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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延瑞的屋子倒是很西派,她去年便自置了英式沙发椅和卷草红皮床,电影里的瓷浴缸子,她二哥也应下了,过了年便从国外走商船送一个给她。她边说着,边请玉生坐下,那张玫瑰椅让玉生想起李爱蓝来,只是李爱蓝喜爱的风情往往色彩要更绚丽,木头也要金子做的。
她见玉生笑了,便问道:“这位太太,你笑什么?”
玉生道:“这是谁告诉你的呢。”
延瑞道:“延青呗。她前几天和一个上海男人相亲,才知道,那男人养了一个歌女好几年了,家里人不让歌女进门,才想着娶一个大家小姐。”
玉生不问,她也要继续说道:“谁知道真成了之后能不能和歌女断干净?她姨妈便说,不要啦,在她姨妈婆家那边找一找,还说那边有好几个以后要到美国去的呀。她姨妈真关心人,还说呢,如果能带着她的延青出去了,到时也要给我找一个。”
说到这里,延瑞哈哈大笑起来。
玉生记得她上中学时,也常常提起“延青”,只是玉生不曾见过她的面,只知道她是二房的女儿,比延瑞年长五六岁,正是到了适婚的年纪。
“你知不知你今天来,就像行走的大观园。”
玉生一听,又忽地笑出来,道:“延瑞,你和中学时真是一样。”
延瑞接着道:“我们都是“姓刘的”,都伸长了好奇的脖子,等着张望你。还有延金,他这样一个冷淡淡的人,今天难得不出去画画,在家里等着你。”
玉生转了话头,道:“延金哥我当然记得的。”
延瑞道:“那都几年了——你还记得吗?我突然想起来,他那时第一次见到你母亲,几乎当作仙女。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要三十岁了还不打算娶,他弟弟延润都在前几年结了婚,娶了一个香港女人,如今也少回来了。”
玉生几乎从不听爸爸林世平讲这里的一切,只因林世平也是知之甚少。林世平祖父成家之后把祖宅所有地产都交付给了自己的姐姐,之后即便是林世平的父亲,也静静地在秦淮做了半辈子的绸布生意,一直到林世平十二岁时独自赴京。
延瑞见玉生来了,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说着说着,又问到孙曼琳,她从长衣柜子里取出来一件纱面紫洋装,问玉生道:“你瞧,这像不像孙曼琳的衣服?我也有好几年不曾见过她了,她如今有二十岁了吧?从前她年纪小,我记得她太时髦了。”
玉生道:“她如今去了上海,最迟明年她是要留洋去了。”
延瑞道:“这是猜得到的。”
然后她将身上的袄裙换了,换上手中的洋装,又说了会儿话,她便引着玉生出了门。
晚饭设在育荣的大院里,他那大太太前年过了世,这个家里最大的院子,如今是他和他姨太太住着。姨太太没有子女,所以做事低调谦卑,她见到玉生和延瑞走来,低着脸打了招呼,延盛的大太太见到她,也不喊她,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而后,盛少太太见到延瑞,便道:“小妹——”
紧接着瞧见玉生,没有立即唤出声。她对着玉生笑了,自然比对育荣的姨太太,也就是那半个婆婆的笑容更柔软,更看似真切,一直到她面对面瞧着玉生,嘴角仍没有拉下半分。
“这身段气派,这样好的水绸,我看,别说高邮——南京也绝没有第二个的了。”
她拉着玉生的手,玉生也让她拉了拉,随后便借着话头很快松开了。
延瑞与她一边走,一边道:“嫂嫂回来啦?我听人说你中午不是到纺纱地去了么。”
盛少太太回道:“那地方灰尘太多,我鼻子耐不住的呀。我本是要叫安安一同去,她受过好教育,到时纺纱成布要走外贸船,她肯定比我能帮上忙的,可惜她说了,她要和你一块去逛街去。”
延瑞道:“并不是逛街。欢儿那孩子闯了祸,我们善后去了。”
盛太太吓道:“什么?”
