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星期日的清早，晨光初照。屋里电视机正开着，重播着凌晨三点刚刚结束的欧冠半决赛，只见一名高大中锋正好长途奔袭推射一气呵成，结果皮球撞在门柱上，现场嘘声一片，镜头反复切回放慢动作，解说激情奔涌，感叹天不遂人愿。
　　江子楚一手端着刚从奶锅里倒出来的滚烫牛奶，循着热闹走过来瞥两眼，回放刚好定格皮球装在横杠上，高大中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啧啧两声。

　　“你在幸灾乐祸？”秦傅的表情很微妙。
　　“啊？”江子楚一愣，随口否认：“不要误会，我就是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毕竟这年头哪个吃瓜群众里没怀揣着一颗看好戏的心？”
　　秦傅“嗯”了声，反应平淡。
　　江子楚莫名其妙：“怎么了，你很喜欢蓝月亮吗？”
　　“没有。”秦傅回答干脆利落，目光落回到绿茵场上。

　　“你知道易建联前几年退役的事情吗？”
　　江子楚心里纳闷着，这话题是怎么从足球说到篮球的。
　　“也没过去多久，当然知道。”江子楚：“他准备改行去中超踢球养老了？”
　　“不是。”秦傅无奈。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以前好像有说过喜欢他。”

　　“噗嗤——咳咳……”江子楚刚咽下一口牛奶，闻言差点从鼻孔里把液体喷出来，秦傅快步走过来，顺着他的脊背轻拍两下。
　　“喝点水？”
　　江子楚边咳边摆手拒绝，指了指难受的喉腔。
　　两人半撑半扶地靠在沙发上。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过他了？”
　　“九年前的4月29日。”
　　江子楚绞尽脑汁，愣是没想起来他有说过这句话，只好敷衍：“可能吧，我不记得了。”
　　他想了想，只是那天的记忆已经变得相当模糊，便猜测自己那会大抵是脑子糊涂了，为了自己的眼光不被看低，遂澄清：“其实，易建联一直都不是我喜欢的长相。”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江子楚深思熟虑了许久，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其实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非要说的话，可能是年轻时候的小贝吧，就是可惜生的三个儿子都不太行。”
　　“哦。”秦傅神色自若，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过一个橙黄色的橘子：“橘子吃吗？”
　　“吃，帮我剥一个。”
　　秦傅任劳任怨，埋头剥橘子。

　　电视机中传来连绵不绝的喧嚣声，夹杂着欢呼人潮的涌动和激昂的歌声，一个接着一个，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
　　秦傅没抬头，随口问起：“逆转了？”
　　“没，加时赛绝平，估计要踢点球大战。”
　　“那还挺刺激的。”
　　“嗯。”
　　“张嘴。”秦傅把新鲜剥好的一瓣抵在身旁人的嘴唇上，江子楚顺势“啊”地张嘴。
　　橘子很甜，轻轻用牙尖咬下，果肉立刻迸发出来，甘甜的味道充满口腔，果肉抵在上颚，江子楚往后一仰，整个身体靠在柔软的沙发靠枕上。

　　略显暗淡的午后，明亮宽敞的停车场里，透过渐灰的玻璃窗，一对母子匆匆走过。母亲手中紧握着行李箱，而孩子则紧紧依偎在她身旁，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穿行而过，最终隐没在拐角处，秦傅视线又落回到面前的方向盘。
　　“到了吗？”江子楚几乎是掐着点发来消息。
　　秦傅回了句语音：“到了，不过现在还在车里。”
　　仅仅是几秒钟之后，手机突然“噔”地一声响起，传来了消息提示音。
　　“那行，反正时间还早，我也出去买点东西。”

