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丑与村村

作者:清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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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见喜


      “劈啪啪——”贺连生正心无旁骛地劈柴,手起斧落,一根木头分成两半。
      他娘老子的尖细嗓音从左后方传来:“老大,你往村西龙王庙给邱先生送药去,回头村长家去一趟。”贺嫂子看着大儿子将斧子放在地上,随后揩了揩脸上的汗,知道他是听见了,仍将后半句补上,“村长嘱的。”
      清水湾来了位神仙模样儿的教书先生,可这先生偏生身体弱,刚下乡没几天就闹发热并喉咙痛,卧床上了。他们原想先生定是不喜本村穷山恶水,希图借此返程。待近了瞅过才发现先生是真病了,这才相信上头说的邱先生是“自愿下乡,为农村教育尽一份力”。清水湾村民虽大半都大字不识,没喝过墨水儿,却也十分敬重文化人。便每家每户抢着去照看先生。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少艾,争相跑着去偷看那张标志新面孔,却都是人还没见着,倒把自己看了个大红脸。同伴们面面相觑,都朗声笑道对方怎么偷抹了胭脂。
      贺连生提着一帖帖药到龙王庙时,村里几个胆大的姑娘已经嘻嘻哈哈地趴在先生卧房的窗棂上了。
      贺连生闷声推开门,先生正坐卧在床上,捧着卷书研读,见是他,眉头稍稍一皱。就是这么一皱,连带着贺连生的心都跟着皱了一下。
      先生必是不喜欢他。他小心翼翼地瞅了眼先生,发现先生也正仰脸向他。他心里咯噔一跳,又忙低下头,先生倒真是好看。他这一眼却把先生看了个全。村里头别家姑娘贺连生是没敢仔细瞧过,不过人人都夸他家妹子的长相天上有地下无的,他此刻却觉得自家妹子的样貌逊了先生好几亩地,便是村里头满林子盛开的碧桃都不及。
      “你是贺家哥儿连生?”邱天进拿书敲了敲这个还未说话便闹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勉强开口。他喉咙发炎了,咽口水都疼,更不想说话。
      “是,是。”贺连生听到邱天进略带沙哑的嗓音才想起对方脸上比碧桃还艳是因着发了热,忙将手抚上,“先生,可还难受?”
      触手却是一片温热,却好似愈加滚烫。这么想着,他那只孟浪的手也止不住发热,随后发抖。
      待看到邱天进面露不虞,贺连生又慌慌张张地将手缩回去了,期期艾艾道:“先,先生,我去,给,给你煎药。”
      邱天进觑着仓皇逃离的背影,不禁失笑。这男人瞧着人高马大,老实是老实,胆儿怎生恁地小?
      贺连生护卫似地将热乎乎的汤药端到邱天进床前,对方却捏着鼻子挥却他:“这什么劳什子,闻着味儿都这样苦?”
      “这是穿心莲,最是治先生的病痛了。先生怕苦?”
      邱天进闻言却连基本礼仪都收起来了,身子缩进被子里,留着后脑勺对着送药人。
      贺连生有些不知所措,知是先生不愿理他,却也不敢妄动。
      “我前些日子吃的可不是这味药。这般苦……”裹成一个茧的先生低诉。
      “先生,我没念过书的也知道良药苦口。先生若是吃了它,保管三日之内病愈,别说是下地,便是高歌,这嗓子也支持得住。”贺连生忍住拍胸脯,谆谆劝告:“先生若是受不得苦,我这里有包蜜饯,顶甜的。”说着便从药贴间分出一包黄纸,摊开。
      邱天进倒也不忸怩,果真闻着甜香了,便支着身子又坐在了床上。
      “这是正月里腌制好的梅子。”贺连生见着先生眼里的惊喜色,知他是喜这梅子,便又立马拿开,“先生若吃了药,这包梅子便送与先生。”
      “……”邱天进忽然想起下乡前。虽然彼时在宅里不受宠,到底也是少爷,零嘴儿哪儿少过?今日里却要为了这一包甜蜜饯儿折腰了么?
