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期更的短篇

　　大人们说，在海的深处，有鲛人的存在。他们有着长长的头发，蔚蓝的眼眸里是清澈的水光，姣好的面容上总带着魅惑人心的笑容。月圆时分，礁石边，有渔人常听见他们歌唱，悠远绵长，不绝如缕。

　　家里捕鱼为生。阿吉晨起驶舟，星夜时分归来，身上是咸咸的海风的味道。凌冽的风和烈日将阿吉晒得黑黝黝的，手上都是交横相错的伤疤。明明刚刚而立，却是和江南一方的祖父辈的人一样苍老。

　　和其他渔村的孩子不同，我没有母亲。阿吉给我起名叫星，据说是为了纪念母亲，但每次我问及母亲的事，他都会闭口不言。久而久之，我便不再提及母亲。但我心中总是冥冥觉得，母亲还活着，还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
　　“小崽子，把晒好的网给我取下来。”阿吉换好了出海的衣物，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必需物品，对我说道。
　　“阿吉，我也想去。”我向阿吉请求道。阿吉眉头一锁，皱纹聚成一团，粗暴地夺过我怀里的网，“小崽子，你才多大就想出海了？就你这小身板，一不留神就掉到海里被大鱼吃掉了。给我待在家里，等我回来，以后等你长大了有的是机会。”我失望地撇撇嘴，抬头望着阿吉。
　　“阿吉记得要早点回来啊!”我目送着阿吉的船越来越远，最后化为一片茫茫的波浪，心里是不可名状的烦乱。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太好，阿吉很晚才回来，手里扯着一只空荡荡的破网。他吐了一口浊气，“这该死的畜生真他妈的狡猾，差点就抓到了。”
　　阿吉给我描述了那条鱼的样子，它大概到阿吉胸口那么长，流线型的灰色身形，额头处有红白色的斑纹，阿吉和它纠缠了好久，最后还是被它跑掉了。
　　“这就是小崽子你以后要面对的事情，有时候运气不好会有大半个月吃不到鱼。你这样白白软软小姑娘的模样怎么吃得消海上的苦，还是给我安安心心在家里待着，等着阿吉晚上回来。”阿吉灌了一口我准备好的廉价酒水，抹了一把嘴，酒气四溢，“又去找胡列家的崽子了？你身上那股味隔着一扇窗都闻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我小声地解释，“是阿洛来找我的，他给阿吉带了一些吃的。”阿吉喜欢喝酒，但是家里没有多少闲钱可以让阿吉去胡列叔的店里买好酒喝，所以我经常去买那种只要花上几条小鱼价格的淡酒。
　　阿洛是胡列叔的孩子，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在渔村，只有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嘲笑我、捉弄我，相反地，他一直关照我，给我带一些没卖完的小菜。虽然胡列叔在别人眼里很刻薄市侩，但是他是除了阿吉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那个小崽子倒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阿吉咂了咂嘴，“小家伙，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憋着，你越是忍着他们越喜欢欺负你，下次谁搞你，老子帮你剁了那小兔崽子。”
　　阿吉看到了我小腿上的淤青，粗黑的眉毛蹙了蹙。
　　阿吉心疼我，但是我不想让他因为这种事情而烦恼。我摇了摇头对阿吉笑道:“我知道啦，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阿吉也不要太辛苦啊。”
　　“你这傻小子，捕鱼哪有不辛苦的，真是个天真的小家伙啊。”阿吉一掌拍在我的头上，我吃痛地抱住头，但看到阿吉眼里的笑，烦乱了一天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了。
　　烛火摇曳，破落的小屋暖暖的。

　　漆黑的夜，海边传来一阵一阵波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我一个人站在沙滩上，心里迷茫忐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深夜的时候站在这里，我没有意识地走向海里，水渐渐漫上我的小腿。冰冷的触觉让我的神经警觉起来。一定是有什么不对，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等下去。

　　海水已经抵至我的胸口，四周除了荡漾在海浪上的泠光没有其他事物，我浮在水中，双腿轻轻摆动。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礁石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我的双手在水中拨动，很快爬到了礁石上。
　　今天是满月，月光撒在海面，整片海轻轻起伏，波光粼粼，海和天融为一体，万物寂静，诗韵和海的节奏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原来坐在礁石上看远处的月亮是这种感觉，我安静地坐着，风吹起了我的刘海，很舒服。