　　秦傅微微蹙眉，随即拨通了一通电话，电话很快便被接通，他率先开口。
　　“你要去买什么？”
　　江子楚的声音很轻扬：“晚饭的食材。”
　　秦傅：“你别动，要什么我让人送回家。”
　　“不用了，我已经走到我的宝贝A6旁边了。”
　　江子楚没骗人，秦傅果真听到了两声车鸣，似是车子解锁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概四点多。”秦傅松开安全带，把椅背稍稍往后推了推。
　　“好，我知道，要开车，我先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车门被大力拍上的声音，紧接着电话也被突然挂断，只剩下“嘟嘟”的两声回音在空气中回荡。秦傅怔神许久，直到手机屏幕渐渐熄灭，映照出他面无表情的脸。
　　……
　　窗外的月色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钻进来，一个几岁的小男孩从一场似乎醒不来的噩梦中挣扎睁开眼，看见有人出现在眼前，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床头。那人微笑着，眼里写满了小孩子看不懂的情绪。
　　坏脾气少爷守着一通永远也不会有人打来的单向电话，逐渐长大。夜色幽深，硕大的落地窗户正对着点缀彩灯的小喷泉，小喷泉里的水溅到心底，潺潺流水浇醒了混沌的黑夜，他忽然想明白了那时那人中的情绪，不是爱，也不是恨，而是释怀。或许那晚的月光太温情，那人看着一脸白净的小少爷轻轻的张着嘴，耳畔是呼吸声，最终还是心软，转身离去。
　　后来，穿行流动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虚假的笑容和奉承的话语汇聚成一句“少爷跟林小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秦傅终于明白，那些总是笑容满面的人，内心并不一定是真的喜悦。

　　岁月就像一把无声无息的刀刃，削去了所有的锋芒毕露。
　　秦傅心里暗暗叹口气，有些唏嘘，面上故作平常。
　　“妈，午饭吃了吗？”
　　“吃了点。”林淑将那只深棕色的精致小巧提包轻轻地置于双膝之上，双手紧攥，指节间泛出青白之色，犹犹豫豫反问：“你呢？”
　　秦傅轻轻一笑：“我也吃过了。”
　　“是吗……”
　　“离晚餐还有一会，等会要是饿了，让陈伯送点吃的过来。”
　　“没事，陈伯的小儿子马上高考，他最近也忙，不麻烦他跑一趟。”
　　秦傅想了想，没多强求，说“好”。

　　两人简单聊了一会有的没的，林淑无意间从副驾驶的脚边踢到了一个神秘的盒子，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将裙边折到大腿下方，然后轻轻弯下腰，用右手轻轻地拾起了那个盒子。
　　“这是什么东西？”
　　在阳光的照射下，盒子的镭射表面闪烁着七彩的光芒，她不过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就立即明白了一切，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不知所措的尴尬。
　　“……”
　　秦傅轻咳一声，转而平静解释：“应该是上回从袋子里掉出来了，放在一边就行。”
　　“哦哦好好。”林淑神情复杂，如烫手山芋一般塞进一旁缝隙中。
　　悠扬而轻缓的音乐声渐渐淹没了浅浅的呼吸声，秦傅能感受到身旁人目光的窥伺。他借着红灯的微弱光亮，缓缓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她略显局促的神情。

　　四点过后，天边开始聚集起浓密的乌云，天色在日落之前就渐渐暗淡下来。透过高高的窗户眺望远方，只见车流如织，赤红的灯光如繁星般点缀在路面上，形成了一片密集而绚烂的光影。
　　“下雨了……”
　　秦傅想说什么，随即深吸口气，静下心来，不再往外看，回到沙发上，坐在林淑身边。
　　“嗯，是变天了。”
　　林淑纠结一会，隐晦道：“你不去接……吗？”
　　“他车上有一把伞。”
　　“哦。”林淑不动声色地举起桌面上的水杯。

　　十几分钟后，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人总算出现在家门口。

　　春夏交际的暴雨总是来得十分突然，原本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色便阴沉下来，黑云压城，仿佛天空都低矮了几分。
　　车开在半路上，玻璃上才渐渐滑过淅淅沥沥的水痕，江子楚在地下车库里停好车，直接就从那边的电梯，坐到十五楼，直接回了家。
　　电梯缓缓上升，江子楚这才后知后觉产生了一点没由来的失重感。

　　上一回见林淑，大抵是很久远的事情。
　　仅仅几年，曾经被无数人艳羡，捧到云端的人渐渐沦为了网络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再没几个人记得。
　　不过这应该便是她自己所期望的生活。

