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身甲

　　时值洛朝康元二十七年，经历了数十年的太平盛世，权贵阶层人数日益庞大，官僚机构臃肿不堪，旧制中的分封之法无法落到实处，诸多皇亲国戚的实际属地不到规定之半数，而且多有贫瘠荒芜之地充数，寻常官员的职田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官占民田的情况屡见不鲜，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在洛朝蔚然成风。
　　霖德殿内，年过半百的皇帝正在翻阅奏折，身前的案上凌乱的摆了一大摞。
　　大概是看的累了，皇帝的神色有些不耐，手中这本折子匆匆扫了几眼，便随手扔到了一边，然后重新拿起一本，也是粗略瞄了瞄就扔下了，鼻子里还重重哼了一声。
　　“陛下，您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伺立一旁的王公公小心的问道。
　　“天天都是这些弹劾的折子，朕看的都心烦。我大洛朝真的有这么多贪官污吏么？”皇帝抱怨道，“去去去，传娴妃来，朕有些乏了。”
　　“遵旨。”
　　王公公应声出了门，皇帝懒得再看折子，斜身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一旁的宫女赶紧乖巧的上去给陛下捶腿。
　　迷迷糊糊之间，皇帝只觉得按在肩膀上的力道大有不同，睁开眼一看，一双眸子正笑意盎然的望着自己，正是娴妃。
　　“噢，朕说怎么觉得格外舒服些，果然是你来了。来来好好给朕捏捏。”皇帝坐起身来活动了下脖子，笑着说道。
　　“臣妾遵旨。”
　　皇帝双目微闭，身子随着娴妃的揉捏有节奏的晃动，显得极为放松。
　　娴妃一边用心伺候着陛下，目光似乎不经意的在案上堆积如小丘的折子上扫了一眼，柔声道：“陛下日日辛劳，这些折子叫别人来看就是了，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呢？龙体要紧！”
　　“朕知道你关心朕——”皇帝似乎很受用，伸手拍了拍肩膀上贵妃白嫩的小手，“有些事情，可以让别人干，有些不行。就像这松筋展骨的活，那还就得娴妃你来，换谁都没这么舒坦！”
　　娴妃笑意更盛，娇声道：“只要陛下喜欢，臣妾天天给您捏！”
　　“好！好！”皇帝敷衍着笑道。
　　“陛下，臣妾听说您心情不大好，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您不高兴了？”娴妃见陛下这会心情不错，试探的问道。
　　“听说？听谁说？又是王一凡那个长舌妇吧？看朕哪天不把他的舌头给拔下来！”皇帝笑骂道。
　　“王公公也是为陛下着想，要是对外人，他是决计不会乱说的。”娴妃笑着打圆场道。
　　“那是，他要在别处乱嚼舌头，他那肉片子能留到今天？”皇帝笑道,“贵妃，你说，朕平日里是不是对那些个官员们太仁慈了点？是不是他们都觉得朕老了，好欺负？你看这些折子，全都是弹劾那些贪官污吏的，前阵子刚抓了一批，这才半年又冒出这么多，是不是朕也得学学前朝那些暴君？见一个杀一个他们才会消停些？”
　　“正是因为陛下向来宽厚仁慈，咱们大洛朝才有现在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气象。但林子大了，总有良莠不齐的，就拿臣妾这娴雅殿来说，偶尔也会出个把不听话的下人，臣妾管教管教，也就好了。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再说了，陛下生就一副菩萨心肠，乃是万民敬仰的贤德之君，哪是那些滥施暴政之人可比的？”
　　“瞧瞧你这张嘴，就是会宽慰人！嗯，你的娴雅殿在后宫里一直是最和睦的，贵妃这手法一流，管起人来也是井井有条，下回把这些个官老爷们也都让你来调理调理，也许会别有一番气象，啊？”
　　贤淑妃一听，赶紧绕到皇帝身前跪了下来：“臣妾说笑呢，臣妾哪有那个本事。再说这天下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管着，臣妾哪敢有这等心思……”
　　皇帝温和的一笑，伸手将她扶了起来：“爱妃你这是干什么？朕随口说说而已，你不要胡乱猜疑，朕没有别的意思。”
　　“陛下，你吓着臣妾了！”娴妃低下头去，一副委屈依人的模样。
　　“好了好了快起来快起来，朕说错了好不好？”
　　说话间，王公公忽然来报：“陛下，陈大人在外面求见。”
　　皇帝一愣：“哪个陈大人？”
　　“回陛下，就是御史台的陈大夫。”
　　“怎么又是他，昨天不是刚刚来过么！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皇帝不耐烦的摆摆手。
　　“遵旨。”
　　王公公刚要走，皇帝突然改了口：“算了，叫他进来吧。”
　　“是！”
　　“快起来吧，来人了。把脸擦一擦，一会让人瞧见不好看，还以为朕欺负女人呢！”皇帝笑道。
　　娴妃这才抽抽搭搭的起身陪坐在皇帝身边，拿了丝帕轻轻的去拭眼角。
　　不一会王公公去而复返，一名留着山羊须的清瘦紫袍官员随行而至。
　　“臣陈寿春叩见陛下，叩见贵妃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这几日跑的倒是勤快。”皇帝没好气的来了一句。
　　“臣职责在身，不敢怠慢。”
　　“说吧，今儿又要弹劾谁？”皇帝的话中明显带着刺。
　　“请陛下过目。”陈寿春恭恭敬敬的递上折子。
