度,她伸出双手,握住把手,然后用力向上提。
“我能够拎动!我能够拎动!”
她呼叫起来,观众们被她吸引住。只见米涅娃手中拎着大大的手提箱,箱子底部离开了地面,虽说只有短短的三寸,但究竟是拎起来了。
“真是幸运,今日米涅娃小姐在此。”
我走上前去,“小姐,您是否觉得这箱子沉重?”
“……还好,比我想象的要轻一些。”她回答,手中箱子依旧不放,“实际上,比我想象的要轻很多很多。”
“那么,可以请您帮在下一个忙,将它抬到桌上吗?”
“好啊。”
她说着,踮起脚尖,将箱子平平抬起,放到桌子上。除却身高因素令她有些费劲之外,看不出有任何吃力之处。德阿米利小姐弹着钢琴,台下响起掌声。其中,侯爵夫人是最激动的,鼓掌也是最热烈的。
“谢谢,非常感谢,小姐。”
我说着,朝她鞠躬,示意她可以下台离去了。然后,我在此转动锁孔,打开箱子,此时箱面仍未放下,桌子的高度差也起到作用,令观众们看不见箱中内容。能看见的,只有我脸上的惊讶与喜悦表情。
“米涅娃小姐,鄙人要再次向您表示感谢。”我的手离开箱面,让其保持立起,继续遮挡观众的视线,“您不仅成功搬动了箱子,还为我找回了方才不见踪影的道具。”
听到此话,台下议论纷纷。我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刚刚还是空空如也的箱中,取出一个沉重的,外观复杂的机械。它状似正方体,其一面安装了一块圆形的玻璃。
我又从箱中取出一个未经折叠的三脚架,其长度远长于手提箱的长。另有其他的,叫人难以言明的机械装置。
然而,如最开始箱子掉到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预示的那样。那正方体机械的玻璃已经碎裂,还有许许多多的零部件,散落着,被我一一取出。
“唉,真遗憾。这些道具刚才都摔坏了。”
我说着,望向观众,“不过,请各位不必担心。你们知道,我既然身为机械师,自有办法可以将其修好,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
台下又是一阵议论。
“先生,您需要多久修好这些您的道具呢?”米涅娃跳起来,急切地问,“上次我的爸爸有一块怀表坏掉,都要用两三天才能修好。您需要多久修好这些道具呢?我们很快要离开巴黎了,您能够在我们走之前修好它们吗?”
“米涅娃,别这样问问题。”侯爵夫人在旁提醒。
“小姐,不必担心。”我对小女孩回答,“我需要的,不是十天半月,也不是两天三天,我只用十秒钟,便可将它们恢复如初。请看好。”
说着,我将那些道具都原样放回敞开的手提箱中,那长长的三脚架依旧完全没入箱内,不见分毫阻隔。然后,箱盖合上,我围绕桌子走上一圈。口中念念有词,末了,双手拍一拍手提箱。
“完成了!”
我又一次打开箱子,这次取出的,都是完好的,状如全新的机械装置。我将那正方体摆放到三脚架上固定好,其余各物也一一安装。但是,这一切完成之后,成品,依旧叫人难以猜出是何物件。
最后,我合上手提箱的盖子。绕过桌子,走到舞台前。
“各位观众。”我站在舞台前沿,对着台下的人说:“你们刚才看到的,就是我今日表演的最后一个节目,重量不断变化,忽重忽轻,其中忽空忽盈的神奇手提箱。我希望,各位今日在此度过了一段愉快有趣的时光,拥有了一段难忘的经历。我的表演就此结束了。”
“结束了,先生?”
