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拥有世上的女人,甚至连男人也要艳羡的一切事物,金屏妹妹自然不会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了——不如说,她认为拥有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书金屏天生就让人觉得她本就该拥有一切,于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文晴湖笑了笑,伸出手抚摩我的脸庞,轻声道:“这正是金屏妹妹的悲哀之处——一旦发现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所有东西里,居然有一样事物自始至终都不曾属于她,她受到的打击就会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千百倍。夫君觉得她受到的打击有多大?”
书金屏对我说的话,我有时候会觉得这是很遥远的往事,有时候又会感到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无论如何,她所传达的感情都沉重得难以移去。我黯然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
文晴湖仍旧摩挲着我的脸庞,声音更轻了,却更加坚实:“她啊,打击大到想要把你抢走据为已有。这不像金屏妹妹的风格吧?可她偏偏这样做了。”她露出了想要笑,却又禁不住怜悯的复杂神色。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发愣,听文晴湖继续说道:“若说金屏妹妹会喜欢上夫君,我第一个不相信。她是那样骄傲,眼界那样高,怎么可能会将夫君放在眼里呢?夫君比起旦永是好很多,可是有燕王楚王珠玉相映,夫君便像瓦砾一样黯然无光。你说,金屏妹妹能看上你什么呢?”
我再怎么有自知之明,又听最亲近的文晴湖这般说,深受打击,不禁咕哝道:“这说的也太打击人了。”
文晴湖欣然一笑,伸出双手搂住我道:“傻瓜,别人看来是不值一文的石头,在我眼里却是无可替代的珍宝。你的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何况就算是夫君这样的石头,也有人要跟我抢——”
我顿觉心怀大开,点了点头,说道:“没人跟你抢我吧?”
文晴湖苦笑一声道,“你把金屏妹妹给忘了?还是说,你认为你是属于她的?”
我急忙摇头:“怎么可能!”
“可她偏偏要跟我抢你。”文晴湖这话听起来极像在闹别扭,我很想看看她此时脸上是如何的小儿女情态。可惜我被她紧紧抱住,无论如何也无法看见她的脸庞。“当年金屏妹妹会选择你,是因为夫君虽然不及燕王千般好,却有一样优点可取。金屏妹妹若想要施展才华,功成名就,便只有选择温顺听话,从不介意被人压一头的夫君了。”
这个书金屏也说过,如今我再度听文晴湖说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而夫君会对金屏妹妹好,全是为了保命,而且还是听我的指使才会这样做。如果我不在,夫君是不会存心讨好金屏妹妹的吧?”看我点点头,文晴湖又道,“虽然夫君会示弱,但是于谄媚一道上,我真心觉得夫君实在非常的笨拙,别说讨好人了,连谄媚的心思都不会生出来。要对人好,就对人好,不想对人好,就置之不顾,夫君便是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夫君之所以会对金屏妹妹好,全是因为我。”
说到这里,文晴湖的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不甚开心:“我很后悔——要是当年我再多想想就好了,那样的决定是多么草率啊。我不知有多么怀念以前的夫君,我们刚相识的时候,夫君的笑容不知有多么单纯明朗,眼里完全没有阴霾。可就因为听了我的话,夫君才会那样努力地去讨好金屏妹妹,总是对她那样谦卑的笑,却还要装傻,令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阿谀谄媚。每次看到那样的你,我心里不知有多么的难受——”
我呆了呆,安慰她道:“我已经习惯了,再说了,除了金屏以外,还没人能让我这样做的嘛。这不算什么。何况你不也是为了救我,才做这样的决定吗?”虽然口上这样说着,我的心里却有什么像被打开了一样。
“不!要是那个时候我能再多考虑一些的话,绝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文晴湖有些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我担心她这么激动又会引发喘气,急忙上下安抚,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助她理顺气息。
文晴湖也自觉有些激动了,躺回床上,苦笑着对我说:“料不到我也有失了心境的这一天。”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今儿就别说下去了?”
文晴湖拽住我的衣袖,摇摇头:“我这发病一日比一日快,怕是撑不住了。若不把话说明白,我死也不甘心。”她定了定,又苦笑道,“不是死在逼我,也不是夫君在逼我,而是金屏妹妹在逼我呀。若不是她,我又怎会在这里跟你说这些不痛快的话。”说罢,她深深叹息了一声。
我越发觉得走不得了,也逃避不得,只好依旧安坐:“你说吧,我会好好听着。”
文晴湖微一点头说:“言归正传,夫君对金屏妹妹好的理由,她本来是很清楚的,我也未曾打算瞒住她。只不过这话说出来不太好听,也没有必要挑明罢了。我希望能叫她安心和你过日子,这样一来就能保证夫君下半生平安无恙了。于是我便挑明利害关系,让她自行权衡一番。说白了,金屏妹妹和夫君是因为在一起对彼此有利,才会成为夫妻。”
我虽然也清楚,可说出来,当真觉得实在不好听,闷闷不乐起来,难怪当年文晴湖和书金屏都不挑破,净打哑谜呢。半晌我才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叫我对她好呢?”
