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成

　　清明放假前，谢老头又给谢成发短信，说自己没多少天活了，求谢成回来看一看，说他想为以前的事情道歉，求谢成给他一个机会，谢成一开始不答应，后来看谢老头说得可怜，便答应了。他请了两天假，崔祎信带他回了N镇，谢成在医院见到了谢老头。

　　谢老头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如果不是床头上写的名字显示这人是谢老头，谢成绝对不敢认。他问，之前医生不是说快好了吗？怎么……

　　谢老头两只混浊的双眼闪烁着泪花，说我也是这样问医生的，这几个月我特别注意，什么都不敢吃，结果还是这样。医生也说不出名堂。我就说这里的医生不行，得去省外看，他们说麻烦，没有时间，要给兑儿结婚。谢老头说着有些哽咽，不住用衣袖擦着眼泪，都是这病害的，我不能参加兑儿的婚礼。

　　谢成说为什么不先看病，推迟婚礼，病看好了再参加。

　　谢老头委屈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女方那头不同意，说算好的日子，其他日子不是对方父母工作走不开，就是天气太冷。说完谢老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能说什么呢，大半身子已经埋进土里的人，我有什么要紧，当然得先紧着兑儿来了，就是参加不了兑儿的婚礼，说着谢老头又叹了口气。

　　谢成觉得一场病让谢老头的脾气变好了，放在以往，谢老头说起这些事必定是又吼又骂的，现在却只能躺在病床上唉声叹气，不停控诉。看起来十分可怜。其实一进病房，谢成心里的恨就去了三分，对谢老头这种一生要强的人，现在无力地躺在床上，身边无一人照料又何尝不是种惩罚？

　　其实早在自己被那对夫妻抛弃时，谢老头就应该做好被同样对待的准备。现在好了，毕生的积蓄给谢兑买了辆车，却没钱给自己看病，现在躺在病房里还要觍着脸给儿子要钱，儿子却连个护工也不愿意给他请……

　　谢成忍不住叹了口气。

　　崔祎信示意谢成出来说话。

　　“用不用给老头转到A市的医院？”崔祎信看着谢成的表情，“挺可怜的。”

　　崔祎信没说就当他拉扯你这么大给谢老头的回报，也没说就看在你吃了谢老头这么多顿饭上。崔祎信只说他挺可怜的，就是吃准了他谢成心软。

　　谢成靠在背后的墙上，被崔祎信拉开，“别靠，脏。”说着自己站在谢成身边，“靠在我身上吧。”

　　谢成便把身体的大部分重力放在左边，靠在崔祎信身上，他很久没说话，把以前的事情都想了一遍，他发现那些当时特别强烈的仇恨此刻回忆起来竟然像被稀释了般，再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了。谢成不甘心，但不论他如何寻找，都找不回当时的心境，这让谢成心慌，他怕有一天，他面对谢乾夫妇时也会像现在这样再也找不到仇恨的感觉因而轻易就原谅了谢乾夫妇。

　　但很快他就自我安慰，这是因为谢老头生病了，病得不成样子了，他才动了恻隐之心，这不是他背叛了自己，而是出于人道主义做出的选择。谢成以为自己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但其实从崔祎信问出这句话到谢成决定也不过十来分钟而已。

　　他听见自己对崔祎信说：“哥，我想带他去A市看看。”

　　崔祎信去找医生，医生说没两天了，转去别的医院也是浪费钱，如果时间再早点，转到A市还有希望，现在来不及了，说不定在去A市的路上人就支撑不住了。

　　崔祎信问中间发什么什么事，让谢老头的病恶化成这个样子。

　　医生说病人不听劝告，偷偷喝酒，还喝了不止一次。我问他为什么喝酒，他说给孙子快结婚了高兴，还偷偷告诉我他给孙子买了辆好车，好几十万呢，那是他攒了一辈子的钱。他了却一桩心事，高兴，就喝了点，没想到会导致病情复发。

　　医生说一开始我和病人都很乐观，以为这次会和上次一样很快就会治愈，一开始治疗情况确实跟不错，但后来他频繁和他儿子谁照顾他的问题吵架，每天情绪非常不稳定，加上不规律饮食，导致病情恶化。我建议他转去更专业的医院，他和他儿子说了，他儿子不同意，说没有钱，婚礼哪哪不用钱，让病人先挨着，等婚礼过了再说。

　　崔祎信说哪家的婚礼需要筹备半年。

　　医生说就是啊，不是我们不尽心，实在是没人听啊，用的药也是因为钱的问题不得不减少或者换成别的不那么贵的药。

　　崔祎信沉默着走出来和谢成说了情况。

　　谢成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句：活该，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医生的意思就是别折腾了，没救了。早不来，现在干嘛呢。谢成想起前段时间谢老头发给自己的短信，也想起自己当时的决绝，突然感到愧疚和难过。

　　如果他能回来，如果他国庆回来能过来看一眼，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生死面前，其他事算什么呢。

　　谢成捂着脸蹲下来，他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不论是对谢老头，还是郭浩。

　　他恨自己的心软。

　　崔祎信将谢成搂进自己怀里，“不是你的错。”