      贺连生久不闻先生答话,却也怕当真得罪了先生。只得软下语气,好言劝道:“好先生听我一句劝吧,这药当真是良药。况先生下乡后,睡的是草席,盖的是布衾,吃的是糙米和野菜,这些先生都不怕,又怎会怕这区区几钱药草?”
      邱天进倒真受了他的激将法,壮士断腕般地将这碗苦死人的汤药猛地灌进口里。待真苦得不堪忍受了直欲呕出,却又被贺连生用手生生堵住他的嘴全给咽下去了。
      邱天进直把蜜饯吃完了嘴里的苦味儿才散尽。
      “……我今日是病得眼花了,才以为你老实!没成想你竟巧舌如簧至此!”邱天进有生以来从不知竟有如此苦味之药,全部味蕾都领受着这般苦,齁人得很,胃都有些绞痛了。
      “先,先生?”邱天进的五官都皱成一团了,贺连生不免讪讪。穿心莲确实十分苦,因此这药总是会配着甜品。但每次他家妹子喝完这药后只消半块麦芽糖就解了苦,他倒是没料到先生这般怕苦。
      贺连生知道这回先生是真的恼他了,只木偶似地杵在床前,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偷眼先生,却见他复又温起书来。贺连生只道先生这是嫌他,却不好将他赶走,只好装作看不见他,于是便垂下头,闷闷地对先生告别:“先生,你好生休息。这几帖药你定要耐着喝完才好。蜜饯,我明日再叫水生送与你。我,我先走了。”
      “等等!”邱天进将书搁于一侧,缓缓道,“明日你来时可要记得先敲门了。”
      “是!”贺连生顿住脚步,闻言却像是获了特赦,竟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然而第二日他没能来给先生煎药,只托了细心的二弟去好生照看先生。
      送完药贺连生便往村长家去。村长正集结每家当家的并长男开会,说是选举村组长。清水湾才七十几户人家,村长本想定每十户一组,但几个年轻辈的都说十户一组人数太少了,做组长的可谓是是杀鸡用牛刀。
      这定好每组户数并选完组长已是三日后,邱天进的病也大好了。
      贺连生家送了幺弟水生去学堂念书。
      这水生虽说是贺家顶小的儿子,却也有八九岁了,正调皮得很。学堂那等束缚人的地方哪儿有后山上好玩儿?念书写字何以比得上捉鱼摸虾?
      水生只在学堂待了两天便觉乏味,此后便三天两头地逃学。
      不得不说清水湾实在偏远,教育实在落后,大部分十周岁以上的学生才开始接受教育。而且愿意送孩子念书的也才十几户人家,更多人根本不把教育当回事儿,都觉得家里活儿多没人干,读啥子闲书?理由竟出奇地一致。
      邱天进暗暗叹口气,这改善教育可非一日之功。
      好在班里还是有愿意进取的学生。想到这儿,邱天进朝正在习字的张恒宝、许文飞、罗平三人微微一笑。
      邱天进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笑容。鼓励及表扬学生他会笑,与人会晤了他会笑,他高兴了会笑,甚至先前在家里受委屈了他也会扬起一个倔犟的笑。
      只是窗外的贺连生却是第一次看见先生笑。这样的笑让他想起早晨起来时看见碧桃含着露珠,俏生生的,让人见了只觉得高兴。
      心里头是快意的,脸上却热乎乎的,像火烧了般,胸腔里那颗心也跳得飞快,像要跑出去。跑到哪里去?贺连生挠着后脑勺想想,不晓得。偏这时又撞到先生的目光了,笑容仍没有褪下。他呆愣愣的,身后南风吹来,把他吹得又浑身发热。他却不知为何颇有些心虚,便将目光挪开,去看水生。
      却是并未见着水生那崽子的身影。他心里略有些计算,莫非是嫌先前那次打得太轻了?
