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启示录

　　林学翘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加快跃动，是来自于快要窥看到答案的兴奋，然后她便听见那意外温润的声音在车内缓缓响起。

　　“我跟白玛都是在喀啦出生的。喀啦是普剎神山东边的区域，属于现在北强以东的一带。普剎神山终年都有大雪覆盖，我们就在寸草不生的冻土之上生活。虽然生活条件差，但基于我们一族信奉雪神喀啦，我们的祖先也是因大风雪而击退外敌，因此世世代代的族人皆是居于雪地。有神的地方自然也需要有与神沟通的人，也就是巫师。为了供奉雪神，族人每年都要举行雪祭，巫师在祭后会进入昏迷状态在梦中觐见雪神，并作出祷告。巫师醒来后会把面见雪神的点滴如同神迹般录入圣书中……喀啦的巫师实际上便是造梦者的前身。”

　　“造梦者？”顾清言侃侃而谈的样子实属罕见，只是林学翘把重心都落在顾清言的话里，凭着他的话探究着连史书亦一无所知的过往。

　　“《千年普剎》也有提及过巫师在喀啦的地位很高。随着前人运用梦境的功力愈加精进，后来的巫师更是渐渐懂得如何在觐见雪神以外的时候运用梦境。梦对于人而言是极为重要，灵魂的潜意识、恐惧、记忆、前世今生的丝缕在梦境中都能无所遁形，有时候梦甚至能预思映出人的将来。它听起来很虚无，不过如果能利用梦境的话，威力可以很强大。”

　　或许是顾清言这些年来当起了人民讲师，这时在车内说起喀啦时竟有些讲课的意味。

　　“所以……你也是巫师？”

　　“我生在巫师的家庭里，我的父亲是族内唯一能与雪神在梦里见面的巫师，从小便教我如何入梦、控梦甚至建梦。”

　　“造梦者，喀啦的巫师……”林学翘听着顾清言仔细把喀啦的民族史娓娓道来时喃喃自语着，史书上的寥寥数字被顾清言赋予了色彩，鲜活了整个民族的过往。

　　只是，口中嘴嚼的词语到最后变了味，林学翘把顾清言的话跟史书记载的历史链接在一起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一个激灵，一时间竟连说话的尾音也残留着颤抖，“你说你是喀啦一族的人……可是书上记载喀啦一族早在百多年前被灭族……”

　　对于林学翘的震惊，顾清言简直冷静得不像一个人，不像一个亲历这一切的人，平淡如水的语调就像在讲授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历史。

　　“是一百七十八年前。因为华格氏，也就是巫师原派早在灭族前的十年被灭门。造梦固中术法隐秘，族人自然不想把术法外传，而灭族后喀啦的圣书亦被烧毁，所以坊间史书、地理志大多只记录喀啦地区的风土面貌，其他有关宗教的事都是草草带过。”

　　顾清言的话彷佛印证着林学翘刚才在脑海中短暂划过的荒谬。许是过于荒谬，林学翘的话听起来也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你是……所以你就是华格氏？一百八十八年前就应该已经不在了……你没死，逃过了？这……这太荒谬……”

　　顾清言瞥向林学翘，嘴角勾起笑意，回道：“这世界荒谬的事情多的是。”

　　林学翘一愣，头一次看到顾清言的笑里带着几分常人常有的苦涩和无奈。

　　顾清言平常不苛言笑，这时苦笑着的他眉梢眼角里竟溢出柔和，彷佛这般荒谬的现实触及了他心中最底那抹尚未遗失的柔软。

　　林学翘定眼看着这张岁月从未留下痕迹的脸容，仍处于震惊中的她愣愣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就算林学翘对天师之事的认识再浅薄，她也知道顾清言的身份和喀啦的过去不该是能随便告诉别人。她跟顾清言才见面过寥寥数次，他根本无需要把这些事告诉自己。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何况，这些答案你总有一天会知晓，只是迟早的问题。”

　　“总有一天会知晓？甚么意思？”林学翘有种愈问问题便愈多的微妙感觉，像是怎么问都找不出最终的答案一样。

　　顾清言的目光没再分给林学翘，注视着前方的他缓缓道：“就像你想知道少勋的过去一样，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林学翘的想法都被顾清言一一看穿，想避都避不过，于是她只好干脆问出心中所想：“那为什么不是现在？”

　　“他自有自己的考虑……”顾清言把车停在街口后续道：“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他为了你的选择付出了多少便好。”

　　林学翘一愣，不由问道：“这又是甚么意思？”

　　“他曾经因为吴家而对南都退避三舍。而现在为了保护你，他不得不选择留在南都。”

　　“保护我？”林学翘眉头微蹙，心像是猛然被揪紧，她紧紧注视着顾清言，期望他能开口解答自己的问题。

　　“林家的家主当年在为五家出任务时意外身亡，可是他的死在这么多年来仍是一个谜。所有人都以为林家被寻仇灭门，就连少勋也没猜到你居然以另一身份活下来，可是却有人知道并且故意在梦中解开封印唤起你的记忆，很明显是冲着你是林家后人的身份而来。”

　　“所以有人早就知道我是谁，故意……故意唤起我的记忆让我……那个人的目的到底是甚么？让我报仇？”林学翘愈说眉头便皱得愈紧。

　　“林家跟其他四家所习的术法不一样，甚至连五门本身的人对于林家的术法都所知不多，所以唤起你的记忆，凭着你是林家人的身份去练术的话说不定能在你的身上套得更多有关林家的资料。”

　　听着顾清言的话，林学翘不由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道：“那我现在岂不是照着那个人计划的方向而走吗？”

　　顾清言出言纠正，道：“你是照着你自己的方向而走。在这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物的存在，你也大可以选择摒弃自己的过去，但你还是选择了这条路。你选择做天师不是因为那个人的计划，也不是为了徐少勋，而是因为你想这么做。”

　　顾清言的一言一句敲击着林学翘的心房，她一开始愿意学习当天师是因为梦中的过去对她冲击太大，她甚至抱着一种复仇的心态去学习法术。而且心底里也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能成为天师，说不定她跟徐少勋的距离也能愈来愈近……

　　林学翘从没想过，如果撇开复仇、如果不为徐少勋，她会否仅仅因为自己而愿意成为天师？

　　放在腿上的手机传来震动，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林学翘从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道：“委托人已经到了，我先走了……谢谢。”

　　顾清言也没强留林学翘，他知道林学翘需要些时间消化自己方才说的话。

　　林学翘在顾清言默默的注视下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清言目送着林学翘奔向秀清馆的背影，直至她走进秀清馆后，渐变幽深的目光才缓缓阖上。

　　重新张开双眼时，一如以往的柔和在眼波里流转，彷佛从未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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