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无声戏
【1】
话说自拜庙归来,已是三日。
这三日内,寿长生每天都在等着那位角儿来找自己算账。可意外的是……左等右等,他都没有来。他不仅没来,而且还越来越少露面了。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在忙什么。
一连三日过去。
寿长生也只短暂的见过他三次。
第一次,是在前院会客厅。寿长生路经二楼时往下看,正看见他与一群穿官衣的往外走。只是当时离得太远,并没看清谁是谁。
第二次,是在百慕园。这次见到他时,他又与那些穿官衣的在一起。大略看去,都是些老熟人了,唯有一人的背影眼生些。那人被他们簇拥其中,看着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
第三次,则是在红门大门口。那天,寿长生深夜方归,正撞见百乐笙迎面而来。
“哟,百老板真是大忙人啊,那么晚还出去啊?”寿长生阴阳怪调。
“寿公子这几天也没闲着啊,这么晚才回来啊?”他也是怪里怪气。
的确。
这些天……其实不止是那位角儿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寿长生自己也没闲着。
白天看似老老实实卧床养伤。
晚上却是深夜外出夜不归宿。
拜庙次日。
他先是又去了一趟天门关。
深夜上山,直奔玄女神庙。
那个守庙道士还真没吹牛。不过一天不到的功夫,他居然就真将寿长生要的东西找到了。
道士:“公子,这是您要投签纸原件。”
寿长生接过一看,那暗门悬赏令的投签纸用的是一种清褐色的虎皮宣纸。这种纸,质地很薄,价格也相较低廉,其实十分常见。
再看那纸上的字。不知是不是这纸曾被水打湿过,上面的字墨晕很散,字迹也是模模糊糊。但好在还可以看得出来上面写了什么。
内容简明扼要,只有短短两行字——
【阻止慶喜班奪魁】
【懸賞金額:五兩 】
“什么?”
当寿长生看到这张悬赏令居然真是对金老板图谋不利时,先是一愣。而后又在督见那悬赏金额之后,差点笑出声来。
五两?
开玩笑呐?
如此低廉的酬金,寿长生过去只在天字悬赏令排于最末端的寻猫寻狗启示上见过。暗门悬赏令里,更是见都不可能见到。
为了五两替人行凶!
这世上岂有这等蠢货?
这肯定是假的。
然而那守庙的道士却一脸笃定的说:“没错,这就是原件。上面有暗门堂口公证的生死签印戳。公子您若是不信,可自行查证。”
寿长生当然不信。
于是第二天夜晚。
他就趁着百乐笙没功夫应付自己的这段空档再次偷偷外出。按照那道士的指引,连夜去了一趟暗门的新据点,黑水营。
待到黑水营。他将签纸内容掩去,单与营中的人核对了印戳真假,居然……还真是原件!
然而寿长生还是将信将疑。
他甚至怀疑那营中之人是那道士安排的。对于白莲教的人,寿长生总会多留几个心眼。
于是第三日,他又深夜外出,直接前往城北去找了他最信任的捕头大人江炎枫。
同样是掩去签纸内容,只给他确认印戳。
没想到就连江炎枫也说,那是原件!
居然……
还真有人为了五两银子杀人!
寿长生简直难以置信。
不禁连连暗叹,心中惋惜……
金老板呐,金老板!你费尽心力撑起这庆喜班这么些年,称得上是风光一世。可你在台上看着大家为你一掷千金的时候,又怎会想到自己的性命最后……竟只值五两银子!
那个冒牌货到底图什么?
寿长生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区区五两银子,就能让那人冒那么大风险去害人一条性命!那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可若是此人既不疯也不傻……
一种呼之欲出的直觉。
让寿长生心里开始隐隐的不安。
可更让寿长生不安的。
还是这冒牌一炷香背后的主谋。
究竟是谁想对金老板图谋不利呢?
又是谁想阻止庆喜班夺魁呢?
这个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你怎么了?”
那晚,江炎枫看他这样,不禁疑惑问道:“你今天三更半夜的来找我,就为了这个?你哪来的这玩意?暗门悬赏令的投递原件,向来都是事成后立即焚毁,不会轻易流出,你怎么会……”
“你说什么?”
寿长生一听,瞬间回神:“立即焚毁?”
“是啊,怎么了?”
江炎枫看着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满脸疑惑。
“没有,没有……”
寿长生喃喃。
如此算来……
自金老板被害至今,已是一月有余。
可如今这张悬赏令的原件依旧在,并未被焚毁,如今还流到了自己的手上。
这说明什么?
