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生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时华景半倚在小药堂的木框窗前，左手持一盏冰纹酒杯，十分惬意地听着窗外鸟鸣。清晨薄雾朦胧，仿佛给屋外的湖水蒙了一层薄纱，让人瞧着去如临蓬莱仙境。他悠然地转头对身后一位老妇人笑道：“白堂主此处甚是风雅，晚辈都舍不得离去了。”这一句话说的极轻柔又难得不显谄媚，尾音还略微上扬，仿佛笑意要溢出他的字里行间一般，让人听着就打心底的觉着舒坦。
　　正在磨药的老妇正是杏林谷药派门下丹参堂的白无瑕，她听了对方的话有些忍不住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绷住脸故作淡然道：“不过一间陋室，谷主特来拜访我这孤寡老人，怕不是为了我这几壶小酒吧？”
　　时华景听了对方毫不客气地直言也不恼，他只是浅浅一笑。白无瑕正是夏天影师傅和杏林谷前谷主白草的亲姐，作为前任药长老的她在白草死后便退位，到了这个上京郊外隐居。时华景早就摸熟了对方脾性，明白这是在埋怨他当谷主后对她疏远太多，都鲜少来见她了。不过他这次赶在武林宴前一日来，确实不是为了话什么家常，于是他点头说：“不瞒白堂主，晚辈来此确实是为了取几味药材…”
　　然而不等时华景说完，白无瑕了然地抬手阻了对方话头；她近日听说时华景回京开始就特地闭门不看诊，便是猜出了时华景是要来取那味她培养的药。她走进内屋翻找片刻，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杉木盒交到对方手中：“又是每年换季要的那味吧？兄长还在你就一年四季犯温病，现在也不让小影帮你瞧瞧。好了，拿了就走吧，让你久呆的话冰都化了。”见对方接过木盒却没下步动作，白无瑕以为他是在内疚不能久留，正要安慰时华景，谁知忽然一声巨响，随着四下飞溅的木屑，一个体型瘦削的书童就背着个不知生死的男子闯入了屋内。
　　这书童毫不客气地将男子扛到桌前，手一松便往时华景身旁一扔，这重物磕在桌上撞得坐在另一侧的时华景也一歪；好在他身手敏捷的躲过了洒出的酒水，可惜酒杯却摔在地上裂了口。房内，时华景和白无瑕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一左一右的站在书童身旁；时华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明显气息奄奄的男子，而白无瑕神情恼怒地环胸而立在瞪着破坏了她屋门的书童。
　　只见书童十分自然的拿出袖中手帕擦了擦头上汗，一双溜圆的大眼扫过歪斜在椅中的‘尸体’有些歉意地认真道：“抱歉兄弟，我实在扛不动你了。”说完她不等白无瑕反应，一把拉过对方急切道：“我听这带就你是个医术不错的江湖医生，快帮我救他！”
　　白无瑕本就因为书童破门而入的行为十分不满，看到对方竟然还十分无礼地将她拉了个踉跄，大为光火的一甩袖子，眼睛淡淡地撇了一眼椅上男子便说：“这人伤重至此已然鬼神难救，还请小相公赶早准备丧事吧。”书童听了眼神微暗地抿了抿嘴，抬眼时已经目光凌冽仿佛在瞧一个将死之人，惊得白无瑕后撤一步。
　　被这么一瞧的白无瑕更是怒火中烧，指着门便对那眼神如恶兽的书童道：“小小年纪戾气如此之重，你们二人想来绝非善类。请小相公有些自知之明的速速离去，莫要让老身动手！”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大堂内，整个屋子静得只剩椅上男子痛苦的喘息声。
　　在度日如年的数秒后，书童手微微拂过袖口，像是要有什么动作。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时华景见书童一众看着模样有些狼狈，心里又担心白无瑕逼狠了人家被对方伤着，不再迟疑抬手轻轻搭在老妇肩上劝阻道：“白师姨，我看这些人也像是奔波了一天一夜，不如让她休息一下顺便我给这个伤者瞧瞧吧。”白无瑕听时华景喊‘师姨’二字，已经猜出对方是想要她卖他个人情，然而被对方刻意用那如儿时撒娇一则的语气喊出，实在难免动摇。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屋内使劲摔上门，顺便丢出来几卷白纱布，表现出一个‘眼不见为净’的态度。时华景看着被猛地关上的门，也知白无瑕怕是被他偏袒的态度气着了，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尖露出苦笑。