      水生第一次逃学后,邱天进到他家进行家访。他是傍晚去的,碰巧水生玩野了刚回到家,他这么一说逃学的事儿,贺连生立马就抄起扫帚狠狠抽打水生屁股。水生的哭号声震天响,却哭得贺连生越发烦闷,更是抡起了铁锹,竟是想把这不争气的东西打死。
      邱天进愣住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暴戾的贺连生。连忙好说歹说才劝住了,此后水生却更是变本加厉,像是故意跟邱天进作对。邱天进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也惊觉自己为人师表路漫漫。
      之后他也到过贺家数次,却再无法将水生带另一个学生逃学之事告知贺连生,只多说了几句鼓励语。他甚至觉得这家访实在是无效,却像看不见自己是拿着竹篮子去试图打水,仍三天两头去往贺家。
      这时候邱天进也注意到贺连生的目光了,便吩咐学生们继续练字,走了出去。
      “贺家哥儿,择个时间,咱们谈谈?”邱天进说。
      “水生那崽子,真真气人!”贺连生忽竖起怒目,“揍猪揍狗都揍顺服了,偏这崽子犟得很,以前也没有过的。”
      “他要是实在无心于书卷上,也就罢了,强得过头了生了反骨可不好。不如教他学些别的手艺,以后也能安身。”邱天进勉强笑道,“要是他因为上次而不满于我,那可真是不值当。”
      “先生可千万别这么说,他有什么不满你的?横竖揍人的是我。我倒是觉得他小小年纪不知上进,不懂是非,我还嫌揍轻了。他现在年纪虽小,也是时候懂事了。有句老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你既……”贺连生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住口,摸摸头,又恢复了一派憨厚相,“先生,我一介粗人,不会说话。只希望先生仍把水生当学生,便是要骂他打他,我们也只会给你递棍子,让他受着教训。”
      “……我没有放弃他,而且孩子大了,总打也不好。”
      邱天进拐进教室后,越想越觉得脸上烧得慌。他没有尽好传道授业之责,对于水生,他其实也差不多是抱着放弃的心理了。不愿勉强,现如今这似乎成了他的性格缺陷。如今经人点出来,他才意识到重要的事情是需要尽力一搏的。
      这厢贺连生正一把夹住水生拖往卧房。
      “你小子这几日倒是鼻孔朝天,反了你!”说着打了下水生的屁股,却只用了平常的三分力。
      水生轻声哼唧,而后便咬着嘴巴,瞪着通红的眼睛,还吸溜了下鼻子,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哟嗬!你还委屈上了?人家邱先生讲学还得求着你去听?啊?”贺连生掰过幺弟,却是擦了擦他的热泉,“什么毛病,从前怎不见你恁地爱哭?古人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跟个姑娘似地哭鼻子。”
      “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水生诧异地看向大哥,好似疑他如此简易的问题竟不知晓答案。
      “你小子!”贺连生笑着拍了拍水生,“你瞧你天天逃学,竟能学到如此,可见邱先生是个真有学问的,你悟性也不差。若是你跟着先生认认真真学,还怕咱们贺家世代吃这没文化的亏么?”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如今战事吃紧,便是想保家卫国也只有那什么夫什么勇。”
      水生虽不知大哥说的什么,却也知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谈论战火自北往南蔓延,且已逼近清水湾周围地区,这炮弹打到清水湾来也是迟早的事儿。
      “大哥,我不曾讨厌邱先生。”水生拉拉大哥的衣摆,“但是请大哥休要再将家里的蜜饯和麦芽糖全都拿了去给邱先生。大哥莫以为我不知,我看到邱先生口袋里的糖纸了,那分明是王奶奶给五姐和我的!”
      “咳咳……你逃学便是为了那些个零嘴儿?出息!”贺连生摸摸鼻子。
      “何只是零嘴儿!大哥竟未发现你最近一得空便往邱先生处么?”
