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画境

　　我们深入策划一番，终于将所有的思路缕通。劈昊天，必须先夺盘古斧，在这之前更要破了东皇钟，那么便需要伏羲琴以及泓琴的魔音幻术。最为重要的是，其余的法器我都需硬抢，而伏羲琴在承渊手中，试问我该如何战胜他？

　　独火我虽然没有正面对抗过，但至少知道他的法术深浅，应当只是高我一点；但是师父手中的伏羲琴就格外棘手，论起硬拼，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更别说我五百年出了蛮荒，昆仑也不会再次收留我，我就难以接近承渊，正面对抗连机会也没有，这该如何是好？

　　而今我大受天元之火之役，又是尸毒残余，右腿瘫痪，根本无计可施。看来先在蛮荒保住性命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若出不了蛮荒，我便无法进行任何一步。

　　翌日，我便向泓琴讨教八弦琴的招数。幸好他忘了别的法术，对于珍贵的古琴却是记忆犹新。

　　一年一晃而过，我的八弦琴练得不怎么出彩，倒是弹奏的技巧高出了不少。泓琴的记忆恢复不了，但是性格越发正常，一年来我给他讲述六界法规，人生常理，他慢慢接受，仿佛一万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昆仑弟子，勤奋好学，性格坚苦。比起天赋，他还是要强了许多，《森罗万象》上的招式慢慢修炼成功，就连那原本不怎么熟练的禁咒也逐渐掌握，法力比起失忆前更为出彩。

　　我的右腿始终好不了，翻遍《森罗万象》也未找着治疗的方子，泓琴对医术一知半解，爱莫能助。碍于这残废的左腿，我也不能跟他一起修习练武，只能干坐着弹琴羡慕，望天吼就时常坐在我身旁，我叹气，它跟着哀嚎。

　　我原本想在蛮荒好好修习，等到五百年后再大展身手，没想到如今瘫痪在身，只能虚度光阴，将全部精力压在后一个五百年。只有出了蛮荒，我的仙身恢复，集齐天地灵气，这条废腿才有可能还原。但我不知，等到五百年过后，是否这堆积的伤痛依旧如想象一样消失不见。

　　离开六界，失去仙身，我和泓琴便如正常人一样需要食物睡眠，偏偏这蛮荒地儿贫瘠得很，除了野兽山草别的根本无法吞食。为了不碍于饥饿的折磨，我只得又变成兔子，每日两三根野味萝卜也就能够裹腹，不求其他。

　　蛮荒虽没有白昼黑夜，四季春秋，但天色也是时好时差，有时晴空万里，有时却有黑云翻滚，出了这小片森林便是黄沙漫天，广漠无边。望天吼时常载着我在这广袤的天地奔跑，风驰电掣，吹得我一身兔毛乱七八糟。中南部的恶兽曾经也寻来好多回，我本想用追魂咒将泓琴召唤过来，却想那凶残无比的饕餮，竟是被望天吼吓得屁滚尿流，几次偷袭我不成，只得怏怏回了自己的地盘。

　　我原本以为望天吼只不过是一只花瓶，外强中干，却想战斗起来却也不赖。《森罗万象》上稍有记载，我才知望天吼原来是仙界神兽，凌霄殿的华表，监视天帝的一举一动，就连上古烛龙也要畏他几分。《蜀山传》中曾经记述：望天吼，能食龙脑，腾空上下，鸷猛异常。每与龙斗，口中喷火数丈，龙辄不胜。算起来，它乃是神之后裔火麒麟的祖宗，算是真正的神族。

　　我知晓上古神战，神魔两界皆是覆灭。神界本就人烟稀薄，那一回大战更是丢尽神仙颜面，无数罪神没脸苟活于世便从弑神柱上跳了下去，余下他们的神兽，或者封印于蜀山，或者被驱逐出六界。望天吼原本就是神界用来监控天帝的棋子，后来神界覆灭，它也难以幸免于难，沦落至此。

　　我提着三个腿在望天吼周身跑来跑去，与别的小型野兽捉迷藏。我若化作人形，这些小家伙铁定吓得落跑。望天吼看来在这里同下等动物相处得不错，这些鸟兽居然不怕接近它。我变成动物，便能与这些动物耳语，整天在山林里勾三搭四，围着望天吼玩幼稚的游戏。

　　我于安静流淌的时光中回忆我的往昔。记得两百年前我初化人形，整天躲在月宫没脸见人，那时我还是幼子模样，其他仙童却从不与我相处，只因我这张不堪入目的容貌。他们可以趁着月老离开一起牵手去后院玩耍，我却只能在姻缘房里一个人孤寂冷清的牵线。一次东陵上仙经过月宫，那时别的仙童都在手拉手玩游戏，我却躲在角落靠着墙睡觉。听得几声欢呼，我睁眼看过，就是饮雪一身紫色翩跹的走过，稍稍向我这边看来，他只是一瞥却让我顿时落了眼泪，跑进了屋子。

　　外头都是欢歌笑语，只有我一个人擦着衣袖小声呜咽。这样一个又爱又恨的人，如今让我无颜以对。

　　别的孩子不同我玩，月老也严加斥责，大伙只好向我道歉。等到月老不在，他们又是指责我不安好心，肯定是向月老大人告了状，于是一同离去，整个大殿又只剩下孤零零的我。

　　一次饮雪协同翎若一起来月宫，仙童们都跑出去围着他俩熙熙攘攘，月老过来拉我出去，我却扭捏着跑去了后院。我看到饮雪时不时关注我，意在我的左脸，那里一道天元之火，毁了我所有童心该有的幻想。如果我好看一点，我会觉得他被我吸引，会洋洋自得，可是当时我一副丑陋的模样，他的关注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低贱，他看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太特别，太丑了。

