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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瓶·如今(五)
“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就去叫张阳郡去弄公墓的事情了。”魏龙换下了拖鞋,对着陈湛深地说。
“要得。”陈湛深回答道。
魏龙回过头来咧嘴一笑,说:“事成之后,我们好久聚一下呗。”看着陈湛深要出门的样子,又连忙阻止到:“你别送了。”
陈湛深看向被声控灯照拂着的青年脸庞,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你是不是要过生日了?”
陈湛深记得每次都是暑假末的时候陪着魏龙过的生日,那时候淑阿姨会摆着满满三大桌的饭菜,他和张阳郡还有一堆魏龙的亲人聚在一起,他们三一桌,那几个大人一桌,又是另外一些大人一桌,矮矮低低的桌子椅子,就摆在他们的东湖街249号门口,很朴素的菜色,很朴素的人,还有很朴实的欢笑。
“对啊,就在后天。”魏龙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来哦,还是像以前一样的。”
陈湛深又用家乡话说了句:“好的。”然后像是开玩笑地赶着魏龙,说:“搞快爬,不要赖在我这里。”
魏龙于是沿着楼梯三步并两步跳着跳着跑了,飞快地跑下楼还不忘扯着嗓子吼着:“明天见。”
陈湛深没有回答,喧嚣消失在楼际。
生活亦是这样,红白喜哀事相夹杂,每天被纷至沓来的信息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弄得防不胜防应接不暇,却依然要带着鲜花或者斩断荆棘过完这一天。
第二日,陈湛深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西裤套装,骑着个小黄车就去和魏龙会合上山。
不知道骑了多久,快要到的时候,就看到在纷乱的人群中,一个露出平时不可能露出的庄严神情的男人顶着一颗圆圆的脑袋,右手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袋子,左手捧着好多束黄色的菊花,看见自己时就提着袋子挥着手。
陈湛深把小黄车停好,走近一看,魏龙穿着一件极其正规的黑色衬衫,不同于他的休闲衬衫,头发也好似有认真修理过,看起来干净利落。
“快,我都给你买好了,”说完了就把左手的菊花束递给陈湛深。
陈湛深接过,又瞥了眼那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满满的香火和纸钱,才重新渐渐有了死亡的实感。
“张阳郡怎么没来?”陈湛深问。
盛夏的空气突然涌起一阵热浪,吹得陈湛深脸上有些茫然。
“他最近资金出了个漏洞,忙得焦头烂额的,抽不出时间来的,不过昨天我给他说了,他早就联系了这边的墓园,已经帮我们把定金什么的全部弄好了,然后就让我代他来了。”
“哦。”陈湛深有点失望地说。
“这些人真的是,没钱的时候不理不睬,有钱的时候流程就弄得飞快。现在唐爷爷的骨灰正从殡仪馆那边送过来,还在下葬,我们快过去吧。”
陈湛深不置可否,紧紧跟着魏龙的脚步。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人生百分之九十的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但是用钱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金钱,权力,生而为人,最终还不是逃不过一方坟墓。
陈湛深扫过道路一旁的景致,有很漂亮的温泉,有一颗很大很大的桂花树,树下有几个零星的墓碑,刻着几个注定他路过就会遗忘的名字,还有不知道大悲奏还是佛教的的背景声。
他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很多都已经改变,印象中觉得修缮地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他和魏龙一起走过一个高高的类似日本神社的牌坊,又踏着高高的楼梯走入山丘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又绕过了多少个空空落落的碑台。
突然,魏龙停下了脚步,说了声:“到了。”
道路窄窄小小的,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陈湛深站在身后,绕过魏龙的头看向道路尽头的那边,一个穿着朴素甚至寒酸的女人正跪坐着掩面哭泣,一个男人陪在她身旁,一边拿手递着纸巾,一边用手抚着女人的背。
