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

作者:亦扉台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七十四章濯缨(一)


      显素和薛必青的死讯几乎是同一时间传遍太乙的,一个叫人拍手称快,一个叫人扼腕叹息。

      王位空悬,宿阳城里乱了半个月,吕氏竹林渗透朝野,很快掌控了局势。竹林中最特立独行的存在非吕三公子莫属,如今众人都或恭敬或畏惧称他一声吕少师,他仗着背后有吕氏竹林撑腰,在朝中作威作福,甚至软禁了余容公主。

      显素暴毙,按礼制余容应当继承王位,可王城里谁不知晓,嚣张跋扈的余容公主和那位睚眦必报的吕少师有宿仇。

      余容公主被软禁在落霞殿,她愤怒不已,三天的时间,将殿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威逼、恐吓、利诱各种手段都使尽了,仍旧没有人敢放她出去。

      这日天擦黑,落霞殿的殿门终于打开了,自外面走进来一人,恭恭敬敬向余容行礼:“公主殿下。”

      来人是多年跟在她身边的琴婴,余容见到他终于神色一松,“你怎么来了,我王兄呢?”

      琴婴仍旧低着头,恭敬道:“公主,王君已经去了。”

      话说完,余容便愤怒地瞪大了眼睛,抬起蛇骨鞭恶狠狠抽在他身上,嘴里大骂道:“胡言乱语的畜生,我王兄一国之君,正值壮年,无病无疾,他怎么可能死了!!”

      余容嘴上大骂着,眼眶却止不住红了,她不相信显素就这么死了,可若显素尚在,谁敢将她囚禁,她又急又怒,一把将琴婴推开就要往外跑。

      “公主莫急。”琴婴刚才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伤口还在渗血,却好似全不计较,他劝余容道,“公主还不知道吧,王君晏驾,竹林掌权,现在吕三是说一不二的吕少师,凤头正盛,如何处置公主您,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他大胆!”余容怒不可遏,脸色涨红,“这小畜生心思歹毒,定然是他谋害了王兄,我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我要让整个竹林给我王兄陪葬!”

      余容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带着颤意,娇美的面容有些扭曲。

      琴婴却叹了口气,“公主,你应该清楚,吕三此人心胸狭隘,嫌怨记仇,他掌了权,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我听说——他打算把公主你做成人彘,还说公主最爱漂亮,特地给你选了一个琉璃坛子,届时将你断了手脚装进去,再往坛子里填满蛇虫鼠蚁,摆在城门前,让所有人前来围观。公主,你要是真落在他手里了,怕是不会好过啊。”

      余容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我乃一国公主,他岂敢……”

      “薛必青死了,他满腔怨气,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琴婴好心劝道,“公主,趁现在,你赶紧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外面我都替你打点好了,趁着天黑出城,不会有人发现的。”

      说着,他小心翼翼接过余容手里的蛇骨鞭,“这东西带着不方便,就由我暂替公主保管吧,等公主出了城,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前去接应公主。”

      余容脑中乱哄哄的,来不及思考他的话,什么细软也没带,便慌里慌张跑出了落霞殿。

      外面果真如琴婴所说那般,守卫都被支开了,她一路畅通无阻,没遇到任何阻拦。

      天已黑了,王宫中亮起寥寥灯火,落霞殿只点了一盏灯,琴婴站在殿门口,面上挂着恬淡笑意,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蛇骨鞭,温柔且眷恋,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收起蛇骨鞭,吹响了哨子。

      暗卫从四下角落里跳出来,琴婴伸了个懒腰,微笑着吩咐道:“去,告诉吕少师,就说余容公主逃了。”

      夜沉得有些压抑,天上聚着一团黑云,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余容靠着两条腿出跑出去很远,王宫中很乱,没人在意她慌张的身影,约摸过了两刻钟,她终于靠近宫门,只要出了王宫,混迹在人堆里,就算是安全了一半。余容咬紧牙关,拼命往前奔跑,在即将奔向宫门前,却听得一声令下:“拦下她!”

      紧接着敞开的宫门在她眼前关闭,她喘着粗气在宫门前停下,心中慌乱,大骂道:“给我让开,我要出宫,不然我把你们全杀了!”

