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回

　　曹环一口气跑回了自己家，站在门口大口喘着气，他的眼睛失神地盯着某一处，任由山顶的风扑向自己面颊，抚慢自己过快的心率。
　　曹环长这么大，从没觉得谁长得好看，自己对长相并不是很在意，况且大家同为人类能有什么不一样。
　　可他刚刚竟然因为一个女子动心了？因她长得太漂亮而在紧张？
　　等等，好像师父也很好看，那我怎么没有对师父动心？
　　自记事起曹环就觉得师父好看，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又搂又抱又亲的，每次都会被云景拎着后脖颈扔到一边，但是他一点都不感到委屈，马上又笑嘻嘻地凑上去，看着云景十分抗拒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声音特别响亮地亲上一口。
　　随着自己长大，这种亲密的关系也渐渐消失，云景隔三差五会出远门，曹环知道，一旦自己离开，云景便再无牵挂，也就不会再回家。
　　他扭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有些出神。
　　“吧嗒”一声清脆的开门声，里屋的人将门打开了。
　　云景看着在门口愣神的曹：“阿环，站门口做什么？”
　　“师、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回来瞧瞧。”
　　“哦，嘿嘿，师父吃饭没？”刚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手脚利索地去给师父端茶倒水了。
　　“不吃了。”
　　“那喝点茶。”
　　“你这身上什么味？”
　　“有吗？”曹环举起袖子，又拎起领子细细嗅了一遍，隐隐约约闻到些香味，淡淡的，似乎是沉香。
　　“黎一身上经常带着香囊，和她在一块沾了些吧。”
　　曹环并没有放在心上，云景却听进去了。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掩饰住自己不自觉想要上扬的嘴角：“哦？那她呢？”
　　“我俩一大早去上街来着，在客栈歇息的时候晕过去了，”曹环顿了顿，“不过我查看过了，没什么大事，就是长时间精神紧绷一时气血不畅。多休息几个时辰便可恢复。”
　　“带我去看看吧。”
　　“师父？”曹环悄咪咪靠近云景，“那阵真无别的法子可解？”
　　“唯一的办法，已经告诉你了。”云景本来看向别处的眼睛转了回来，扫向了曹环。
　　那眸子淡淡的，看着没什么感情，曹环却被惊了一下，自己好久没有这么近去看云景，他的眉毛，发鬓，睫毛，眼皮的皱褶，鼻尖，唇角，下巴……这些自己无数次闭眼之后都能描绘得清清楚楚的面容，与现在分毫不差地对上了，他巴望着云景的眼睛，像是要寻找什么东西。
　　可是没有，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曹环有些丧气地直起了身。
　　朝着空气说道：“那我们走吧。”
　　云景并没有在意他的异常，跟在他身后慢悠悠下了山，临走还不忘把自己的纸鹤抛下了山。
　　自己真是等不及了，照阿环和那姑娘的性子，俩人在一起得到猴年马月了。
　　曹环刚走到客栈门口，就看到了坐在门口逗天才的黎一。
　　“黎一你醒了？我还想你得睡几个时辰呢。”
　　“谢谢你刚才救我，阿环。”
　　阿环？曹环睁大了双眼，品着这两个字，我不过扶了你一把，感情升温这么快？
　　他僵硬地扭头看向云景，后者却没什么惊讶地睨了他一眼，转瞬又闭上了眼，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意。
　　“你们感情好我就放心了。”
　　云景只丢下一句话和一个潇洒的背影就不知又去了哪里，
　　曹环正在酝酿该说些什么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气氛，只听对面恰到好处地传来几声肚子的吼叫声。
　　“咕咕咕”
　　黎一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对上了曹环看着她笑：“先吃点东西吧。”
　　店小二口快手更快，不等二人将板凳坐热，热腾腾的炝锅面端上来了。
　　“小二哥，这量给的也太实在了吧！”曹环看着面前的大碗，里有菜有蛋就算了，竟然还有几块排骨。
　　“这位姑娘在咱家储值了，可不得上多点嘛。”店小二嘿嘿一笑走掉了。
　　黎一没空理他俩，低下头开始吃饭，还得抽个空档抬头朝对面的曹环笑一下。
　　“诶你慢些吃，都是你的。”曹环看她狼吞虎咽的，忍不住提醒。
　　“汪~”
　　两双眼睛同时望向了地板，天才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盘里的肉，不停摇着尾巴。
　　曹环和黎一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来，这是你的！”曹环扔给它几块骨头，天才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与此同时，白云山。
　　“怎么会这样？”云景看着倒在地上的纸鹤，以及掉落一旁的两团情识，十分不解。
　　那蓝色的是阿环的，旁边红色一定是孟黎一的，纸鹤吞了二人的情识却没有融合在一起，反而导致纸鹤也坏掉了，难道孟黎一并不能救阿环？
　　可有缘的情识会相互吸引，若非纸鹤指引，云景也不会断定孟黎一就是曹环的良人，可如今竟是出了错？
　　云景又折了两只纸鹤，分别吞了那两团情识，便离开了屋子，走向了白云山顶。
　　无数的回忆又涌了上来，云景心中烦闷，自己潜心修道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放不下许许多多的事。
　　十五年前的云景，容颜绝世，风神超迈，说媒的人几乎要踏平了云家门槛，但这云家大少爷却丝毫不为所动，偏偏看上了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书童许敛，云家老爷堂堂状元爷，朝廷一品官，自是不会容许自家儿子做如此伤风败德之事，当即棒打鸳鸯为云景定下一门亲事。
　　云景知道以后本要和许敛一起逃走，却遭到许敛的反对。
　　二人吵闹僵持了一段时间，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这矛盾随着长时间的冷战变得越来越大，云景看着三个月对自己不冷不热的许敛，一气之下便决定娶亲结婚，二人感情断就断了。
　　许敛却并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听闻也只是淡淡说了个：好，随你。
　　云景确定自己并不喜欢女子，将来娶了她那也只会害了她，便悄悄差人给那女子送信和她说了个清楚，那女子只回了句：“云公子这般模样与才气，我能嫁去陪在你身边已是福气，别的也不会奢求。只是你是云家独子，亲是要娶的，后也是要留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云景思索再三，应承了下来，做好了就这样将就过一生的准备。
