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赌
“羊二你愣着干什么!?”二楼突然炸出一声响,紧接着是鞭炮似的一串咳嗽。派场师傅羊二听了这一声吼,眉毛立马耷拉了下去。程梅生抬头向上看去,二楼窗户上探出一张枯瘦的面孔,是一个矮小的老人,白胡子像小草似的贴着干瘪的皮肤突出来。嗯,说话这么不客气,估计是班主了。
老人见下面的人不动,哐哐用手敲起窗框来,却又引出一串咳嗽:“都要开锣了!你不派戏啊!”羊二不看程梅生,恶狠狠去看那小姑娘。小姑娘立马站了起来,低着头跟着他上去了。
没说不让她上去,这就是个机会!程梅生很自来熟地冲楼上应了一声“诶”。余光扫过地下的只碎片,她顿了顿,还是蹲下身,把散在地上的戏本子给捡齐了。眼看挨打的姑娘要跟着羊二走远了,她夹着扁担,拎着竹筐,连跑几步,一下拍在姑娘后背上。
那姑娘像是没料到程梅生会跟过来,猛地一回头。她瞪大了眼睛,几番闪动之后,却恶狠狠地瞪了程梅生一眼,目光落到程梅生双手递过的戏本子上。小姑娘紧接着瞳孔微微一缩,哼了一声,一把将戏本子抢了过去,再也没理程梅生,径直跑到了后台的帘子后面。
小姑娘抢过戏本子的力气过大,在程梅生手心留下了一道红印子,有点疼。程梅生没想到姑娘会是这个反应。还以为能交到朋友呢。但她来这儿,也不是为交朋友来的。她是为了唱戏。
程梅生往二楼的戏院里望去。老人已经坐回了台口边上,一个妇人正蹲在台上修地板。她手上活利索极了,将木头锯出了一种流畅的节奏感——嘎啦嘎啦,嘎啦嘎啦。羊二看见妇人,忍不住啐了一口:“爹!女的修地板不吉利!”老人哐当一声将茶杯放下了:“女的怎么了!?你倒是让班子跑起来啊!”
见老人看了过来,程梅生抓紧时机冲坐在台口的老人喊:“班长阿叔,我也上来啦!”骂了一声,羊二转过身对着程梅生就是一巴掌:“小赤佬,滚!”他那一巴掌被程梅生当空截住了。虽然派场师傅都打人,但也没见过这么没有分寸的。
程梅生没看派场师傅,反而盯着老人的眼睛:“打人不好吧。”
老人阖了阖眼睛:“身上功夫不错,唱两句吧。”
羊二挣开了手,抱在胸前,将门堵住了。程梅生知道这里不能停太久了。她想了想,眼神定下去。打算尽量用技巧把自己声音低沉的劣势遮盖过去。同时也得把她想要入班的心意传达出去。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程梅生起手就是一句《梁山伯祝英台》里祝英台求学的唱词。她将气顶了上去,努力把发声位置往上调。一开口声音清且亮,但音色中沉的部分还是没能完全藏住。
这腔一起,舞台上锯木头的嘎啦声就停了。
“祝家英台好贤才,仗礼教训不忘恩。”程梅生一唱起来,手就闲不住了。她扔了扁担,刚掐了一个兰花指,没成型,就又化成一个小生的赞叹指。派场师傅正等程梅生犯错,他一嗓子喊起来:“兰花指都比不利索,唱什么旦角!?”他身后的老人却没发话。
程梅生不理羊二,将第二句唱全:“夫子听说心欢喜——”她唱着虚拉起水袖,一翘脚,深深向老人躬下腰去:“尽心教训读书文。”老人深深看了程梅生一眼:“年纪轻,戏倒挺细。祝英台女扮男装,该用小生身段。但下一场就被恩师瞧出端倪,因此这里兰花指换小生赞叹手,处理合适。”羊二听了,猛地扭头回去看自己的爹。【注释1:该段唱词出自光绪三十二年顾智德堂《英台宝卷》,有改动。】
老人下一句却话锋一转:“再这么唱花旦可毁嗓子。”他将手上的茶杯放下了:“声音倒有几分像梁怡芳……唱小生吧。”听老人这么一说,程梅生眼睛一亮,侧着身子上了楼。终于有识货的了。她看也不看羊二,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站在了老人面前。她直愣愣盯着老人:“我不唱小生。”
她这话一出,羊二就哐哐走上来,将程梅生往后一抓。“不唱就滚蛋!”他这一抓抓得猛,程梅生又没准备,被他抓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摔得程梅生火冒三丈,但她又不得不把火气按下去。她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只用眼睛看着老人,等他做决定。
见程梅生不吭声,羊二来了劲儿还想再骂,却被台上的一阵嘎啦声给截住了——嘎啦嘎啦,嘎啦嘎啦。那妇人手上没停,脸却转过来——程梅生瞪大了眼睛——竟然是馄饨铺的北方嫂子!怎么这条街上哪里都是她?