      宫门守卫为难地看着她,“公主,上面有令,今夜不得放你出城。”

      余容怒火攻心,正要再骂,却见身后乌泱泱围上来一大群人,看样子是要强行将她带出去,慌乱之下她再顾不得其他,推开守卫匆忙奔上了城楼。

      等她爬上高处,才知自己这一举动大错特错,城楼之上一堆人等着围堵她,吕曦容抱着胳膊像是等待许久,见了她,微微一笑,“公主大半夜的要去哪里?”

      余容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窒息的冰凉让她止不住颤栗,她想要再逃,却见四下都围满了人,如铁笼子一般将她圈禁,她身上连一件趁手的武器也没有,成了狼狈的瓮中鳖。

      城楼上的风很大,余容的声音被风割裂,听起来不似往日那般强势:“是你害死了我王兄!”

      她控诉着,瞪着血红的眼,唇色青白。

      吕曦容无动于衷,缓声道:“你没有证据。”

      “是你,就是你……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

      余容怒吼着,想要扑上来掐他的脖子,身后的侍卫架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拖去。

      吕曦容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襟,仿佛宣判一般,朗声道:“王君晏驾,请公主即位。”

      霎时间,周围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跟着高呼道:“王君晏驾,请公主即位!”

      城楼上的钟声敲响,苍凉肃穆,整齐划一的人声如浪潮般在城楼之上荡开,传得很远很远,可那声音在余容耳中仿佛催命符一般,她脸色惨白,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脑海中想起先前琴婴跟她说的话,琉璃坛子,断手断脚的人彘,摆在城楼上供人观瞻,她骄傲了一辈子,怎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太乙的公主即便是死,也该死得轰轰烈烈。

      余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靠近了城墙边沿,她的声音不再发抖,满含着怨恨与阴狠,淬了毒一般,“你会有报应的。”

      她望着吕曦容,咬着银牙,“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吕曦容笑了笑,“那又如何?”

      话音落,余容果断转身,自高楼上一跃而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摔得血花四溅。

      四下皆惊,众人不知余容公主为何会自寻短见,吕曦容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冷漠地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你们看见了,我可没逼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说完不顾众人反应,他转身下楼,“拖下去,葬了吧。”

      *

      岐和神殿里一片荒凉死寂,人人挂着愁容。

      这是薛必青死后的第二十七天。

      姚景耘一脸疲惫推开房门,小弟子们挤在门外,焦急地望着他。姚景耘长舒了一口气,捂着胀痛的额头,“醒了,没事,只是还需静养,你们不要打扰他。”

      弟子李仙仙凑上前来,眨巴着眼道:“师叔醒了,他饿不饿?我在小厨房炖了汤,一会给他端过来。”

      姚景耘道:“他吃不下……对了,吕暄呢,叫他过来陪师叔说说话,这些日子你们都机灵点,不要在师叔面前说些不该说的。”

      众弟子齐齐应声。不一会,四岁的吕暄被带了过来。

      ‘吱呀’一声,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吕暄如一只小鸽子钻进屋里,他飞快奔向床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兴奋地大喊:“师叔,师叔,快起来,我今天又背了一首诗,李师兄让我背给你听。”

      楚毓头痛欲裂,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打折又重新接回去一般,骨头缝里都钻心地疼,他听到吕暄的声音,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来,吕暄已经将新学的诗背了一边,正眼巴巴等着他夸奖。

      “师叔,我背得不好吗?”吕暄见他不说话,赶忙问道。

      “很好。”楚毓抬手抚摸他的头顶,“暄儿背得很好……师叔睡糊涂了,没听清,你再背一遍行不行?”

      吕暄得了表扬,高兴得手舞足蹈,又乖乖背了一遍诗。楚毓靠在床头,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听吕暄背了诗,还是强打着精神夸赞他。

      “师叔,你是不是生病了?”吕暄缩在他身边,拿小小的手掌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师叔身上哪里不舒服?”

      楚毓伸手将吕暄抱在怀里,此时脸色才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将下巴搁在吕暄头顶,轻声道:“师叔没有生病,只是太累了,睡了很久……暄儿最近听师兄们讲了什么故事,说给师叔听一听好不好?”