　　那日正值盛夏，蝉鸣不绝，日头高照，云景牵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还未进门，就被挡住了去路。
　　眼前站着他熟悉的人，一身黑衣，满脸憔悴，手里握着一把剑，却随着他的手微微抖动，使得阳光不时地反射进了云景眼睛。
　　可笑的是云景当时竟然还在衡量能不能逃婚和他走，那人却举起了剑挥向了自己的身边。
　　许敛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云景，却还是精准地刺到了新娘，那姑娘在花儿一般的年纪里，在即将嫁给自己爱慕之人的念想里，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许敛！她与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云景羞愤难当，只觉得胸口一团怒火，只是这大婚之日，身上哪里会佩剑，他上前便给了许敛重重一巴掌。
　　云景内力深厚，许敛受了这一掌便跌倒在地，他擦了擦渗血的嘴角，用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然后说：“她抢了我的人，不该杀吗？”
　　“她抢了谁，谁又成了你的人？许敛，以往因为我爱你，便处处让着你，而今日你我早已分道扬镳，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你怎能这样无法无天，肆意妄为？”
　　“哈哈哈哈，好一个我是什么身份！你接着说，接下来的话怕不是该讲你们云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这样置你们面子于不顾？云景，冤有头，债有主，但是我永远不会对你动手。今天只是来问你一句话，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的眼神那样坚定，直勾勾地看向云景。
　　云景脑里一闪而过冤有头债有主，就听见府中下人慌慌张张跑来。
　　“少……少爷，老爷他……他……”
　　云景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一路向父亲房中奔跑，当他看到倒在血泊中已经断气的父亲和已经晕倒在旁的母亲时，心中立刻明白了。
　　云景叫了大夫过来，将门外的新娘子也抬了进来，随后才出门走向了一直靠在树上已经被围起来的许敛。
　　“你以往口中杀你全家的仇人，是我爹吗？”
　　“是。”
　　“他只是一个一个听命于将军的小卒，何罪之有？”
　　“他本可以救我们！”
　　“他为什么要冒着忤逆皇上的危险去救一帮毫不相干的人？”
　　许敛错愕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本以为云景心肠至善，他会去救身旁无数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可现在却独独遗弃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与云景这样亲密的关系，他至少会原谅自己今日之事，可到头来却成了一帮子毫不相干的人……
　　原来当迫害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所有的善良也就都烟消云散了。
　　“那……三十条命，就那样轻贱吗？”许敛轻轻开口，看向了云景。
　　云景却没有回答他。
　　“你当初来我府中，是为了报仇？”
　　“是。”
　　“你故意接近我，也是为了报仇？”
　　“……是。”
　　云景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拔了旁边人的剑刺向了许敛，许敛却没有还手，只是不停地闪躲，只守不攻，实在招架不住了才会用剑挡一下，轻飘飘地，然后就再也不出手了。
　　“你何时修的这功夫？”云景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摸住了他的脉搏。“你去了云家禁地？我跟你说过，此等禁书不能随意练习，你的武功基础差，又急于求成，很容易走火入魔。”
　　“你是在担心我？”
　　“许敛！”
　　“你会跟我走吗？”
　　“我不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你忘了是他逼着你娶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他怎样千方百计拆散我们！”
　　“可他是我爹！”云景看着眼前人，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他用眼神缓缓描摹着对方的五官，却再难找回以往的温情。
　　“把他押下去吧。”云景闭上了眼睛，转身进屋。
　　“你知道你关不住我的。”许敛看着面前的背影，像个孩子找到一个问题一定要问到答案一般执着，“你只能杀了我，否则，你关不住我的。”
　　云景沉默着了很久，然后他抬起了头，看着白云缓缓游走，脑海里回闪出很多人：父亲、母亲、那还没过门的姑娘……
　　他最后想到了许敛，却依然狠不下心。
　　云景猛地转过了身子，面对着许敛，下定决心般的开口：“许敛，你走吧，我不会再去寻你。如今你大仇得报，以后不要再使着云家禁术去害人了，放下仇恨，好好做人。”
　　“大仇得报？你忘了吗？当年的刽子手，可是两个人。”许敛在云景耳边抛下这一句话就一边笑着一边走了。
　　云景在原地瞪大了双眼，仿若失神，耳旁却传来许敛临走之前飘来的话：“云景，我还会再来的，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跟我走吧！”
　　云家有几个仆人实在无法忍受，抱团上前试图杀掉许敛，却被对方轻轻反弹回去，四散着趴在地上。
　　“都给我听着，让他走。父亲不在，云家我说了算！”
　　许敛后来日日会找云景，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他，坐着、站着、甚至为自己父亲祭拜，一陪就是一天，早来，晚归。
　　云景并未拦着，一来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不想再有家仆伤亡，二来瞧着他那模样，知他加速练功，心脉已乱。
　　云老爷去世一年之后，许敛再未出现。云家夫人也已遁入空门，日夜念佛。
　　云景却因为做了一个梦而潜心修道，坚信自己终会成仙。
　　云景站在山顶，思索再三，还是抬起胳膊袖子一挥，看向了葡萄园的曹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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