　　大概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一个孩子会在深夜坐在海里的礁石上看月亮吧，但是对于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景的我而言，这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场景。

　　从远处渐渐传来轻轻的海螺声，还有几个在水天间跃动的身影。我听到了来自传说中的鲛人歌，绵绵不绝，空灵悦耳。
　　欸……这就是鲛人吗？长长的头发，海蓝宝一般的眼睛，美丽到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外貌……

　　我痴痴地站在礁石上，望着不远处的一个鲛人。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冲我温柔地一笑。
　　心漏了一拍，我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却不料脚下礁石湿滑，一头栽进海里。
　　我挣扎着呛了几口海水，赶紧浮出水面，映入眼帘的是那惊为天人的面容，他就在我面前，带着关心的眼神看着我。
　　我感到脸上一热，赶紧缩回视线。他应该是被我的蠢样逗笑了吧，右手轻轻附在下巴上看着我。
　　那一刻，我真的好想变成一朵浪花逃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你也喜欢看月吗，小家伙？”突然地，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酥酥麻麻地让我打了个激灵。我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变得柔和，“那你想不想跟我去看更好看的风景呢？”
　　“可以吗!”我兴奋地大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缩了缩脖子，他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揽过我的腰，带着我向海的伸出了去。
　　一路上，我看到了好多艳丽的鲛人，但她们都不及眼前的男子。他带着我游了一阵，在我耳边小声道:“到了。”

　　我应该怎样描述我看到的场景？那，那是在海天之际的绝色，一半的月亮浸没在水中，银光将海映照得很清浅，偶尔飞过的海鸟歌唱着，鲛人低语着，心跳在这一刻暂停。
　　“喜欢吗，小家伙？”男子问。
　　“真美……”我下意识地赞叹，男子将手揽在我肩上，轻轻地唱着一首歌。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旋律，心里涌出无尽的悲伤，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也……

　　“溯，我的名字。”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真好听……啊，我叫阿星，星星的星。以后……”我小心地瞄了他一眼，“以后的这个时候，我可以来找你吗？”
　　“当然可以。”他笑了。
　　我从梦里醒来，满脑子是那个叫溯的男子，连阿吉叫我都没有听到。
　　“小崽子，咋了你，都啥时候还没起来？”阿吉瞪了我一眼，“不就昨天嘬了一口酒，醉成这样。”
　　原来是梦啊，真是遗憾。头有点疼，喝了酒后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嘁，下次绝对不让你碰酒了，好好休息吧小崽子。”阿吉见我懵懂地坐在床上，摇着头关好了门。
　　“饭在桌上，不舒服的话再躺会，我走了。”阿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阿吉走后不久，我就打理起了家务，垫上小矮凳子开开心心地晒渔网。
　　“阿星，身体不舒服吗？早上都没看到你，往常这个点你早就来找我了。”阿洛拎着几棵蔬菜，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没事啦。”我拍了拍衣服，“就是陪阿吉喝了一口酒。”
　　阿洛跟着我走进家，放下袋子看着我。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摇摇头，“傻瓜，头发翘起来了。”
　　啊啊啊………!!!

　　天都黑下来了，阿吉还没有回来，阿洛让我不要害怕。
　　“我知道的。”我紧紧握着阿吉之前给我带回来的贝壳，希望这份好运能带给阿吉。
　　我还是去了海边。
　　今夜的海风很温暖，循着梦里的轨迹，我顺利游到了那块礁石上。
　　坐在上面，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听着水波渐渐泼溅在岩石上的声音，我又再次感受到了周遭的宁静。仿佛天生注定，我的唱起了一首来自灵魂深处的歌谣。

　　月光环拥，水流静默。

　　不是错觉。我的声音可以影响身边一小块地方的水流，当我不再歌唱，海水如之前一般冲刷着我的小腿。
　　冥冥之中好像有谁看着我，我有些害怕。
　　但很快，我知道是他，那个叫“溯”的，我梦中的美丽人鱼。

　　他远远的望着我，见我没有后退，于是渐渐靠近。

　　他的身体很凉，我惊讶于他的手竟然能在一瞬间变暖，他只是笑，并没有解释。
　　“这是鲛人的伴侣之间才可以唱的歌，小家伙。”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的脑袋，但又退了回去，“但我听到了你对我的呼唤。”
　　“我想见你。”我说，“阿吉还没有回来，你能帮我找找他吗？”
　　溯的瞳孔缩了缩，伸出手探入海水中，一道幽蓝色的光飞快融入其中。他闭着眼，也许正在找阿吉。

