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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
一条鱼越过水面,一声脆响后,泛起阵阵涟漪。
“黎塞留?”
“是。”
跪在水池前的老人沉默了一下,从冰凉的大理石地上恭敬地拾起手中的蓝色三叉杖:“时也命也。”
三叉杖的杖尖轻轻点在水面上方,上面浮现的是昔日被凯尔斯震怒下所烧毁的住宅船只,漫天大火中,整个岛屿都像在燃烧
“天使庇佑。”
海洋。
是蓝色,无穷无尽的蓝色。
深蓝色的绸缎,海蓝色的宝石,浅蓝色的玻璃……还没踏入碎星主教圣堂,程希就感觉一阵强大的生命力顿时笼罩住自己。
饥饿被抚平,疲倦被消缓。
程希抬头。
圣堂前方的广场,就如同碎星海域所有的地方一样,供奉着【健康】大天使的雕像。
海尔思。
礼拜日的清晨,黑袍的僧侣站在讲台最高处,手持经书布道,仁爱,慈悲,果报……程希坐在第一排的中间,细心听课,神情严肃而认真地凝视前方。
从早到晚,讲课的僧侣换了一位又一位,听课的信徒走了一批又一批,唯独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
暮色晚霞,钟声渐响。
等到人群尽数散去,程希才起身,走到靠近的圣堂彩绘玻璃窗下。他抬头,各种斑驳华丽的缤纷蓝色,用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勾勒出【健康】大天使昔年庇佑众生,治愈万物的功绩。
而在这间窗户的正下方,则置有一个金盏,里面盛满了雪白的颗粒。大约是出于好奇,他不自觉伸出食指触摸。
“那是盐。”
苍老的声音如幽灵般从背后升起,程希刹那停手,没有回头。
不需要回头,他已知晓对方的身份。
“仁爱,慈悲,果报……”他一个一个数着这样温暖的词汇,“我听了一个下午僧侣的教诲,心中却一直藏着一个困惑,还请阁下指教。”
“波罗那牧首的行为,到底是如何匹配海尔思大天使的教义?”
“那是必备的盐。”
无数白色的细盐从手指间落下,像一朵朵雪花,妆点着整个繁杂的世间。
“我认识一个孩子,她的名字叫卡莉。”程希尽量心平气和道,“我初次遇见她,是在一个蜘蛛鬼婆的巢穴中。因为误入恶魔的领土,她的父亲,母亲,姐姐全部丧生,是凯尔斯将她救下。”
“的确,从明面上看,是蜘蛛鬼婆毁了她全家。”
“只是,她的父母是自愿躲入蜘蛛鬼婆的巢穴,带着全家,宁愿冒着被恶魔吃掉的风险也不敢久留。您可以猜,这是为什么吗?”
“是因为您,波罗那牧首,仁爱与慈悲的海尔思祭祀,下令抓捕她全家。”
波罗那声音冷漠:“她是梅尔摩德的信众。”
“所以呢?”程希反问:“所以她们的精血就可以被肆意抽取,去组建您的私人禁卫军吗?您不用惊讶,系统之内没有秘密,我早在萨瓦时,就隐约耳闻。”
不止亚莉德安,在小说的原文中,幼年的男主,人面兽心的僧侣,地牢长达数年的囚禁生活,日复一日的吸血实验……
每每想到,他都难受不已。
“杀死异端,夺取天赋。”
“只是,来自异端的血脉,您真的不嫌脏吗?”程希顿了一下,“如果他们因为享有梅尔摩德的馈赠,所以是天生的贱民,那么掠夺了贱民血脉的你们呢?混了异端血液的你们,是不是也该系上铃铛?”
皮肤黝黑的信女,都脚系铃铛,蜷缩在角落中,靠垃圾与污水为生。
“叮铃——叮铃——”
每每一动,无处不在的声音都提示他们贱民的身份。
“你是海尔思的信徒,力量却有一半来源于梅尔摩德,”程希道,“我有的时候真忍不住想,您到底是因为信仰而劫掠,还是单纯为了天赋……”
“您过界了,”背后的声音提醒道,“黎塞留主教的养子。”
程希不言。
“当——当——”
晚霞的余晖逐渐消散,象征落日的钟声也敲响十八下传遍全岛,固然圣堂明亮依旧,西方的夜色也逐渐吞噬蔓延。
波罗那牧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除了彼此心跳声,圣堂内部似乎再无其他。
“外客知道碎星群岛吗?”