文晴湖涩然一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天天对她好,谅她也不好意思轻易抛弃你。”
我点点头,确然是非常简单的道理。只是我实在懒,也愚笨,想不到这一点,也做不到这一点。
“如今看来,是我在作茧自缚呢。日久生情,果非虚言。”文晴湖的苦笑更加深了,“就算是现在,我也无法相信她会喜欢上你。怕是她自尊心受伤害多一些吧。你想,天天对你好的人,是因为听了别人的话,才对你好,她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别人。夫君心里会好受吗?”
我摇摇头,换做我,我也会难受。
“这就是了。可是金屏妹妹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这件事的。明明是为了利用彼此才在一起的,若真不愿意你对她好,一开始就该拒绝才是。等到发现自己动了真情,却反倒责备夫君不全心全意待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何况金屏妹妹还未必是为夫君没有动真心而难过,而是为夫君表面上处处以她为先,私底下却最听我的话,心里受不了吧。
“是,人心是肉长的,天长日久难免会有感情,对人家好,自然也希望人家也能对自己一般好。可是金屏妹妹就没有想到,她会对你这样好,全是夫君一日复一日的恭敬示好换来的!”
文晴湖的话起先有些刺耳,然而话到最后,我却眼前湿润了,无法抑制的泪不断地涌上来。
“金屏妹妹怨我,我承认这是我的错。可是她为什么要怨你?夫君可有对不起她?夫君能做的,可都一一做到了呀。就算有哪怕一丁点的不好,那也是因为我,她凭什么要怨你!”
我终于潸然泪下,也许是为我受的委屈,但更为文晴湖的真心疼我。文晴湖也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张开双臂将我抱住,断断续续说道:“金屏妹妹……为什么……要对你说……那些呢……既然喜欢夫君……又为何让你这么难过?不该啊!她不该啊!”
“金屏妹妹是真的喜欢你吗?”文晴湖流着泪发出了惊人的质疑。
我一想起书金屏临走前那悲哀的神情,就觉得怀疑她的感情实在罪过,然而我也相信文晴湖的话,一时间不知道孰是孰非,心情矛盾至极,混乱不堪,已经不知道如何去思考了。
文晴湖看我如此心烦意乱,反倒冷静下来,轻轻拭去两人的泪痕,苦笑起来:“夫君当真善良,我无意诋毁金屏妹妹,只是她的行为,我无法苟同。”
“她……做了什么吗?”
文晴湖深呼吸了几下,气息更为平和许多,可声音有些嘶哑。我便叫来一杯梨汁喂她喝下。片刻后,她恢复过来,刻意放缓声音,不至于那么耗费力气:“金屏妹妹对你说了吧,若想要换来你全心全意的好,唯有比任何人对你还要好才行。”
我点点头,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文晴湖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金屏妹妹聪明一世,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愣了,书金屏还会犯错吗?
文晴湖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反而话锋一转:“金屏妹妹会在意、或者说喜欢上夫君你,不外乎夫君二十几年来如一日尊敬她,专一而听话吧。但是,金屏妹妹开始真正在意夫君,是因为夫君对燕王轻薄我们的态度大相径庭的缘故。像她那样高傲的人,看到你对我比对她还要紧张,心里自然会不痛快。这事搁在别人身上,只怕结果都一样。”
我迷惑地点点头,这样子说也没错,确实无法从这件事看出书金屏是否喜欢我。文晴湖似乎也不打算拿这件事来批评书金屏,陷入了长长的沉思,神情非常严肃认真。
“我和金屏妹妹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她对夫君或许是有感情的,只不过我无法承认、赞同这样的感情罢了。姑且认为她是真心喜欢夫君好了。因为喜欢,所以希望夫君能把所有的心系在她的身上,因而千方百计的对夫君好,期待得到夫君的同等回应。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也无可指摘。”
文晴湖又为何说书金屏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呢?我越发好奇,想要问,却又问不出来,生怕得知那个答案便会深深的失望。
“后来金屏妹妹又试探过夫君吧?这也是很正常的反应,我对此并无意见。”说话间,文晴湖微笑着望向我,神色有些复杂,“可是……”,话刚开头却又戛然而止,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迷惑。
我还记得文晴湖说过,我在书金屏的几番试探里都一直照着她的话去做,证明我是一直向着她的,虽然这样说对书金屏很残酷,可是她确实打从心里非常开心。今儿提到此事,却没有再说类似的话,想来心里还是有些不忍吧。刚才她的脸上就闪现出怜悯和不忍的神色。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无论这份怜悯和不忍是出自善良的本性,还是出自对书金屏的感情,至少可以确信文晴湖对书金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怨恨。如果书金屏还在世,她们之间的裂隙是不是还有弥补的机会呢?