　　半晌，他摇摇头，“你的阿吉不在海里。也许他正在某座小岛上，你知道的，有些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下次要见我的话可别跑这么远了，这里不安全。”他摸了摸我的脸，“你到底还是个孩子。”
　　“我很快就会长高长大的，然后成为这里最厉害的人!”我躲过他的触摸，囔囔道。
　　“阿星当然是最厉害的。”他的眼神很温和，对着我伸出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多出了一枚蓝色的贝壳，在月光的照射下，这枚贝壳显得格外漂亮。
　　“如果阿星以后还想见我的话，记得随身带着这枚贝壳入睡，这样，梦里的阿星也能和我相见。”
　　“别人会看到我吗？”我有些担心，溯说：“这是一个梦，除了你我的记忆便不会留下其他，自然别人也看不见你。”
　　我接过这枚精致美丽的贝壳，它摸起来很光滑，表面有大块大块的闪光的片。映照着海面与风，碧波摇晃，它看起来好像是一片微缩的大海。
　　澄澈的海水将溯鱼尾上的纹路照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从未认真观察过的，只会偶尔存在于故事中的神秘。
　　他的长发如墨一般倾泻，经海水浸泡后贴在腰身，脑海中无端的浮现出一个场景。

　　我曾经仔仔细细地摸遍过他的每一寸。

　　惊讶于这个荒诞的想法，我感到脸上一阵羞涩。明明溯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怎么可以这么想他……
　　“好啦，小家伙，该回家了。”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打破了尴尬的氛围，“我会在这片海里守护你。”
　　一路游上岸，远远的能感受到溯的视线，没有多做停留，我拍了拍沙子便回了家。

　　阿吉终于回来了。

　　也许是听了溯的话，这几天我并没有太多焦虑，连阿洛都惊讶于我的冷静。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阿星。”他狠狠地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变得更加可爱了。”
　　“不可以说男孩子可爱!”我试图晃头甩掉阿洛的手，他哈哈大笑，“你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不过阿吉叔叔真的很幸运，一定是得到了神明的庇佑吧。”

　　阿吉骂骂咧咧地和我一起处理好鱼，顺带也让我给胡列叔叔送一些，表达他们照顾我的谢意。看到我提着一袋子走进店里的时候，胡列叔叔眯起了眼对我笑了笑。
　　“虽然说危险了一点，但足够我们半个月不用出海了，小崽子。”阿吉一边笑着一边端起酒，重重饮了一口，“有没有想阿吉？”
　　“当然啦!每天都想见到阿吉!”我说。
　　粗糙的手掌盖上我的头。阿吉的手特意洗的很干净，没有那种很重的鱼味。

　　入夜，我抱着溯送的贝壳，沉沉睡去。

　　梦里的大海和梦外的海简直是一模一样，真实得让我无法分辨孰真孰假。我捏着那枚贝壳，走向海面。
　　身后回荡着一股海水的味道，我回头，溯坐在礁石上看着我。感觉到我惊讶的视线，他向我伸出手。
　　我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画面一转，脚下的沙土成了海面，海水托着我沉沉浮浮，我握住了溯的手，爬上了礁石。
　　“阿星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他温和地说，我点点头，一件一件慢慢地说。他看着我，偶尔会好奇地问几句，我解释给他听，他点头。

　　临走前，溯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我并没有听清，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世界一片安静，浪花不断拍在岸上，浮沫不时便消失了。

　　那是一个十载后的夏夜，时光过于残忍地剥噬了部分回忆，但我仍然记得——

　　阿吉举起酒杯，和我碰了碰。
　　“小家伙，你总算是不给老子丢人了。”

　　和其他人不一样，由于经常和溯见面，在一些神秘力量的影响下，我并没有被晒得太黑。阿洛惊讶于我的肤色，经常捏我的手。

　　“太羡慕你了，啧啧啧。”阿洛也无可避免地比之前黑了一些，他围着我打量。
　　“哈哈，羡慕吧。”我得瑟地晃头，他一把摁住了我，似笑非笑地撇嘴翻了一个白眼，“皮的你，没个正经样。”