      四岁的小孩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叽叽喳喳在楚毓耳边讲故事,过了半个时辰,吕暄的故事讲完了,别过头去,楚毓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师叔,醒醒,我讲完了。”吕暄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楚毓像是没睡醒的样子,慢慢睁开眼,有气无力道:“抱歉,我有点困了。”

      吕暄眼珠子转了转,凑到楚毓耳边小声道:“那我跟师叔说点其他的,舅舅一直想见你,师父拦着不让,如今师叔醒了,要不要见他一面?”

      楚毓听完果然不困了,睁大了眼,有些犹豫道:“我这个样子……”

      “你这个样子怎么了,他又不嫌弃你。”吕暄接过他的话,从床上跳了下来,激动地往外跑,“我回去告诉舅舅,师叔你就放心吧。”

      *

      吕曦容再一次见到楚毓,是在余容公主出殡那天。

      他没去送葬,按理来说不应该,如今他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即便是装装样子他也该去送一送。

      可他不太想装,也不在乎别人用何种眼光看他。

      血池不再翻滚,结了厚厚一层冰。

      风吹到脸上依旧带着粘腻的血腥气,吕曦容觉得喉间堵了一块石头,他说话都扯得嗓子疼:“你能不能告诉我,薛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楚毓驻足在血池前站立很久,表情木讷,他憔悴许多,瘦得脸颊凹陷,脊背微微躬着,没什么活人气的样子。

      “你不是都听说了吗,薛师兄行释灵之术,重镇蜃鬼,尸身坠落血池,骨头渣子都化了。”

      如此残忍的话说出来,楚毓面上却没有什么不忍之色,语气十分冷静。

      吕曦容浑身发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原本盼着早日和楚毓相见,有许久的思念和苦楚要倾诉,可楚毓好似不太想听。

      他掩下眼底的情绪,“别人不肯对我说真话,连你也要这样敷衍我?”

      “我没有敷衍你,今天我跟你说的全都是实话,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任何人,我没有必要骗你。”楚毓说着,抬起眼看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余容公主又是怎么死的?”

      吕曦容听到这个问题有点没反应过来,看到楚毓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句质问。

      “她自己跳下城楼,我没有逼她,她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迫切地想要解释,“你觉得是我逼死她的,你是想要当面质问我,才愿意跟我见一面,是不是?”

      楚毓摇摇头,“我相信你,你不会说谎……你很聪明,不会做这种蠢事。”

      毕竟逼死即将继承王位的余容公主对吕曦容没有任何好处,他即便是想害余容,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

      没有人愿意背负杀死公主的罪名。

      楚毓垂下眼,不再谈论余容了。

      他们不过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可吕曦容却觉得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曾经有多亲密如今就有多冷淡。他上前一步,抓住楚毓掩在袖子里裹满纱布的手,“这是怎么了?”

      楚毓像是被手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吕曦容有些怔愣地立着,他看着楚毓从袖子里摸出一枚山茶花冰凌,递到他眼前,“这东西我用不着了,还给你吧。”

      吕曦容一时顿住没了动作。那枚山茶花冰凌是他用术法凝成,送给楚毓的信物,珠玑岛上长满了山茶树,他本打算在山茶花期带着楚毓回一趟珠玑岛,才给了这枚冰凌,如今楚毓要把东西还给他。

      “你什么意思?”他声音有些发颤。

      “抱歉,我不能跟你回珠玑岛了,我们……也到此为止吧,从今往后,不必再见了。”

      吕曦容耳中响起金石之声,震得他眼前发黑,“……你说什么?”

      楚毓道:“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得很清楚。”

      “到此为止,再也不见?”

      “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厌烦了。”

      过了良久,吕曦容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容发苦,他的表情算不上冷静,“楚毓,你简直是……太冷血了,你甚至不愿意编一个好听点的借口来骗我。”

      楚毓依旧道:“我不会骗你。”

      吕曦容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他一把取过楚毓递来的山茶花冰凌,掌心用力,那枚冰凌瞬间碎裂成几片,他将碎片扔到楚毓脚下,转头就走。

      “我们都应该好好冷静一下,今天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跟我说吧。”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403782/7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