良久,海尔思的牧首开口,娓娓到来的声音平静且克制,“美丽的群岛啊,虽托庇于健康大天使之下,却从未得到安息,海难,火山,干旱……年年战乱,月月兵戈。某不才,一百一十年前出生于一户普通盐家,出生的第一个月,为补贴家用,父亲冒险出海,殁于风浪,出生的第一年,因部落纷争,母亲死于践踏,是同村嬷嬷见我可怜,将我拉扯长大。”
“二十岁后,我蒙大天使垂怜,得以入主楞伽教堂。我以僧侣的身份云游普度,原本只是一心传道,可我见得越多,便越觉得难受,为什么碎星群岛的人,要享受这样的痛苦?”
程希望着彩窗最高处的天使,一言不发。
“我去求过帝都的帮助。”
牧首大人云淡风轻继续:“七十六年前,蒙布列塔尼公爵引荐,皇帝邀我入帝都传播大天使的美名。席间,感动于我的苦行,皇帝答应满足我一个心愿,只要他能做到。”
“我和他说,海岛的子民生活不易,请陛下体恤,减免徭役,修改加贝尔盐税法,效仿阿图瓦,佛兰德,加来等北方地区,将大碎星海域从重盐税地区划分到低盐税地区。”
程希默然,轻声道:“皇帝不会同意的。”
“您比我聪明,”背后的声音认可道,苍老平和的声音中盛满了一丝难得的厌倦,“皇帝不同意,教宗也不同意,所有的人都不同意,他们都来劝我,告诉我盐税是帝国财政基石,告诉我帝国四分之一的盐来源于群岛,告诉我为了大义,需要南方的税来支持宗教审判……他们告诉我很多很多,可惜我还是不懂,”
“为什么北方人内斗,最后也是南方人受苦?”
“这是盐,”波罗那道,“日常生活必须的盐。在北方,在帝都卡皮塔尔,一米诺特的盐售价三十一枚铜币,但是当时,在原产地碎星群岛,因为官营,工艺,税率……你以为同样的盐是多少钱?”
程希背后突地发寒。
“五百九十六。”
“五百九十六,”站在他的身后,波罗那的脸陷入深深的阴影中,“我永远不会懂,为什么境内没有一个盐田的帝都子民只需花三十一枚铜币就能得到拥有百万亩盐田的碎星群岛子民花五百九十六枚铜币才能得到的盐?为什么一米诺特售价五百九十六枚铜币的盐会让晒盐为生的父亲要因贫穷出海搏命?为什么碎星群岛的人民要一辈子苟且在这样的日子里?”
“我不明白,到现在也不明白,”牧首的声音逐渐逼近,“于是,我以世间最艰难的苦行向大天使献祭,栉风沐雨,节食苦修,只为求祂指引明路,将所有子民都带出苦海。”
“大天使回应了我。”
这话近在耳畔,程希猛地回头。
“一为风调雨顺,二求世无兵祸,三愿盐价归平。”
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身后,瘦如枯柴的手直接贴在他的手腕上,在那里,“溪水边的彩虹之光”熠熠生辉。
“海尔思禁卫军存在目的,是守卫成果。”
繁盛的海尔思庆典。
和平之盟的缔造者,万千部落的主人,碎星海域从有历史记录后长达千年的战乱,终于七十年前。
踏入这片海域后,从未察觉过物价异常。
“卡皮塔尔,天之城,圣骑士团,维奇克拉夫特协会……从七十年前起,有无数的人质疑误解过我的行为,黎塞留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波罗那目光冷漠,“可是我依然是海尔思的牧首。”
外力激荡,灌有红衣主教信仰之力的宝物自发护主,白色的光亮转眼点亮了整个教堂内部,数道光幕中,金色鸾尾花的影子一闪而过,
圣光能够辨别恶魔。
但白色的光,顷刻间穿透了牧首的苍老且瘦弱的身躯。
不挣扎,不痛苦,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甚至没有丝毫不快,波罗那神色堪称温柔地注视着沾有圣洁气息的扫荡,坦然地接受了万束光箭的穿心。
与圣水一样,圣光无法对人类造成伤害,只会屠戮来自深渊的生物。
没有效果。
完全没有效果,这说明波罗那的确是个标准的僧侣,他身上没有,一丝也没有,来自深渊的气息,
“你们或许对我有些误会,”
波罗那的声音仿佛来自虚空,
“我是天使意志的代言人,仅此而已。”
“我是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养子。”
双手被缚,程希狼狈跪倒,但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将背挺得笔直。
“我知道。”
波罗那牧首语气堪称难得的祥和,然而说出的话却让程希瞬间心凉,“可是我也知道,您身边的另一位,凯尔斯·奥瑞林,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梅尔摩德异端后裔。”
“因为黎塞留,所以我不会为难你。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须留下。”
程希抬头,冷冷道:“他不在这里。”
“不。”
波罗那道,“从走出贝纳拉斯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注定在这里了。只要身处碎星海域,结局都是一样的。”
“天使,”牧首语气坚定,“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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