　　谢老头在病床上苟延残喘了四天后去世的，前一天谢老头像是有预感一样让谢成把申老头叫过来，写好了遗嘱，第二天凌晨五点人就没了，在睡梦中没的，用申老头的话说就是没遭罪。

　　申老头通知了谢乾夫妇，夫妇俩下午才赶到。崔祎信帮着订了寿衣，棺材，花圈，按申老头的嘱咐，将家里的客厅布置成灵堂，然后联系该联系的人，准备该准备的东西。谢成头上围着白布，站在灵堂旁边，有人来吊唁，他给人递上香，别人上香，他跪下磕头。

　　他听见那些以前说他没良心不如谢棉谢兑的那些大人，说还是小成有良心，说最后还是跟在身边的亲……谢成看着谢老头的相片，心里说：你后悔吗？你最喜欢他们，最先回来的却是我？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光，有没有后悔对他们比对我好？

　　谢乾夫妇回来以后很快接手了“工作”，虽然谢成无意中听到他们抱怨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人没了，老天不长眼。

　　谢棉谢兑在谢老头下葬那天赶回来，匆匆穿上白色衣服，头上戴上白布，跟在灵车后送葬。回来招呼邻居吃完饭，谢成没来得及走，谢乾和谢兑之间爆发了争吵。

　　谢乾的意思是爷爷没了，按例需要守孝三年，但是考虑到谢兑年纪不小了，所以可以只守孝一年，明年结婚。

　　谢兑不同意，说他女朋友那边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时候说不结婚，人那些东西怎么办？

　　谢乾说这不是遇到特殊情况，再说明年再结怎么了？

　　谢兑说我女朋友怀孕了，再不结难道等孩子生下来再结？

　　谢乾打了谢兑一巴掌，说你看你干得都是什么事，其他两个人连忙上来劝，说有话好好说，别生气别生气。

　　谢成面无表情表情看着这家人，没了看戏的兴趣，转身就要走。

　　谢乾拦住他，“哎，你回来。”

　　一个哎，让谢成心头火气，但顾忌着还在别人的灵堂，他不情不愿地转过头。

　　谢乾对谢棉说：“棉棉，去叫你申爷爷。”

　　申老头进来了，手里拿着谢老头写的遗嘱。谢成双手环胸靠在门边，听申老头念谢老头弥留之际写出来的遗嘱。

　　二十万元留给谢棉，二十万元留给谢兑，因已给谢兑买了车，老房子就留给谢棉。

　　四十万，谢成低头讽刺地笑，有四十万宁愿留给孙子孙女，都不愿意给自己治病，跑自己面前哭穷哭惨，他妈的因为谢老头生病心软的自己才是傻子！

　　其余的几个人神色各异地看着他，尤以申老头的表情最精彩，似乎在说你来凑什么热闹，又似乎在说你真惨，你照顾还不如别人不照顾得到的多，你图什么？

　　图你妈。谢成甩手跑了出去，幸好崔祎信的车就停在一边，谢成气呼呼地钻上车，“他妈的有四十万不给自己治病，留给一群白眼狼，哥，幸好我去礼房把你花的钱提前要出来的，不然亏死，为这种人花钱不值得！”

　　谢成之前是打算自己还崔祎信花的钱，后来崔祎信说不用，直接从礼房划就行了，礼房的人都懂，不会多问。

　　“我早说我要走了，他还拦着让我听，气死我了，就为了羞辱我吗？什么都没给我我还站在那不走。”

　　崔祎信发动车，“不气了，不写就不写，他们不写，哥写，哥死了东西都给你。”

　　谢成痛苦得媷着头发，“下次我再对这样的人心软我就是傻逼。”

　　崔祎信伸出手爱怜地摸摸谢成的头，“成儿，没事，是他们没有心，你做得很好。”

　　“我原谅不了自己竟然对谢老头心软，他有四十万，用不着我去关心他。”

　　崔祎信停下车，对谢成说：“成儿，不要和他们必烂。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不落人口实，这就够了。”

　　谢成扁着嘴，“他们笑话我。都没我的份，我还去听。就像颁奖典礼上陪跑的明星，大家都笑话，”

　　“没事，你也说是他叫住你的。”崔祎信拍拍谢成的脸，“行了，别想了，带你吃点东西，一天都没好好吃。你想出去吃还是回家吃。”

　　说起回家，谢成才想起崔祎信在M市市郊的家，可一想到那个地方，谢成就想起那难熬的十五天，他脸色更不好了，“就在外面吃了，省得回家做。”

　　崔祎信点头，带谢成稍微吃了点。两个回了别墅。

　　崔祎信把二楼重新装修过，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样子，变化最大的要数崔祎信的房间，原来的套间变为两个独立的单间，原来的卧室变为书房，原来的书房变为卧室，房间里的所有都重新买了新的，据崔祎信说以前的东西都扔了。

　　谢成没说什么，两个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出发去A市。

　　这以后，谢成过了一段时间的安生日子，大一顺利毕业。暑假去李望那里打工，崔祎信也一起跟过去，在那边租了房子，每天给谢成做饭，接谢成上下班，除了地方不一样，其余的和在A市没有区别。

　　谢成每天的心情都不错，眉头不再皱得很紧，高兴了也会放声大笑，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些微的期待，一切似乎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谢成没想到，会发生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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