陈湛深和魏龙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他们俩认得他们,这两口子在菜市场的时候一起卖着活鸡活兔活鸭点杀的活计,唐爷爷有的时候值班完了也会帮着他们,打打下手什么的。女人热情大方开朗,男人沉默老实但却能干,本来以为注定会有好日子的他们,却变成了现在这样。
造化弄人。
大龙和森森没有想着靠拢,整齐的松柏树掩映着他们的身影,他们都是静静地望着那对可能已经肝肠寸断的夫妻,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
等女人的抽泣声稍稍小了一点,男人拍了拍女人的背,站了起来抖了抖可能有些发麻的双腿,朝着两个青年的方向走了过来。
青年们沉默着看着男人疲惫的身躯,脸上是那种黄色黯淡无光的神情,他走到魏龙和陈湛深的面前,嘴角抽了抽,像是努力地摆出一个笑容的样子,说:“谢谢你们,好人一生平安。”
然后又说:“萱萱可能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改日一定当面道谢。”
大龙站在陈湛深的身前,摆着手说:“不需要不需要,这是我们都愿意做的事情。”
男人无言地看了眼站在面前的青年们,又紧绷着身子,朝青年们举了一个躬,又郑重地道了声谢,转身又回到了墓碑旁。
过了一会儿,男人跟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男人和女人纷纷起身,向另一侧走动,女人还在哭泣,男人扶着他,给两个青年们转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身影渐渐消失在掩映着的松柏林里。
陈湛深很感激男人女人能给他们和唐爷爷单独相处的机会,和魏龙慢步走向前去,把摆在怀里都有点温暖的菊花先摆在了碑台上,他看着黑白的遗像,是一张很年轻很帅气的军照,干净挺拔,颇有英姿。
陈湛深挤出微笑说:“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吓我的吗?以前我不怕,但你现在他妈的真的吓到我了。”
“你说,你这一辈子这么善良,怎么再见就只能看照片了呢。”说完,他便哽咽了。
魏龙看着濒临崩溃的陈湛深,蹲在地上看着前面一个火还没灭的铁桶,应该还装的有男人和女人还没烧完的纸钱,他连忙打开那个红色纸袋,拿出一捆黄色纸钱递给陈湛深,说:“火还没灭,先烧钱吧。“
陈湛深接过纸钱,也蹲下身来,就着还没灭的火,一张一张地熟练地撕着纸钱,放进桶里。
魏龙看着陈湛深湿润的眼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沉默地蹲在铁桶旁,火苗不断吞噬着被放进的纸钱,被烧得轻飘飘的纸絮飞得好高。
小时候陈讯给小湛深讲过,纷飞的纸絮越多,那边的人便能收到更多的钱,才能在那个地方过得舒适安逸。
纸钱烧完,留下一桶的纸灰,零星的火苗还在桶里打着转。魏龙又从红色口袋里取出香和蜡。
他拿出一捆,递给三根给陈湛深,又拿出六根给自己,解释道:“我帮张阳郡烧吧。”
他们站起身来,魏龙借着桶里零星的火苗把蜡点上,插在碑台的前的蜡台里。然后又把手里的一小撮香点上,陈湛深也跟着把香放在红蜡的火光上,直到冒出一缕青烟。
陈湛深和魏龙手持着香,陈湛深双手并拢,魏龙左右手各拿着三支香,他们神情严肃,目光如炬,身姿挺拔,不苟言笑。
远处的钟声溘然响起,肃穆,清正,像是状告死亡的归期。
伴着肃穆的远钟声,魏龙终于嘶哑地开口,却又洪亮地说:“一鞠躬!”
两人同时下腰,九十度角,脊梁挺直。
陈湛深视角向下,看着柏油的地面,内心说着:
“一愿了结因果。”
“二鞠躬!”
两人刚起完身又是同时下腰。
“二愿来世重逢。”
“三鞠躬!”魏龙的声音有点抖动。
“三愿保佑天底下那些所有懂得感恩,温暖纯良的人,平安无虞,一生喜乐。”
在这远离喧嚣的夏日,只留下纷飞的纸絮和两对湿了的眼眶。
陈湛深突然响起了很多很多的场景,他们一老三小的相处的一幕幕。他们在田野里玩躲猫猫,在油菜花地里俯着身子飞奔,惊心动魄地等待唐爷爷的寻找;他们去很远很远的市中心体育场打20块钱一晚上的乒乓球,临走时下了很大的雨,他们在狂风泥泞中奔跑,到家的时候一个个都淋成了湿漉漉的落汤鸡;还有他们四个坐在狭小的门卫室的小床上,铺着席子吹着空调打着赤膊玩着抽乌龟,张阳郡输了趴在床底下当乌龟的样子。
泪水突然汹涌而至。
有些人在成长,可是为什么有些人必然在衰老呢?
那些我们妄图拥有的,不都是回不去的曾经吗?
陈湛深噙住眼泪,没让泪水流下,稳稳地插上香,等魏龙也插上香后,才好不容易地挤出微笑。
“我们就要走了,你不送送我们吗?”他笑着开口道。
陈湛深看着黑白的遗像,好像看到那张严肃公正的脸上又重新舒展眉头,老人慈祥地看着他,又重新绽放出笑容。
亦如那时,陈湛深提着一大堆行李要上大学时,唐爷爷颤抖地挥着手说:“一路顺风!”,他回头看着老人,露出的那抹笑容。
一路顺风,
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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