　　入夜，海风拂过我的脸，凉丝丝的。
　　和往常一样，握着溯的贝壳，一步步走向海里。
　　今夜的风很温柔，溯环抱着我，我倒在他怀里，玩着他的长发。

　　“你长大了。”他说，语气有些低落。
　　我抬眉看他，幽蓝的眸子深深印在我的眼里，无端地，心口有点疼。
　　“我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终会离去，就像我只能看着你，可他们却知道你的一切……也许吧，可能我就是想要的太多，你很好，阿星。真的，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他断断续续地说，逻辑有些乱，像是一只等待安抚的小动物。
　　顺着溯的肩胛，我抚上了他的耳朵，他微微一颤，脸上浮现一抹红色。

　　他仍是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我抬起头碰了碰他的唇。
　　“我在呢。”
　　“就像溯一直在身边守护着我一样。”

　　似乎是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低下头对上了我的眼，然后俯下身。

　　起初是冰凉，像花朵一样柔软，他轻轻撬开我的唇齿，缱绻的气息不自觉笼罩而上，许是第一次做这番事，他有些茫然，悄然试探后只是往后微微勾了勾。
　　我闭上眼，勾住了他的脖子，脑海里不住翻涌着他那双明亮的、宛若大海的眼中的情愫，炽热交叠，一扫短暂空白，溯很快学会了如何换气和反击。
　　海蓝宝真正溶于月色之际，他温柔地抚过我的头发。睁开眼，水雾迷蒙，他的面容拂上了一分柔和，溯看着我，微微喘气。

　　“生辰快乐——阿星。”
　　我搂住他，顺势埋进了他的胸口。
　　他明白了我的举动，紧紧抱着我潜入水中。不同于幼时的窒息，我能熟悉地感受到每一股水流所要前行的方向，远处的微弱的鲛人的生命痕迹，还有，溯的气息。
　　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气息交融时，我轻轻咬了他一口。

　　他是我的。
　　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鲛人。

　　每一个鲛人都会在族内前辈的指导下长大，于成年之际选择留守或者冒险。
　　母亲是族内的祭祀，怀有我时，她为我做了占卜。
　　许是透露了过多的天命，也可能是看过了我的轨迹，她顶住了非议，毅然选择将下一任王的溯和我的命运之结绑在了一起。
　　“你会后悔吗，大人？”溯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拍了拍母亲的背。母亲擦干嘴角的血迹，露出了一个让他看不懂的笑。

　　“潮汐不再逆流，白鸟终会归家。”
　　“我这一身，就此明了罢。”

　　溯常把我带在身边。一纸被单方面捆定的契约向来不被看好，即便是以母亲的身份也遭受了极大的压力，
　　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失踪了。随即消失的，是鲛人一族的至宝，月落冠冕。
　　“阿星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溯挡在我前面，面对一群心怀鬼胎的长老，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若溯怀有半分异心，溯自会长守安魂冢，永不再出。”
　　他们要的不是我，也不是什么月落冠冕。
　　长老们只是觉得，被一个神秘又强大的女子长期压制，他们无法得到与之身份相匹配的、应有的荣誉和名望。
　　因此，即便是我身边的水流，也被打上了“背叛”的烙印。作为事件中心的我，被洗去了记忆，剥除鳞片，扔到了一片不知名的水域。
　　溯尚未来得及做出回应，便被鲛人王囚禁了起来。

　　记忆混乱重现，极刑的痛处刻入骨血，即便是回忆，灵魂深处仍在战栗。母亲如何寻到的我，如何将我的身体特征隐藏，又是如何说服了阿吉……这些来自于传承的记忆模糊不清，只是向前触碰，经络便开始颤抖。
　　但我知道，溯一直都在找我。
　　鲛人一族的王游过一片又一片海域，经历一次又一次失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久久不止。
　　飞鸟在空中划过一道裂痕，落下一截白羽，溯接过，贴在了额心。

　　海域里突然出现了一条神秘的灰鱼，额头有着一道红白色的印记。它拥有王的部分力量，灵活地穿梭于各个地方，强大如它很快厌倦了静默，偷偷遛出禁海。
　　一路撒欢，处处探索。
　　直到它遇到了阿吉。

　　至此，名为「命运」的红绳开始了收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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