　　那书童听了时华景的话，手从袖子边放开，上下打量了出声人两眼。书童见对方是个模样清隽的年轻公子，心下有些怀疑，到底还是后退数步道：“那就劳烦公子了。”
　　“那就还请姑娘借我匕首一用。“说完时华景便拿着匕首往男子衣襟处一划，暴露出腰侧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书童听了一愣，往腰侧摸去却发现自己匕首早就不知何时被对方取了去。
　　“你怎么看出我是女儿家的？”看着时华景在一墙药柜内挑挑拣拣的身影，书童突然问道，她抬起手拍了拍自己胸口，“我明明已经束了胸。”
　　听了对方如此直白的问话，正在调制药粉的时华景手一抖，差点把药都洒了出去。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手握羊肠线走到受伤男子旁边，一手撒粉一手缝伤地回道：“你没有刻意掩饰，所以那声线还是女儿家的。”
　　他突然注意到对方手上伤痕累累，温柔平和的笑意一凝；这丝线割伤的痕迹，倒是像梅师姐前年提到的那什么杀手用的武功，这人怕是醒来会对他发难的那类人物。他有些为难地皱眉，然而等疑是同伙的书童看来时，时华景又回到平日就诊时的镇定模样，十分轻描淡写地掩去了不安，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继续缝针。在一阵沉默后，他低头看着男子伤口有些意味不明的试探着道：“手上这么多伤，你夫君是手艺人？”
　　少女着实没想过怎么解释这男子来历，突然被这么一问就有些发愣。虽然她也不甚清楚对方是门中哪位，却晓得她与男子身份都是在为门派做见不得光的买卖，并不适合告诉旁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眼窗外的湖，忽然灵光一闪，她眼眸一转摇头说：“我表哥罗有钱是卖鱼的。”
　　“你表哥叫罗有钱，那你叫什么？罗招财？”时华景听这名字有些好笑的弯了弯眸，手指翻飞，十分灵巧的在男子缝好的伤处打上结，起身拍了拍衣裳。时华景拿起桌上留给自己的两小包药，又抱起杉木盒，虽然说着话，双眸却不再看向那两人。少女的反应明显是对男子身份略知一二，看来这两人都是做杀人买卖的狠角色…罢了，杏林谷向来救人不问出处，他还是早点回去找珠儿罢，不然最近武林人这么多，她遇上闹事的就糟了。
　　“才不是！”少女一双大眼瞪得溜圆，仿佛两个玻璃球，她十分认真的抬手指了指自己，严肃道：“听好了，我叫罗千雪——千山鸟飞绝的千，独钓寒江雪的雪。欸，你…”不等少女说完，面前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真没礼貌…他当他是谁啊，不听人说完话就走。”罗千雪有些不满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又看向在包扎时已经被时华景放平在堂内一床上的男子：对方即使模样有些凄惨，却也十分秀色可餐。她抬手捏了捏对方白皙的脸蛋，“还是表哥好，知道听人说话。”看着男子的脸上自己葱白的手指，罗千雪心中一震，突然想起被拆穿的女子身份，眼神瞬间一冷，手不知不觉地蜷住袖口，低垂着头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他是我们谷主柳郁仪，为什么要听你个黄毛丫头说话？”不知何时白无瑕已经开了门，她冷冷的看了眼罗千雪继续道，“休息好了就赶紧离去，老身受不了这么多人。”说完她再次关上房门丢下堂内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罗千雪在听到‘柳郁仪’开始就愈发晦暗不明的冰冷神情。
　　“啊，原来那人就是…怎么感觉更该杀了？”许久，空中回响起少女杀意凛然的冰冷呢喃。