面上是这样,仍要拿捏着在玉生面前的大家气派。她笑一笑,伸手招来身旁两个佣人,穿黄短衫黄麻裙的,这是她要做来给这么一大帮人穿上的,延瑞觉得那就像好几个装菊花茶的瓶子放歪了,成了精,又斜五四六地走来。
“给我们大小姐倒春茶来。”
林世平往上几代独子,如今又只育了玉生一个女儿——的确可尊为大的。她很亲着玉生,一方面是由于她也是秦淮人,而别的许多方面,自然不必说了。
她见玉生不喝茶,便道:“我糊涂了,真是,应该倒一杯温温的牛乳红茶来。那是欢儿的同学送的,他说是去英国游玩,带回来的。”
延瑞道:“玉玉不喝牛乳。她是再简单不过的人了,就倒一杯温水来吧。”
随后玉生又听她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被延瑞唤人请到饭厅里等着了,她和爸爸林世平是首先入座的。林世平觉得这里的规矩一百年下来不变,客永远先选位置,先看菜色,主人们走进来,就好像一个个即将登台的舞者,绚丽的,夺目的,总之个个风采出众。
那个女子,玉生很快就注意到她,延瑞说起过的,延美,是四房的大女儿——真的是非常漂亮。她的头发长且茂密的肆意散开,像正被春风轻拂的藤蔓,颊色粉白,胭脂轻点,面相端正温和,如果这是一幅画,一帖字,那是挑不出来一点儿错处的。如果延瑞不说,玉生以为她至多二十五岁的年华,绝不会想到她只比李文树小了两岁。
她先称呼了林世平,低了面笑了笑,后看见玉生,怔一怔,道:“这是表妹——真对不起。我下午刚从扬州回来,竟没有及时问候你。”
玉生道:“表姐,没有什么关系。”
玉生带来的许多手礼,延瑞都乐意效劳,自己一个个到姐妹兄弟房里去送了,延瑞为延美留了一颗顶漂亮的蓝宝石金戒指。那是李文树那时从英国带来的一箱子珠宝中,其中那么几个最漂亮,最硕大的,延瑞觉得它很衬延美那双细腻丰满的手。说到延青,她就说,就送那一罐百花香膏给她吧,她毕竟很喜欢花的做派。
想到这里,延青进来了。她见了玉生,亲近非常,和盛太太非常相似。
延金和延兴最后进来。延兴年岁小,还在上中学,见到玉生,面赤耳红了会儿,方说道:“表姐,原来这就是秦淮的表姐。”
盛太太说道:“是,坐吧。延兴,你那几个侄儿侄女呢?”
延兴道:“大哥说,他们闹得很,所以就把他们留在院里了。安姨娘跟着他们吃饭。”
正说着,延盛推着父亲育荣进了门。育荣自去年起便坐上了轮椅,他不能走,平日是他那个姨太太推着他走,今天下午是玉生唯一一次见到她,她似乎不常出来会客。
育荣头发已全白了,面上沟壑横生。当下他望见林世平,便道:“育淳,育和,过来——这是我们祠堂里最大最光荣的一房。育和,你没有见过,快过来。”
育和年岁与林世平相仿,是延兴的父亲。他拉着延兴,道:“唤伯伯。”
林世平道:“我看着延兴很好,年岁小,就把云水纹穿得这样体面。”
育淳道:“如今家里的兄弟都对做衣服没有兴头。随军的随军,画画的画画,就是延兴很聪慧听话。”
育和的太太道:“延兴年岁小,总要缠着他哥哥延金,要他给他画纱线的颜色呢。”
这时,玉生望见延金。她最是记得他的,那样一个柔和淳良的人。他从前同她一起在秦淮上书法大家的课,他的字写得好,但画更好,之后便不用再学,自成一派了。
这几年来,她少听他的消息。前几年他刚从秦淮销声匿迹时,他还常给她写信,后面断了联络,一直到她同李文树结了婚。第一年在上海收到他的信件与来物,那里面是他亲画的玉兰花扇坠,他很喜欢玉兰花。
他落了座,低低地呼唤道:“很久不见,表妹。”
玉生道:“我还没来得及谢您的礼。”