　　想着想着，我便趴到了望天吼的绒毛里哭泣。那一百年，是我过得最为心酸的日子。

　　瑶池仙会十年一次，我次次都去仙畔等候，路过的仙女看到我都会绕道而行。仙会不到一半，饮雪就会出来，他一般会坐到瑶池湖畔，等待翎若的到来。我一般都偷偷躲在桃花林里，看他俩你侬我侬。

　　曾经翎若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饮雪就与他这般相好，时常帮他束发，给他系紧松散的衣带。他们亲密至此，看了让我潸然泪下。我从来不信，我将近三百年的注视与爱恋，到头来会变得这样卑微，微不足道。

　　不仅是他，连我的血亲我也不敢接近。我之所以躲在桃花林，第一回只是想去看看承渊的真正模样，后来不巧先看到了饮雪同翎若，竟是灰心丧气的回了月宫，连承渊的散会也等不了了。

　　十年又过，我再次来到瑶池，等在昆仑弟子离开的那条桃花小路上。结果我等了半天只看到清一色白衣的道士，承渊的半个影子也没捕捉到。

　　第三个十年，第四个十年，我都是这样过来了，在夜以继日的等待与失望中。后来我渐渐长大，从小孩模样变成妙龄少女，更是不敢走出月宫一步。平日里就帮月老打打杂，牵牵线。我的房间里曾经有一面镜子，从来都是藏在枕头底下。人不爱美，天诛地灭，我亦如此。那回一个仙童不小心牵错姻缘线被月老责罚，我又成了他们嘲笑出气的对象，吵着吵着就打起架来，他们竟将我房里的东西全都砸烂了。那面镜子被一名仙童拿着嬉笑的跑了出去，招呼大伙儿来看。当时我火冒三丈，头脑一热就同他拼命了。

　　那些仙童平日里都有些法术，我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看他们将我的镜子摔烂之后，我刚想又冲上去打架，却想被侮辱的言语说得忍不住哭了起来。本来这些早就习惯，可是那一日，东陵上仙又来。

　　看到他，原本只是愤恨的泪水这会儿却变得苦涩心酸，一股脑儿的全都流出来，止也止不住。不等他诧异回魂，我早就跑出月宫，奔到了瑶池。我看水底的自己，脸上狰狞不堪，泪水浑浊，着实难看，一时间竟有轻生的念头。

　　好巧不巧，翎若正是路过，周围如花美眷，教人嫉妒。他一个旗开得胜的微笑，让我无地自容。

　　十年一个个过去，在第十个瑶池仙会之际，承渊终于再次路过这片桃林。我平素也不修炼，只是干活看书，我看了很多有关上清天尊的记载，皆是讲述承渊的登峰造极，无人匹敌。原本填满心房的苦恋被憧憬所替代，我决定有朝一日一定要出人头地，哪怕我容貌尽毁，无从可取。

　　第一次化作人形见他，看他同天帝攀谈的模样，不微笑不苟且，一言一行简简单单，却又风华绝代。我伫足在很远的地方，因为以自己低下的身份根本就难以接近这些中心人物，只能遥不可及的瞭望。天帝走后，承渊一人散步。我蹑手蹑脚离开，却是被他轻易察觉，向这里望来。他的眼神不再淡漠，那里有疑惑、有迟疑。

　　被他这样看着，我就像被施了法术一样定在原地，难以动弹。等到我回过神来，不远处已经响起昆仑弟子的呼喊，他望我一眼，终是跨步离开。

　　后来我背了包袱离开了月宫，去了太上老君的殿阁。自此一百年修炼，我不再专注任何，容貌爱情皆是浮云，既然已经失去，既然不能强求，我也不会继续执著。我潜心苦练，希望等到一天能让承渊亲自来接我离开，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他却从未有过任何动静。

　　瑶池仙会依然继续，不仅如此，太上老君同承渊地位相当，承渊便偶尔来访。太上老君知晓承渊不会在意我的存在，也不过多提及我，只道是他殿里的一个婢女，帮忙打理药炉而已。守着药炉的仙女不止我一个，更有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美貌的，每次承渊过来都趋之若鹜。反则我却是按捺心情躲在房里修炼，我知晓能吸引他的绝不是美貌，只有上层的修为才配得上他的关注。

　　可是我修炼一百年不止，却依旧等不到任何回应。后来我才得知，天庭禁爱，不允许六亲之情；更有承渊乃是孤辰转世而来，断绝七情六欲，要想等他发现我，接纳我，这一生算是没有可能。于是，我打点打点家当，离开了老君殿。

　　我这两百年，算是这样回忆完了。当初所有的苦痛，现在看来或许是美好。饮雪掀了我一道天元之火，让我自小受尽屈辱，可是他也心存自责，难怪总是跑来月宫，若无其事的关注我。我以为这是侮辱，却想完完全全是他不善于表达的关怀。

　　更有承渊，那些在蓬莱仙境的日子也让我想起幼时的点点滴滴。我生而磨难，造就如今看开一切的性格，与此同时又是有些执迷不悟，终究酿成大错，终生悔恨。

　　我扒着望天吼的皮毛，依靠着眯眼睡觉，自言自语道：“饮雪……”

　　原来不止是我一直爱着你，你也一直关注着我的存在。这样的回忆就已足够，我愿因此而粉身碎骨，万劫不复。饮雪。

《敦煌画境前篇》
敦煌画境，上古传情——晴雪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