　　时华景是在热闹的中心找到安灵玥的。当时他正把两包药粉装入街头随手挑的两个荷包内做成简易香囊，忽然这突如其来一只筷子如离弦之箭般飞来，把他发簪与纱笠一齐给打了下来，青玉簪更是‘啪‘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段。时华景被这一筷子惊得睁大了眼，然而未等他反应过来，又一个茶碗与他的脸险险擦过。
　　虽说时华景多数时间都在江湖闯荡或杏林谷静修，性情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要豁达豪爽许多，但也毕竟是被时府和杏林谷上下都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这脾气再好，也免不了有些矜骄；这接二连三的飞来横祸把他弄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实在难得的把他火气勾了出来，他有些愠怒转头看向‘祸端’这就发现了安灵玥。
　　安灵玥见江流风和时华景都出门去办事，自己一人呆在客栈内着实无趣，这才生了去酒馆逛逛的兴致，然而三杯酒下肚她便觉天旋地转，手脚都有些发软。
　　美人醉酒那自然是一副春色无边的景象，安灵玥双颊白里透薄粉，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也醉眼朦胧地半眯着，就这么懒洋洋的摊在那仿佛一只妍丽的桃花精，难怪会惹来流氓调戏。好在安灵玥也只是微醺，这脑子还没成浆糊，这好歹意识到了自己在被调戏，立马兴奋的学着话本里一样拍桌起身就打，然而因为酒意上头误伤了别人才引发的混战。
　　她瞧着这群冲她而来的人一个个獐头鼠目、相貌猥琐，只道全是来她的找茬，这自然是见一个打一个，那是东一掌西一踹，抄起扫帚就是行云流水的一套尚清剑法耍的虎虎生风。这上京街头的小酒馆那当然没什么武功不凡的大人物，即使在场也大概不会和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她这么折腾一时间众人还真不能拿她如何。
　　突然安灵玥觉腕间一紧，她脑中闪过强抢民女的桥段，这转身就是一记飞踢，来人忙一松手挡住，安灵玥竟又十分灵敏的抬手拿着扫把头往对方头脸怼过去。对方见安灵玥来者不善倒也未勃然大怒的出手伤人，而是十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再次侧身躲了过去。这么一来一往的打了一盏茶时间，随着那扫帚落地声，安灵玥只感觉整个人被一阵大力拥入怀中紧紧箍住。
　　她愣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热血上头便照着说书人那听来所谓良家女的反应，‘恼羞成怒‘地瞪大双眼转头胡乱喊道：“放开！我可是有家室的’黄花大闺女‘，来人救命啊！强抢民女…”
　　这一转头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笑得弯成月牙仍星光璀璨的杏仁眼，如此标致的眼眸她也就见过一人有，何况对方身上还散发着淡淡药香。这下安灵玥脑子一清，整个人跟被卡住脖子的鸡似的立马收了声。甚至在时华景笑够松手后，她还能自觉丢人的低头郁闷。
　　而正当她闷不吭声时，手上却被放了个秋兰纹样的荷包，抬头便见时华景笑盈盈的看着她。时华景因为头发被打散，袖口还有挡安灵玥飞踢的鞋印，整个人也显得比往常狼狈许多，然而脸上却没有对‘罪魁祸首‘的怒火，反而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
　　“这个你拿好，以后不要再一个人来酒馆了。我下午练舞的时间，你就去茶楼听书吧。”时华景说完转身看向被砸了店的倒霉掌柜，有些歉意道，“抱歉，一共要多少钱？我替她付了。”
　　忽然，背后传来的女声喊得时华景脚步一停，缓缓回了头。
　　“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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