　　随着大门缓缓关闭，沉闷的响声在空气中回荡。暴雨冲刷的阴天，总让人心情莫名低压，犹如山雨欲来，狂风大作。
　　秦傅原本正在餐厅的柜子中翻找物品，听到声音后主动走近，目光扫过地上的一大袋物品，转而轻握住江子楚的手腕。他摊开掌心，果然看见了被勒出的红印，眉头紧蹙：“怎么不打个电话喊我？”
　　“不要紧，又不是徒步爬上来，我的车位离电梯很近，没那么娇气。”江子楚探头，往隔着墙壁的客厅看去，不过只能看见电视机旁的透明电视柜，凑近低声问：“林阿姨已经来了？”
　　看见秦傅还在轻轻地揉搓着那并不明显的红痕，力道时重时轻，江子楚觉得心底有点痒。
　　“来了。”
　　“那怎么没声音？”
　　秦傅笑一声：“你紧张，她也紧张。”

　　江子楚哽住：“……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紧张了？”
　　秦傅从善如流改口：“哪只眼睛都没有，是我瞎猜的。”
　　“行了，别跟我耍花腔了，帮我把东西放到冰箱去。”
　　“那你呢？”
　　江子楚坦然：“当然是去慷慨赴死，引颈就戮了。”
　　秦傅虽然觉得没那么夸张，但还是无奈一笑，说了句“你加油”。
　　“……我尽量。”

　　两人说小话说了好一阵，音量不大，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声，但听不清内容，这不免引起了客厅沙发上原本正襟危坐的人的关注。
　　江子楚从玄关的墙边缓缓走出，一时间，两个并不熟稔的人四目相接，目光交汇，恍若隔世。
　　林淑几乎和八九年前无甚变化，一袭略卷的黑发披着，穿着的也是简单的偏正装的蓝绿色的套裙，看起来干练温柔，保养极好的肌肤胜雪，似乎岁月没带走这人身上的风尘气息，只留下恬静淡雅，非要谈及变化，那也许是比从前更柔和些，身上的压抑阴霾散了很多。

　　从玄关到沙发前的这段短暂距离，仿佛跨越了漫长的岁月。走过透不见光的深邃狭窄的数年，终于站在天光乍现之前。

　　“林阿姨，好久不见。”江子楚客气一笑，“时间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请见谅。”
　　“没事，坐吧。”
　　江子楚眼看着林淑手心朝上，指尖指向小沙发，随后大大方方点头落座，暗暗感慨不愧是大小姐，明明是在自己家，结果他反倒像是个来拜访别人的客人似的，偏偏眼前人笑容得体，示意完后，双手覆于大腿之上，很是礼貌，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这么多年没见，阿姨好像都没什么变化。”
　　林淑笑笑，不置可否，礼貌地仿佛在应付小报记者问出的不合时宜的问题。
　　“不用这么客气。”
　　江子楚对于这种略显疏远的礼貌态度，也并不十分在意，面露真诚道：“不是客气，这是我的真心话。”
　　“好吧。”林淑颔首。
　　江子楚哽住，忽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凡林淑说的是“哪有”，江子楚都可以借此机会大大夸赞一番，然而面对一句堵死所有退路的“好吧”，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使不上似的。现在江子楚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这个时候是秦傅，他会怎么客套。

　　窗外雨势骤增，暴雨冲刷，雨珠猛烈地击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不热闹，陡然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江子楚不禁向外望去，只见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深紫色，分外可怖。云间突然劈下一道耀眼的闪电，伴随着沉闷的轰鸣声和闪烁的黑雾。
　　江子楚顿时心生一计，打算聊起糟糕的天气，可等他缓过神来，回头看去，登时一惊，只见林淑的脸色被这突如其来的白光照得苍白如雪。
　　“阿姨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江子楚下意识想要上前关心，但随即意识到此举有些越轨，于是驻足原地。他犹豫不决，手中的水杯迟迟未递出，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秦傅的声音。
　　“没事。”
　　这一声不知道是对林淑说的，还是对江子楚说得，不过还是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不要紧张，她有点神经衰弱，应该是被吓到，所以有点激动。”
　　江子楚的嘴角微微张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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