我的话说完,台下,摩雷尔夫人指着那拼装好的机械问道,“可是,您刚才说过,这个装置也是一样演出道具,它有何奇妙之处,您还未向我们展示呢。”
“是的,夫人。”
我微微鞠一躬,回答,“请您,以及各位观众原谅,我先前的话中有一定的误导成分。此物的确为一重要道具,会在今日这一场合发挥作用,但是操作它的人,并非在下。而是坐在后排的那位先生和那位女士。”
我举手,朝那二人示意。那两位绕过观众席,走上舞台。德阿米利小姐也不再弹奏钢琴,也登上了舞台,站在他们身旁,开口介绍:
“各位,摩雷尔先生和夫人,侯爵夫人,伯爵先生,还有米涅娃小姐。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两位是我今日专程邀请来的客人,也是为我们提供服务的专业工作者。他们在城中开了一家面向大众的照相馆,今日,应我邀请来此,为各位,为这个特别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日,为这一不寻常的经历留存影像。方才各位所见的这个装置,便是他们工作使用的照相机以及其他设施。现在如果大家愿意的话,我提议,我们便在此拍摄照片,合影留念。”
那位先生和女士又分别补充了几句,介绍了他们的照相馆以及有关摄影的专业知识。客人们对此均感兴趣,对于照相这一新奇事物,自然也充满热情。于是这个下午剩下的时间便用于拍照。大家一起合影,各个家庭,亲友也分别照了几张相。我自然也没有被闲置在旁,几乎所有人都希望能够同我站在一起拍照,以纪念这次特殊的经历。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照相结束之后,聚会不久也结束了。几位客人各自离去,德阿米利小姐将演出的费用如数支付给我。她非常感谢我今日到来献上演出,今日的演出她毕生难忘。我则回答她,我也同样毕生难忘。最后,她祝愿我和我的家人身体健康平安(唉,约瑟芬,谁能预料到,她在三年之后因病重永远离开了我们),也祝愿我今后的魔术生涯一帆风顺。她说,她相信,今后我会成为一位有名的魔术大师。我接受她的好意,道谢,也祝她事业顺利。于是,我们就此分别。
不过,这并非我和这些可敬的观众们最后一次见面。当时,德阿米利小姐有一场新戏即将上演,她赠送我几张门票作为答谢。我和约瑟芬带着孩子去剧院看戏时,又一次遇见了摩雷尔夫妇,侯爵夫人和米涅娃小姐,他们还记得我,很高兴见到我和我的家人。
再过了一周,那时侯爵夫人一家已离开巴黎。我收到了冲洗好,裱上框的相片。一张是大家合照。一张,是我的个人照。还有一张,是我同德阿米利小姐,弗鲁瓦丰侯爵夫人,以及米涅娃小姐同框的相片,相片上,侯爵夫人坐在椅子上,德阿米利小姐和我分别站在两侧。米涅娃站在侯爵夫人的身旁,德阿米利小姐的身前,两只手分别牵着母亲和老师的手。我们的脸上都带着微笑。
我尤其注意米涅娃脸上的笑容,那灿烂,纯真的微笑,对我来说,是身为魔术师最宝贵的回报,是我这次演出最特殊的纪念。为孩童带来快乐,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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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哦,用了一个多月才写完,当然,不是一个月一直都在写,很多时候在读资料(摸鱼)
让-欧也纳·罗贝尔-乌丹是一位法国魔术师。“现代魔术鼻祖”,百科上是这样说的。我本以为所谓“鼻祖”,应当是有其鲜明特点的,明显与众不同的方面。例如在他之前,没有魔术师穿燕尾服上台表演,或在他之前,没有别人将魔术当做可登堂入室的娱乐节目,此类的事情。但是在读过回忆录之后,发现其实也并不能说上是有多大变化,更多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传承与革新,于细微之处见真章。这一点令我很受启发。在写文时需要注意,很多时候,所谓特点不必特别强调,平常一些反而更加出彩
以及,要知道此类所谓称号,大多是在身后才赋予的。若在当时背景下过度强调,感觉有点造作
扯远了
关于罗贝尔-乌丹的信息,文中介绍了一部分,我一时也想不起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大家自己搜索吧。我最初知道此人,是在网上冲浪时看到一篇关于美国魔术师胡迪尼(Houdini)的介绍,提到胡迪尼这个名字来自一位法国魔术师。开始写作此文之后就对法国一类的关键词很敏感,于是便去搜索更多的资料,于是知道了让-欧也纳·罗贝尔-乌丹(Jean-Eugène Robert-Houdin)(胡迪尼误以为他的名字是Houdini,-i表示“xx的”)。发现此人经历时间,与本文时间也能对上一二,于是开始想如何利用这个材料
过去看外国的漫画,电视剧,经常有小孩过生日聚会请魔术师表演魔术的事情,在当时也的确有这种流行。所以我就想到第二幕的幕间剧写魔术剧
为了写好这一章,我阅读了罗贝尔-乌丹的回忆录,不过没读完,恐怕此后也不会想起再读,啧啧。此章作为幕间剧,本应当是和其他一样写成剧本形式的,然而我很被回忆录中的叙述吸引,所以,算是为了致敬吧,选择使用了同样的文体,文字风格也尽量向原作者靠齐
文中的魔术节目同样来自回忆录,以及百科,不过很多地方我做了改动。有些节目或许和现实的时间对不上,就当在此表演的是内测版本吧
为了写这一章,我学会了玩皮克牌。文中那一段是我人机对战的过程
一万多字,删减不能。如果写成剧本形式或许可以减一点(或许),回忆录中的一章看内容似乎也有将近万字,所以,嗯,致敬?(垃圾作者不懂得详略得当,什么都想写上去)
第二幕很长,写了很久,中间断了很久,因为作者在现实中有很多烦人的事情干扰。虽然很长,但两位女主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一章主要写的是欧叶妮的转变,铺垫吧。下一幕会开始写感情,我讨厌写感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更第三幕,一个字没写,不会又要一年吧(……呃)
。
不止一年过去了,没更。本章稍微改了几个字,呃……打牌那一段,本来写“女士们不会参与”,这话不对,不合事实,并且性别歧视哦,当时想啥呢(发现得可够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