延金道:“那就罚你给我手抄一幅兰亭给我吧。”
玉生打趣道:“那请您且等着吧。”
延金只是笑起来,无声地。延瑞见了,凑过头来,道:“不要说话了,我们先来尝尝我亲自酿的桂花酒,别人可没有的。”
盛太太好像是听见了,道:“延瑞倒总是会热场的。”
延瑞听了,没有理会,只是吩咐人上酒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安排人把这儿的烛火点一点,那儿的餐布换一换,依照盛太太的话说,她总是人小鬼大,厉害过家中年长的兄弟的。而她的丈夫延盛,总是笑笑地,白嫩圆厚的面皮从不垮下来,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延盛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说道:“世叔,表妹,你们终于到家来了。”
另一句话便是对着一个佣人妈妈道:“两个干净的客房,全收好了没有?”
用过晚饭,玉生才将李文树这两日写来的信件拿出来看,那是他这月来第一封,亦是最后一封写给她的信。信上面,已是第三次问候她几时回上海?他说爱蓝要订婚了,在十月前,她要赶在回天津上学前,戴上博尔的婚戒。至于在上海如何有一个落地的地方,李文树早已找好了一处很好的居所,位于南京路,作为李爱蓝的陪嫁。但信上面又说,博尔想买下玉生在霞飞路的那所屋子,他认为那里交通便利,又是在时髦闹市之中,李爱蓝居住起来会更自在,如果可以,他会将那所屋子重新整修一番。
玉生回了信,托了他告知李爱蓝道:“那所屋子,就当我送的陪嫁。”
正读到信末处,李文树说道:“你离去的这段时日,我时常在想,你是不是从我们的婚姻之中逃脱了,如果没有,应该你也要不断地写信给我,而不是总只是回复我的信——”
“而不是总只是回复我的信。”
有人在身后,为玉生念了出来。玉生回身一望,没有别人,正是延瑞。
她笑出声,道:“这一位妹夫,或是姐夫——总之这一位李先生,果然是像她们说的多情的人。”
玉生红了红耳根,道:“谁?”
延瑞没有立即回话,转了话头,道:“延金哥请喝茶。”
玉生道:“去哪喝?”
延瑞道:“高安茶楼,高邮只有这么一家像样的茶楼。”
玉生道:“稍等,我换件外衣。”
延瑞道:“不用了。你没有亲耳听延兴说呢,他说他没有见过比你身上这块水绸更好的做工了。”
玉生笑了笑,道:“这是爱乔做的。”
延瑞道:“她和你一块到上海么。”
玉生同她一边走出去,沿着银白的月光,走到深宅外不远的高安茶楼,这家茶楼,如今只剩林宅里面几位小姐少爷是常客。
“没有,她留在秦淮帮我爸爸的忙。”
延瑞道:“她那样率性的人,如果听见那些话——延青她们说的那些闲话,估计会像刺你身上这块水绸一样,也刺她们满面生花。”
玉生道:“什么。”
走进茶楼门,落了座。延金已等了一会儿了,他点了一壶毛尖,正慢慢喝着,延瑞很不喜欢喝这茶,她要睡不着的。于是她招来人,又点了一些茶点吃。
延金听她滔滔不绝,道:“你不是刚用晚饭,过会儿睡觉,胃里又要不爽了。”
延瑞仍然巧舌如簧,笑道:“二哥,您也明白呀——嚼话头可是嚼不饱的。而且只是听别人嚼,吃不到自己肚子里。”
说完,延瑞转而望一望玉生。然而当下,玉生只是茫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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