北方嫂子冲程梅生笑了笑,扭过头冲老人说:“老杨头,你们不是缺个百搭?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注释2:民国越剧戏班里行当之一,即全能配角,男女老少都能演。区别于专演龙套的畚(ben三声)斗】
杨班主听了一下将杯子冲着羊二甩出去。他冲着羊二就骂:“你个拆木斧头!(烂泥扶不上墙)快开锣了,地板不修,百搭还没找!”羊二这次却笑笑,没当回事。他将杯子捡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了第一排的长凳上。
嗐了一声,羊二扬扬手:“这有什么的,不就是一出《夜宿换魂》?拿掉就是了,反正今天言英来压轴,大不了让她再唱一场《马寡妇看店》。”杨班主听了一个猛子站起来,还没开口就咳了起来。他弯下腰,边咳边说:“饭前骨头!(犯贱骨头)我怎么养出这么个挟恩图报的东西!”
“《马寡妇看店》是脏了言英的腔!”杨班主抬起手就要扇羊二,却被羊二轻易推开了。“那可是她恩娘的拿手戏,怎么,大音的花旦魁首余小湘能唱,她不能唱啊!”杨班主连退了几步,又要扑上去:“混账东西!我是言英的开笔师傅!(启蒙老师)怎么能让她上这种戏!”
见羊二父子俩吵了起来,北方嫂子撇撇嘴,又蹲下去锯木头。
又是《夜宿换魂》,又是《马寡妇看店》,这羊二怎么净派粉戏。程梅生看着羊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难道永隆班就是靠让小姑娘脱衣服过活?但看杨班主的反应,好像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程梅生低下头,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是最后一个茶楼了,而且百搭可以演男女老少,上台机会多,比专演小生好多了。如果她想留,看样子就得顶这个《夜宿换魂》。这个戏么,是《梁山伯祝英台》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场。
讲得是祝英台在与梁山伯前往书院途中夜宿客店。祝英台向苍天祈求不要让梁山伯发现她的女儿身。太白金星应她愿望下凡,给梁山伯换了一条傻乎乎的“痴魂”。因此一直未能发现祝英台的真实身份。但这戏的看头不在换魂,而在换魂过程中,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睡一榻的十八摸。
现在永隆班应该就是差个太白金星,老生她能演。再加上演祝英台、梁山伯的头肩花旦、小生在,带带她稳住台面应该不成问题。
啊!但这戏,她是真不想演。程梅生想到这,忍不住往后一退。要不还是另找一家——就在这时,程梅生的肚子不争气地长长叫起来。这一叫逼得程梅生又进了一步。可是——她饿啊!
听到程梅生肚子长长的叫声,北方嫂子忍不住笑了。她用余光留心着程梅生的举动。
程梅生往前一步,插在杨家父子中间,将羊二和杨班主分开了。她轻轻弯了弯腰,用了个老生身段,拿声起调地说:“二位——且听老夫一言。”杨班主一下停住了,他看着程梅生:“你能唱太白金星?”程梅生笑起来:“百搭么,不就是男女老少都得唱,我会。”羊二那边又起来了:“小赤佬,你还越说越来劲儿!这开场戏,能拿不能砸!”
这时一个小胖妞小心翼翼地从后台跑过来。她已经上好了花旦妆,身上却穿着长长的小生衣服。她扒着柱子看了一会儿,才被班主发现。班主重重叹了口气:“宝珠,怎么是你这个畚斗(丑角龙套)来顶祝英台?”
羊二满不在乎:“《夜宿换魂》祝英台就是个被十八摸的,又不用唱!”
