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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君论
宣和二年(1120)十月,方腊率众起义,自称圣公,建元永乐。
十一月,攻占清溪。
十二月,兵至睦州。
这次叛乱与往常任何一次都不同,来势之大闹得人心惶惶。
那几日将士们睡觉甲也不脱,只待起义军兵临城下,拿起武器便可起身杀去。
梁红玉也是在梦中听见梁柯大喝一声:“红枫、红玉!”之后便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来,长弓一背翻身上马,一路跟随父兄向城楼奔去。
起义军都是没了生计的百姓,虽面黄肌瘦衣着破烂,但却是背水一战,势头之盛竟三下五除二破了城门,吓也吓不住,杀也杀不尽。
当时梁红玉站在城楼最高处,眼看着父兄和自己身上都沾满了百姓的血,梁红玉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受。
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父兄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但他们却被困在局中,就像是被绑在车轮上的人,只能不断地被压下、碾过。
梁红玉在父母的教导下,向来同情贫弱,走路见了乞丐都会停下来给些吃食钱财,而如今目力所及都是吃不上饭的百姓,她和父兄却只能兵刃相向了。
还能等等吗?等到哥哥考取功名,向官家劝谏。
或者等到忠臣良将杀了朱勔,肃清朝堂,使百姓不再受冻饿之苦。
想到这里,梁红玉一脚把纠缠着自己的一个老汉踹倒,转身驾马便走。
梁红枫见状分神叫道:“红玉,你去哪!”
梁红玉说:“擒贼先擒王,我去杀了方腊!”
*
当时匪首方腊已深入城中,梁红玉熟悉城中地形,也知匪首运筹帷幄,必会往高处去。
所以她确实找到了。
她看见方腊其人高坐马上,指挥着起义军冲锋陷阵。
于是她把箭矢搭上弓弦,在暗处拉开了弓。
她瞄准的是方腊的心脏,在松手之前,她就知道这一箭一定会射中。
只要方腊一死,起义军没了领袖,这场浩劫也就能结束了。
梁红玉原本想得很清楚,但就在这“箭在弦上”之时,她忽然有些手抖。
真的会结束吗?
深夜的睦州已然成为战场,目力所及皆是死尸与火光,起义军此来显然是不成功便成仁,此时杀了方腊,那些百姓真会如她所料四散而去吗?
还是说,会毫无意义地殊死搏斗,最终演化为梁家军对百姓的一场屠|杀?
大义与情感间,终究还是梁家军的性命占了上风,梁红玉把心一横,松了手。
恰在此时,方腊的马受惊一跃,方腊整个人被带得向上一腾,暗处的箭矢从他腰侧掠过。
“糟了!”藏身之所彻底暴露,梁红玉立刻转身想跑,却听方腊大喝一声“放箭”,密集的箭雨从背后袭来。
之后梁红玉身中数箭,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
所以如果没有那片刻犹豫,方腊本该死在睦州之战那日。
只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睦州沦陷,起义军在城中抢掠一空,又有不少睦州百姓加入起义军中,一伙人浩浩荡荡地向着下一座城池去了。
梁红玉醒来时,父兄正守在自己身边,身上已被包扎妥当。
说实话,当她看到父兄还活着,那一刻其实是庆幸、欣喜的。
不论如何,只要还有命在,一家人在一块儿,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所以,醒来的那一刻有多庆幸,得知罪名的那一刻,就有多难以置信。
*
“什么叫贻误战机,不就是打仗打输了吗!”眼看着父兄被压上刑台,她疯狂地大叫着,“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父兄忠心耿耿,他们有什么罪!”
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就此落地,梁红玉也一时没了声响。
她只听见身后母亲惨叫一声昏死过去,于是也顾不得其他,立刻扑过去将人抱在怀中,不断唤着:“娘!你醒醒,娘!”
*
“别说了。”阿庞捂着心口打断道,“你给我一刀都比这强。”
梁红玉也只好住口:“不是你问的吗?”
阿庞说:“正常人倒也不会把伤心事说得这么仔细。”
“伤心事?都快十年了,我要是天天伤心,那日子还过不过了。”梁红玉轻巧道。
阿庞抬头看看她:“那之后,老太太就疯了?”
“是啊,她不记得爹和哥哥已经死了。”梁红玉说,“这对她来说也是好事,她以为爹还在军营,至于我,穿着男装就是我哥,穿着女装就是我。”
“那你……之后就被发配到了京口军营?”
“对啊。”
“多久?”
“三、四个月得有吧。”
“你身手那么好,跑不掉吗?”
“怎么跑啊。”梁红玉好笑地看着她,“我娘还被扣在伙房呢,我是能跑,娘还能不要了吗?”