寿长生心中一凉。
当然是说明,这事还没有成!
换而言之那就是……
这个冒牌货还会继续行凶!
没错,没错。如今金老板虽故,但百戏擂台尚未结束,可不就是委任未成嘛!
“你到底怎么了?”
看着寿长生越来越凝重的神色,江炎枫不禁追问道:“你这个到底是什么悬赏令?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小子赶紧给我从实招来!”
寿长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
于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含含糊糊道:“这个……这就是我在路上捡的,我看这印戳有些奇怪,就来问问你,江兄你别这么紧张。”
江炎枫:“捡的?那上面的字呢?”
寿长生:“没有字啊,就只有印戳。”
江炎枫:“怎么可能没有字?”
寿长生:“真没有,我捡到的就只有这个。”
……
可实际上,寿长生在来之前已经将另一半写有悬赏内容的部分撕去。
待他好不容易将这位捕头大人糊弄过去。再回到红门,已是深更半夜。
他是偷偷摸摸出来的。
再要回来,自然也得避人耳目。
于是他又做了那梁上君子,翻墙而入。
随后一路蹑手蹑脚,本想着赶紧溜回自己厢房休息。然而行至自己客房所在的迎客楼时,却隐约听见后院传来丝竹悠扬。再仔细一听,那丝竹之音……好像是从百慕园那边传来的。
只听那莺声缥缈,随风入耳:
“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寂寂暗夜下,不知谁人夜唱。
戏接上回,竟是牡丹亭中的第十二出——
寻梦。
【2】
惊梦,寻梦。
两折本该一气呵成。
其实自大年初一那夜听百乐笙单独为自己献唱一曲游园惊梦后,寿长生一直念念不忘。一方面懊悔自己当夜怎么又饮酒失态闹了笑话,一方面又意犹未尽总想将后面几折也听完。
倒也巧了。
这夜,还就撞上了。
这折《寻梦》,讲的正是杜丽娘与柳梦梅梦中相会云雨巫山一夜之后的事情。
话说梦醒后的杜丽娘,得知梦中一切皆为虚幻,不禁怅然所失。虽领母命,要恪守大家闺秀的本分。但自那以后,她却开始“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害起了相思病。
于是为了重拾旧梦。
一日,她就又去了一趟后花园……
那夜,寿长生循声而去。
与那杜丽娘一般再入园林。沉沉夜色下,一路雕花楼宇、碧水烟波,仿若梦中颜色。
然而一路听戏赏曲之余,寿长生又不禁心生疑惑,都这么晚了,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深更半夜的,难道还在排戏吗?
开门营业肯定是不可能的。
虽然正值新春,但如今整个千灯镇还在封停禁戏期间,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开门迎客。
那他们这是在忙活什么呢?
寿长生加快脚步,一路穿廊绕巷行去。
愈近百慕园,丝竹之音愈渐清晰,渺渺戏音也愈渐迤逦。但寿长生听的出来,那不是百乐笙的声音。只听那声色中童稚未褪,该是他们班子里的小学徒的声音。
寿长生心中愈发好奇。
正想进园去一看究竟。
却不料!
刚一踏入那百慕园的月亮门内,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迎面而来。
寿长生定睛一看:“乐笙?”
黑灯瞎火,面面相觑。
其实当时两人都有些尴尬。
“呃哈……”
寿长生瞧着那突然出现的百乐笙干笑两声:“这么晚了,百老板还没睡呐?”
百乐笙亦瞧着他,暗夜中神色不辨:“可不~都那么晚了,寿公子您不也没睡吗?”
那天晚上风很凉。
他的声音亦是清清冷冷的,和着那凉凉晚风,让寿长生浑身抖了一抖。
“怎么睡得着?”
寿长生吊儿郎当的笑笑。
脸面上与他扯皮,背后却将手中的投签纸又往袖口里塞了塞,嘴里还活学活用拿腔拿调:“那不是这几日都看不到百老板嘛~寿某成日挂心,相思成疾。那真真是~睡起无滋味,茶饭怎生咽?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喏!”
“哟,寿公子这是丽娘上身了?”
百乐笙慢悠悠的踱过来,嘴角攥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不?”