程梅生听到这,眨了眨眼睛。啊祝英台不是头肩花旦演啊。畚斗经验多的话,顶应该也还行吧。至少梁山伯该是头肩小生来扛吧?这场子应该还撑得下去……但宝珠说的下一句话,就让场子冲着撑不住的方向去了。
宝珠抱着柱子不敢过去。她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羊二,才冲班主说:“班主,言英说她不唱《马寡妇看店》。”杨班主听了,一拍大腿,冲着羊二就骂:“你个孽障!”羊二听了眼睛瞪起来,高高抬手,看着就要打自己的爹了!北方嫂子刚要站起来,就发现程梅生动了。
程梅生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羊二截住了。这羊二可真够疯的,把她抓了个跟头可以,但打老人就有点过份了。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双手将羊二推开了:“我立卖身契,砸了这场戏,人归你!”这话一出,不止北方嫂子站了起来,宝珠也目瞪口呆地看着程梅生,连柱子都忘了扒。
羊二哼了一声:“最近山里缺婆娘,倒是能赚。”他冲宝珠手一扬:“你带她去衣箱师傅那儿拿班里的堂中行头。”【注释4:戏班共用的服装】羊二吊起一根手指,冲程梅生头上狠狠一指:“我等着卖你。”程梅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指头,将那指头往旁边一拽:“一个月三块包银,你准备好百搭的关书。”
这时候程梅生的肚子又响起来。她瞪着眼睛又加了一句:“还要包我吃住!”
宝珠领着程梅生刚进了后台,就猛地转身将她推进角落的一个小房间里。这个胖姑娘握着程梅生的手,将她按到了椅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这声音惊得房间黑暗里的另一个人也看了过来。屋子太暗还没有蜡烛,只靠台前一点灯光。程梅生眯眼看了一下才认出来——是小红!
小红已经上了妆,是小生的扮相,用的干粉和胭脂都比程梅生的要细致一些。她用沾湿了的黑纱布将眉毛高高吊起来,手却抖个不停。小红面前是拼了一半没拼全的戏本。上面旁人看不懂的勾勾画画已经被水沾湿,晕染开了,根本辨认不出来。小红一见是程梅生进来了,一把将戏本子盖住了,别过脸去。
程梅生看看小红,再看看眼冒精光看着自己的宝珠,好像明白了什么。宝珠见程梅生看着自己,突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她凑近了程梅生很神秘地说:“太好了,你肯定会演《夜宿换魂》对吧?”程梅生刚想开口,却被宝珠倒豆子似的嘟嘟嘟地给堵回去了。
“真是救了我们的命了,丘八羊二,给我们派这混账粉戏,也不教戏,就讲了一遍什么十八摸……又不是炒猪肝十八铲,根本听不懂!”她说着看向小红,肉嘟嘟的手却不放开程梅生:“小红去‘蹭戏’也没蹭着,没你这戏真得砸了。”说到这,连小红都微微侧过头来,等着程梅生的答复。
啊,小红就是头肩小生呐。程梅生坐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她还指望着头肩小生能扛场子呢。程梅生眨着眼睛,嘿嘿冲宝珠笑起来,她反握住宝珠的手:“我也不会——”前半句话刚出口,宝珠的眼睛就肉眼可见的瞪大了。宝珠张大了嘴:“那你怎么敢!”
程梅生一把将宝珠的嘴捂住了,这事可不能让羊二听到。她看着宝珠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但我看过——只要看过,我就能唱。”
后台化妆间,戏班的人正簇拥在门口。花篮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羊二本想开门将花篮传进屋里,却被一个穿旗袍的女子拦住了。女子烫着最时兴的卷发,点着红唇,笑得眯起了眼,可羊二却不敢上前一步。女子接过花篮,看看鲜花下面压着的红封。
“羊二师傅怎么这么客气,”她抬眼对着羊二笑,“这是哪位小开(富二代)送的?”她越笑看得羊二心里越发毛,“我们言英后台可不接待人。”羊二搓起手,脸上笑起来:“季老板,不对,兰峰姐,没这意思,都是女的,想和言英结个过房亲。”
季兰峰将花篮往后一递,自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接过了。“我和言英过来是看在侬爹爹份上。”她两道眉毛轻轻一簇,竟显得气势逼人,“我不管她在大音是谁徒弟,唱不唱《马寡妇看店》。”
“她现在在兰峰班,是我季兰峰的徒弟。”季兰峰嘴角一弯,和和气气地笑起来:“谁都别想搞这些。”
羊二被季兰峰一通抢白给说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动作。他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季兰峰却又笑起来,面上神色一转:“刚刚前台有人唱英台求学,是你们班里的?”羊二嘴角一挂,却也只得笑起来。他搓搓手:“是我们好不容易挖来的百搭,兰峰姐可不能抢啊。”
季兰峰看了羊二一眼,反身走到侧幕,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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