*
是的,因为有这么个疯疯癫癫的娘在,所以不仅跑不得,甚至也死不得。
什么诗书、征战、大义、仁爱,一时全被她抛到了脑勺后,那段时间梁红玉唯一愿意琢磨的事儿,就是怎么给自己赎身。
赎了身,带着娘离开,给娘养老送终。
这就是梁红玉唯一的计划。
她曾年少气盛,以为自己这辈子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但那段时间她认命了。
赶紧从噩梦中醒来,去过普普通通的日子吧,这天下有她没她真的都一样。
为了来钱快,她还在军营里搞了个类似“诈赌”的营生——专程凑到练骑射的士兵身边,像个小人般嘲笑他们功力不行,又提出要同他们以箭打赌,赌输的给钱。
士兵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挑衅,当即就要和她比上一比,结果就是京口军营颜面扫地。
因为整个京口军营,论射箭,竟无一人比得过一个小小营妓。
士兵们问她到底什么来头,她也只打着哈哈说“运气好,凑巧射中”,为的是下次还能有得赚。
不过后来,谁都看出和她赌箭是自讨难看,于是梁红玉的这条财路也就断了。
直到宣和三年(1121)四月,另一支军队平叛后路过京口,在京口军营驻扎了几日。
梁红玉便知道,捞一笔的机会又来了。
*
那支平叛的军队,是鄜延路总管刘延庆所率。
在来到京口之前,刚以王渊为先锋、韩世忠为偏将,平定了方腊起义。
但这日韩世忠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匪首方腊明明是他亲手生擒,但是这份功却被更有权势的人夺去了。
王渊与他二人一路从校场旁走过,纵使校场上将士们都在围观一场赌局,二人也无心凑热闹。
王渊知他心下不痛快,以过来人身份宽慰他道:“你还年轻,日后的仕途长着呢,不能只看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我看你这伏兵计用得好得很,要说你没学过兵法,我还真有点不信。有这本事在,总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旁人能抢一回功,总抢不得回回功。你看你现在,在军中的威信也有了,弟兄们谁不知道你韩世忠只身擒方腊,谁不叫你一声‘万人敌’啊……”
王渊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校场的人群却发出一阵惊呼。
韩世忠抬头看去,只见一女子强弓拉满,箭锋竟远远指向自己。
这要是一松手,少说也得掉半条命。
韩世忠狐疑地看向那女子,偏生是没有躲,他就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而那女子,分明正紧咬着后槽牙,嘴角用力地向下撇去,眼眶也因瞪得太狠而发红。
在韩世忠的印象里,他并没有这样一个仇家。
僵持片刻,那女子终是卸了力气,把弓放下了。
韩世忠正觉莫名其妙,便见女子身子一转,重新将弓拉满,不费力一般就把箭射在了对面的靶心上。
那一瞬间,韩世忠似乎觉得被抢了头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何人?”韩世忠问道。
王渊不屑道:“不是何人。京口军营的一个营妓罢了。”
*
那晚庆功宴,梁红玉其实原本也不是被叫去陪韩世忠的。
只是从梁红玉出现开始,韩世忠的眼珠子就没从她身上下来过。
那帮兵痞便高声起哄,要她去给韩将军倒酒。
当时的梁红玉刚知道他生擒了方腊,怎么看他怎么不痛快,奈何众人一再催促推搡,只得硬着头皮来到韩世忠眼前拿起酒坛……
*
“你等会儿。”阿庞打断道,“他逮住了方腊,你有什么可不痛快的?”
梁红玉点点头:“好问题,我当时也不知道我在烦什么。”
“但是后来我想起,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做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睦州之战的战场,躲在暗处拉满弓弦,箭锋对准方腊。”
“我无数次地在梦里松手,让我的箭刺穿方腊的心脏。”
“所以我潜意识里大概还是希望能亲手杀了方腊,就好像只要杀了方腊,父兄就还能回来,母亲的病也能真正好起来。”梁红玉说着叹了口气,“然后得知他抢在我前头把方腊逮住了,所以我不痛快。”
阿庞总是无条件站在梁红玉这一边的,她点点头道:“嗯,这也是人之常情。”然后就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梁红玉笑笑地看看她,也没多问。
实际上梁红玉知道她在疑惑什么——阿庞出身寒微,曾拜母夜叉孙二娘为师,做着匪徒般的勾当,以此谋生。
下着蒙汗药,立着三不杀,口口声声“流放犯人多是好汉”。
她和孙二娘、方腊这些,本就是同一类人。
他们都不甘心做食不果腹的人下人,若天道不公,他们便要反了这天。
那梁红玉呢?
她主要是没得选。
她生为将门之女,如今又是将军之妻,但凡一念动摇,韩府也将会是梁府那般的下场,所以韩世忠提醒的没错。
但要是没这个立场在呢?要是她就是个潇洒恣意的梁红玉呢?
那日与父兄同桌吃饭时,哥哥聊着聊着被她拐沟里了,父亲被兄妹二人气得直咳。
但实际上,梁红玉话还没说完呢:“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哥哥狭隘了。这天下怎么就必须得有个皇帝在呢?鲍敬言的《无君论》你读了吗?你肯定还没读。”
“我倒觉得文章里写得不错——‘天地之位,二气范物,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世间万物各有各的本性,根本没有什么上下尊卑,所谓的‘君臣之道’,也不过恃强凌弱而已。若是可以,我宁愿回到上古之时,那无君无臣的时代。”
“这就是所谓的,‘古者无君,胜于今世。’”梁红玉说着,明亮的眼眸里似有星光。
这就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了,那时她相信自己能做成所有的事,那时在她眼中,万事万物都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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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波啊,这波是阶级局限性(狗头)。
ps:《无君论》是东晋鲍敬言在一次论战中的论述。文中虽然提出了世界上可以没有皇帝,但追求的是回到上古时期的状态,属于“倒行逆施”,是不可取的。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能提出这样的看法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认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