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

　　秋风正盛，金黄的落叶已经铺了满地，唐芊站在垃圾桶旁，已经捻灭了无数根烟头。

　　她是最近才染上抽烟的习惯，没想到尼古丁竟让人这么上瘾。

　　唐芊抬腕看了看时间，朝着不远处的医院走去，枯竭的落叶清脆地碎在她的高跟下。

　　这是一家费用高昂的私人医院，收治的病人也都是非富即贵，而这里的患者除了一些身患绝症的老年人，就是精神科的病人。

　　唐芊从包里取出访客卡，往门口的机器上贴了一下，前台的护士听到门响，抬头向老熟人打招呼：“唐小姐您好，好久不见。”

　　唐芊微微一笑以示礼貌，而后将墨镜取下，她的眼圈很深，连精致的妆容都有些盖不住。

　　小护士恭恭敬敬地招待她交了下一个季度的治疗和看护费，唐芊一直一言不发，只在需要的时候点点头，而后将银行卡收回了钱包。

　　另一位引导的护士很快接待她上了整栋楼的顶层，唐芊看着电梯里跳动的红色数字一节节攀升，那股难言的躁动又开始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

　　精致的美甲几乎陷进肉里，她在暗处狠狠掐着自己，忍住了想要抽烟的冲动。

　　叮得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唐芊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房门口，高跟鞋的响声停顿了几秒，复而又响起。

　　自动门很快合上，她一步步走近了眼中那个穿病号服的少年。

　　张贤安静地坐在床边，宽大的病号服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纤瘦，他背对着门口，朝着窗外看去，楼层的高度让视野很好，几乎能囊括整个城市的中心，还能看到远处的一点点海面。

　　“吃饭了吗？”唐芊拖了把护士刚刚交给她的椅子坐在他旁边，随口问了句。

　　“嗯。”张贤点点头，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他没办法忽略那股从对方身上扑面而来的烟味，即使是再昂贵的香水也无法掩盖。
　　“你又抽烟了。”

　　唐芊的双臂交叉在胸前，遮在胳膊后面的手指仍在互相掐着，她别过头去望了眼窗外，随即换掉了这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饭菜还满意吗，护工对你都还好吧？”

　　“嗯。”张贤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对方说什么，只是机械性地回答听到的问题。身处在这个牢笼中，好与坏其实差别不大。
　　他微微转头看向她，继而问出了每次见面都会问的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唐芊深深吐了口气，胸口的起伏很大，肺里残余的浓郁烟味随之飘出来：“好不容易没让你坐.牢，在这儿不好吗？”

　　仍然是这样一个重复性的回答，张贤望着唐芊，眼圈泛红，眼睛里没有半分光亮：“放我出去吧，我都听你的，不要留我在这儿了，求求你。”

　　唐芊的肩膀细微地抖动了一阵子，似乎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将那股震颤压下，她开口时，嘴唇带着声线发抖：“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这是为你好，听话好吗？”
　　她停顿了两秒，又补充了句，“我会好好照顾你妈妈的。”

　　张贤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唇舌干涩异常，嗓音掺杂着嘶哑：“照顾我妈妈？”

　　唐芊似乎被他问住了，于是她微微扬了扬下巴，以此来提高自己并不自信的声势：“对啊。”

　　张贤的整个后背松弛了一下，双肩微微塌下去，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他又咬住嘴唇，棱角分明的嘴型已经抿出一条线来。

　　他的妈妈唐朵，早已经自杀了。

　　父亲死后，唐芊很快找到了他，并带他去警局自首，顺便提供了一张关于他精神疾病的证明，后来张贤就被关进了这家私人医院。
　　母亲则因为无法承受打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上吊自杀了。
　　而为唐朵办理后事的人，并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正是唐芊。

　　张贤早就被豢养成一个恶魔，将灵魂与肉.体交付给了自己信奉的神明，知道整个真相的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只觉得那个生他的男人确实该死，并以体内流淌着他的血为终身的耻辱。
　　然而经历过这一切的唐芊，好像慢慢地变了，她用厚厚的妆遮掩着日趋憔悴的面容，然而越来越多的端倪却被他不经意地发现。
　　直到有一次，唐芊拿着一把水果刀，想要让张贤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的手臂上还隐约出现了自残的痕迹。

　　真正病了的，是唐芊。

　　张贤不是没有想过逃出去，但结局无一是被唐芊送回来，或者被医院的人当做犯病而抓回去，他只能等待唐芊来看他，而寥寥无几的见面机会每分每秒都在折磨着他。
　　但他从未想过将这件事告诉医生，当然也没有人相信一个疯子的话，他只想早一日从这里出去，然后永远守在他的神明身边，不再让任何意外发生。

　　他觉得他才是唐芊的药。

　　于是他松开了抿进的双唇，和憋了许久的眼泪，近乎发痴地盯着眼前人，用那从小到大用惯了的语气，可怜巴巴地乞求道：“妈妈已经死了啊，我只有你了，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唐芊愣住了，耳中划过一线尖锐的鸣音。

　　妈妈已经死了啊。

　　恐怖的画面又从她深埋的脑海中掘出来。

　　她打开了姐姐的家门，一股浓郁的腐臭味顶入鼻腔，姐姐正吊在她视线不远的上方，双目大睁，满脸青紫，舌头半吐出来，双手无力地垂着，腹部已经因为腐化而隆起。
　　像是誓死要让破坏了她幸福的人，永远将她这副面容烙进心里，再也不能抹去。

　　唐芊冲出了房门，胃酸冲破她的食道，又灼烧着她的喉咙，她知道这是她的报应。残存的善良将成为她漫长余生中的惩罚。
　　从此之后，她再也无法在深夜长久的安眠，每每睡去，梦中就会浮现姐姐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她的胸膛大力起伏，肺部却仿佛捕捉不到一丝氧气的存在，全身控制不住地抖起来：“他们都该死，他们都该死！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张贤将人禁锢在怀里，面无表情地承受着唐芊的挣扎与拍打，他把头埋在对方怀里，深深地将浓重的烟味吸入鼻腔，心中是莫大的安慰与满足。

　　怀里的人渐渐停了下来，他开口，声音通过胸腔放大，清晰异常：“唐芊，你没有错。从今往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唐芊涕泪纵横地瘫软下去，口中喃喃道：“好，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她的唇角终是浮上一丝崩溃过后的笑容。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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