　　王公公赶紧接过转呈给皇上。
　　皇上瞅了陈寿春一眼，不耐烦的接过折子，漫不经心的扫了两眼，刚想把折子合上放在一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重新又打开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一个人名上：秦绍年。
　　“秦绍年？”皇上轻声念叨了一遍，“这个人不是已经被革职查办了么？”
　　“陛下好记性，正是如此……”
　　“弹劾一个已经被革职的人，陈寿春，你是老糊涂了么？”皇帝的脾气顿时就上来了，将折子往案上重重一摔，“你搞什么名堂？还嫌朕这里不够乱么？”
　　“陛下，请您听臣把话说完。”面对已经动怒的皇帝，陈寿春也不害怕，依旧不卑不亢的答道。
　　皇帝忍着怒气翻了他一眼：
　　“讲！朕看你能讲出什么花样！”
　　“陛下，这个秦绍年是康元二十二年因贪污赈灾款被革职查办的。康元二十四年重新入朝为职，任兖州仓司巡察使。任职不满三年，倒卖库粮中饱私囊私吞水利修缮款，去年二月隔壁郴州蝗灾泛滥，兖州调拨过去的赈灾粮竟然一半都是沙子！四月兖州修缮明渠花费五十万两白银之巨，结果才九月明渠就重新溃堤……”陈寿春细数其罪状，越说越生气，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四月修的，九月就溃堤了？还不到半年？”
　　“正是！”
　　“唔，这个狗东西，还真不把朕的钱当钱啊！”皇帝的声音阴沉了下来，似乎若有所思，“想不到革职查办还不能令其醒悟，这是变本加厉想要翻本了！如此冥顽不灵之辈必须一查到底！倘若情况属实，必定严惩不贷，终生不得再入朝为官！”
　　“陛下英明！”陈寿春躬身施礼。
　　皇帝点点头表示回应，却发现陈寿春依然站着不走。
　　“陈爱卿，还有什么事吗？”
　　陈寿春望望娴妃，不说话。
　　皇帝会意，说道：“娴妃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便是，不打紧。”
　　陈寿春清了清嗓子，说道：“臣前日、大前日所奏，弹劾之人如同这秦绍年一样，都是曾被革职查办之人。”
　　“哦？”皇帝显然有些意外，皱眉思索了一阵，点点头道，“嗯，朕有印象，那个李楷，周……周……”
　　“周有才。”陈寿春补充道。
　　“嗯，就是这两人。康元十六年奉天节，他俩的寿礼很是特别，朕有些印象。”皇帝点点头，“你继续说。”
　　“陛下，我朝吏治向来比较宽松，除非罪大恶极之辈一般不处以极刑，被革职的官员考查合格也有重新入朝的机会。原本是希望他们能洗心革面重新为国效力，但也滋长了不少人的侥幸心理。如今不少人不但不体谅陛下的宽恩仁厚，反而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导致民怨沸腾。长此以往，必将导致民心涣散，民心散则民变起，臣以为，必须加强对官员的监察力度，让他们时刻感受到朝廷律法的威严，请陛下三思！”
　　皇帝认真听完了陈寿春的话，慢慢站起身来，开口道：“我朝吏治，自高祖皇帝延续至今已经一百余年。高祖皇帝仁德无双，这才从马上取得天下。先祖遗训：治世须以德政，乱世才用重典。如今我洛朝国泰民安，滥用重典必然不妥。当然，爱卿所言之情况也确然有之，那——依爱卿看，朕当如何处置为好？”
　　陈寿春正色道：“陛下，臣并非要修改吏治，只是对这些心无敬畏不知悔改之人必须要严加惩戒，以安民心。否则，今日查办，明日改头换面东山再起，我等监察之职形同虚设，朝廷威严也将大大受损。依臣之见，不妨设立专门机构，重点监察那些重新为官之人，一旦再有作奸犯科，必须以重典治之。如此一来，可令其不敢轻易再有非分之想，一心只为陛下、为朝廷分忧。”
　　皇帝道：“屡教不改之人严加惩戒是必须的。不过，这些现象当数个别之数吧？为此专门成立个机构——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陈大夫道：“依臣近些年收到下官递上来的弹劾折子看，这种情况若再不刹住，只怕很快会形成一股歪风邪气！”
　　皇帝沉思片刻，点点头道：“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容朕好好想想，与有司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陛下英明！”
　　“好了，要没有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朕也乏了。”
　　“臣告退。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陈寿春走远，皇帝重新坐回锦榻上，沉思不语。
　　国家政事，允许女人旁听已经是开恩了，因此娴妃一言不发，轻轻的替皇帝捶着腿。
　　良久，皇帝重新睁开了眼，将陈寿春接连几日的折子统统翻了出来，一页页的细看，越看眉头皱的越紧。
　　所有折子都看完之后，皇帝沉声道：“宣林权正、龚直、张达进宫。”
　　王公公应了一声，匆匆告退。
　　“贵妃，朕这里差不多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朕还有些事要办。”皇帝拍拍娴妃的手，柔声道。
　　“是，臣妾告退。”娴妃施了一礼，慢慢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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