寿长生煞有介事:“方才一听百慕园又唱牡丹亭,寿某顿有旧梦重来之感。于是特意效仿杜丽娘来此寻梦。没想到,立马就药到病除~”
百乐笙笑:“如此说来,牡丹亭的丽娘寻梦未果,百慕园的寿公子倒是求佛得佛。您这边的戏,可比那边戏园子的戏精采多了~”
寿长生朗声笑起来:“哈哈哈,百老板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么会说话。不生我的气了?”
百乐笙一反常态:“瞧您这话说的,乐笙何时生过您的气?我哪敢呐?”
寿长生可不信他邪:“哟哟哟,你还不敢,你什么不敢?前些天是谁一看到爷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啊?不是你?”
百乐笙:“你强行搜查我的人,还私自拐走我家孩子一整夜,我不找你秋后算账就罢了,难道还要我对你笑吗?”
“瞧瞧,瞧瞧,还在生我的气不是?”
寿长生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连忙解释道:“那天晚上,爷不过就是带他们去吃了一路,玩了一路,还去护城河边放了一整夜的烟花,第二天一早不都已经全须全脑的给你送回来了嘛?爷又不是人贩子,拐他们做什么?”
百乐笙:“嗯,他们都与我说了。”
寿长生:“你……没有因为这事,再打他们吧?”
百乐笙:“没有。”
寿长生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乐笙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可他话还没说完。
百乐笙却紧接着一句:“我给他们‘挨打’‘跪堂’二选一,他们选跪堂。”
“嘿!你这家伙简直是……”
寿长生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百乐笙:“班有班规。他们既然有能耐跑出去玩,就得有能耐担得起这惩罚。”
寿长生没想到自己这一举动,居然又给那些孩子招致了皮肉之苦。前些天看那教场那边一直风平浪静,还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原来是罚去跪堂了!怪不得这些天都没见到他们。
“你罚他们跪了多久?”
寿长生生气的问。
百乐笙:“三天三夜,刚刚才起来。”
寿长生:“什么!”
百乐笙:“你没被你爹罚跪过吗?大惊小怪什么?”
寿长生:“可是他们不过是过年期间出去玩了一会,你犯得着这样吗?该不会……今晚这深更半夜的排戏,也是你的惩罚吧?”
“排戏?”
然而这次百乐笙却摇摇头道:“没有啊,我们今夜没有在排戏。”
寿长生:“那你们今夜这是在……”
百乐笙:“当然是在唱园子了~”
寿长生:“唱园子?谁的园子?如今官府封停禁戏,上次咱们都是随便唱唱,谁敢如此大张旗鼓?”
百乐笙:“是啊,如今官府封停禁戏,你说这是谁叫的园子?”
寿长生:“难道……还是官府叫的戏?”
百乐笙不置可否。
寿长生稍一思索,“怪不得你们红门最近这么热闹,合着是成了官府的节庆地啊。听说……最近有个从京城来的大官到访灵州,该不会……现在也就在里头吧?”
百乐笙:“寿公子果然消息灵通。”
寿长生:“既是如此,百老板今夜怎么还有空在此闲逛?此时献唱的不应该是您吗?”
百乐笙:“前半夜我已经唱过了,后半夜大人们说要听听孩子们唱,就没我的事了。”
寿长生点点头:“原来如此……”
百乐笙:“如何?您要不要……一同进去乐呵乐呵?”
打心里讲,寿长生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
与自己那个擅长于疏通官场上下的爹不同,若非有什么要紧事,他对那些当官的向来都是敬而远之,懒得与他们废话太多。
只是今日……
寿长生思索片刻道:“好哇~来都来了,那就进去瞧瞧吧~”
话毕,他抬腿就往里面走。
“慢着。”
不料百乐笙却抬手一拦,一把将寿长生右侧的胳膊抓住。
寿长生不解回头:“怎么了?”
百乐笙:“你真要去?”
寿长生一愣:“不是你邀我进去一起乐呵乐呵的吗?”
百乐笙:“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吗?”
“那不是有你在嘛~”
寿长生反手将他拦着自己的手臂一带:“走走走~听戏去,碰巧这寻梦一折,也正是爷想听的戏码。灵州城的官员我都很熟,去看看也没什么。”
“等一下。”
百乐笙却复又拦道:“寿公子想听寻梦,怎么不与乐笙说呢?乐笙唱与您便是。就问,您是想听他们唱,还是我唱?”
寿长生又是一愣,侧头瞧着他道:“那当然……是你了。”
“那走吧~”
话毕百乐笙就将寿长生往反方向拽。
寿长生:“哪儿去?”
百乐笙回头狡黠一笑:“自然是……寻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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