文晴湖叹息一声道:“金屏妹妹说过试探过我的事吧?”
我一点头,想了想才说道:“好像我宿醉那回有一次,童谣在宫里传开的时候有一次,最后和你下棋是一次。”
文晴湖再度叹息了,低声呢喃道:“如果金屏妹妹不跟你说这些事该有多好,明明夫君什么也不知道的……”
我没有听漏这句话,心里一个咯噔,当即俯身问道:“听你的意思,金屏试探你不止这几次?”
文晴湖瞥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而又无奈的笑容:“谁叫始作俑人是我呢。”
我本还想要再问,但看到文晴湖露出“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的祈求表情,只好放弃了。但是心里依旧难以抑制好奇,不断想象书金屏试探文晴湖的情景。忽然,我感到了一丝冷意,她们的关系终究不是我自以为的亲密和睦,她们之间早已经出现无法弥合的裂痕了。不管怎么想,我都感到悲伤。
“金屏妹妹和我生分,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对她并没有怨言,心里也有些歉疚,毕竟是我把她拉下水的。何况她又对夫君真正上了心,对夫君也比以前好了许多,这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并不觉得事事谦让金屏妹妹有什么不对,但她似乎并不这么想。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那样,对于喜爱的人或者事物都一定要掌握在手里,她明明也知道这一点,却还是不放心,三番五次试探我。我就算脾气再好,也有些烦了。”
说到这里,文晴湖再一次苦笑了。
“可是你没有表现出来。”
“怎么可以表现出来呢。不管怎么说,我和金屏妹妹还是有情分在的,破坏它有什么意思呢?毕竟能够和我说真心话的,除了夫君,也就只有金屏妹妹了。”文晴湖此时的脸上,和那时书金屏的表情一模一样,都是有所埋怨,却又无可奈何,无法真正怨恨对方的神色。然而她又说道:“可是金屏妹妹这次做的事,真的伤到我的心了。”
“那就是金屏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
文晴湖轻轻颔首,神色沉了下来,低声道:“她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如果她不说,我自然会认为她对你有些情分,无论什么样的责难,我都愿意承受。可是她说了,这叫我实在难以相信她喜欢夫君。”
“你刚才也说过金屏不该跟我说这些,可是这和她喜不喜欢我有什么相干?”我依旧不甚明白。
文晴湖不答,反问道:“金屏妹妹说这些话对夫君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沉默良久,终于摇了摇头,又觉得不对,便轻声补充道:“也没什么坏处。”
“骗人。”文晴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话,低声道,“金屏妹妹若不跟夫君说这些,夫君现在也不会总是露出痛苦的表情了。夫君自己不觉得,我可是明明白白的看在眼里。”
“我看起来有那么难受吗?”我呆呆反问了一句。
文晴湖心疼地望着我,无奈地微笑了:“夫君确实缺乏自觉呢,也不知道这是个坏事,还是个好事呢。啊,这样的夫君对金屏妹妹而言,一定是最为难以对付的对象吧。”
我对自己确实不大注意,也不知道何时曾经出现过难过的心情,只好默默听着。
“金屏妹妹对你说这些话,目的有三个。首先就想叫夫君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晓得心疼人家。”说至此,文晴湖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耍心眼,又气又好笑又不以为然。“所以我才会难以相信金屏妹妹会喜欢夫君。她先前明明说过,想要夫君对她好,便要比他人百倍的对夫君好,也去这样做了。可是头来却还是给了夫君一刀,白白的叫夫君难受,这也叫对夫君好?”
文晴湖越说声音越高,到最后近乎疾言厉色,眼睛里明明白白出现了愤怒的情绪。她在愤怒,而且还是第一次明显表现出来——我被文晴湖破天荒头一回出现的愤怒惊住了,只知道呆然地望着余怒未息的文晴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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