      大哥:“……老子是为了监督你听讲。”
      幺弟:“……大哥,我同五姐才是你的亲人,邱先生生得再好看你也不能娶回家。做什么对他这般好?”
      “快别说这等没良心的话,邱先生辛苦给你们授课,竟是几块糖的好处也享不得?”贺连生隐隐觉得烦闷,越发惯得他没大没小了。
      “大哥,再过几月便是你廿八生辰。二哥和翠姐姐都相好两三年了。”
      单身汉子老大哥:“……我的亲事无头无尾,又怎好白白误了他们?他们既有结姻念头,咱们给老二先办了便是。”
      水生忽然说:“王奶奶家孙女秋雁姐姐生得如花似玉,大哥你可有想法? ”
      贺连生往幺弟头上一拍,喝道:“你几时这般多事了?还不快去温书,若补不上那些日子欠下的,看我如何收拾你!”
      如花似玉,一听便是妙语,怎可随随便便安在哪个人身上?
      话说贺连生当晚便做了个梦,却是梦见自己喜服加身,新娘子坐在床畔,他拿着喜秤挑开新娘子的盖头,却赫然看到邱先生笑意盈盈的脸。奇怪的是,梦中的他面对如此骇人景象,却喜不自胜。
      贺连生醒来后连喝了三大海碗水,把脸浸在冷水里好一会子才将心中惊恐压下。
      他思忖着自己到底是老大不小了,须找个伴才不会如此胡思乱想。
      贺家大儿生得魁梧,为人老实勤奋,做事又靠谱儿,算得上是块香饽饽,这求姻缘的消息一放出去,便有媒人踏过门槛来为之牵线。
      贺家长辈本便愿与村头王家喜结两姓之好,先前水生的试探便是遵了爹娘嘱咐。如今看自家闺女小子对此也无异议,姻亲便这么定了下来。两家只比对着二人生辰八字,在黄历上择好定亲日期,届时于定亲日办个仪式,认认亲,这婚事也便成了。
      这场颇有些仓促的亲事却乐坏了水生。他渴盼了许久的大嫂如今总算数着日子就能等到了。
      学堂里人人都知道水生要有个顶漂亮的大嫂了。
      水生也开了窍,端端正正坐在课桌旁听讲。
      邱天进往空荡荡的窗户处随意一瞥,目光又回到学生们身上,叫几个打瞌睡的站起来醒醒神,继续授课。
      待到傍晚邱天进却忽然腹痛,泻了几回,身上都沾着股臭味儿了,这恼人的阵痛却仍未平息,想必是他不留意间吃着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又想起贺家哥儿曾跟他讲过穿心莲的好处,说是能治风寒、发热、热泻、头痛、喉咙痛云云,当真是夸上了天,却不知能否治他的病症。这么一想,他又想起他下乡前是带了本医书的,怕自己在穷乡僻壤里染了病痛没处医,却没成想清水湾村民自小接触药草,几乎人人都是大夫,那书便一直被他束之高阁。如今他便取了来,按着索引找寻。
      贺连生这些日子忙得很,一日的农事完后便又是担水又是劈柴,勤勤恳恳,却不防汲上来的水总只有半桶,劈柴的手也不再果断。他先前劈柴时只看得见眼前的柴,汲水时眼里也只有那套着桶子的縻绠及满桶的水。
      而他多早晚开始竟无法专心干一件事情了?贺连生放下斧子,坐在矮凳上索性任思绪驰骋。
      他想起今天插秧时映在水中的天和云,天的颜色像先生身上的蓝衫子,云也像极了先生的白面。
      先生不是他能想的!
      他惊愕极了,差点儿踩着斧子。
      他可以想的事情很多,大至如何获得最新战报,在鬼子进村前和爹齐聚本组人家避开灾难,小至明天得闲了去山里采些药及时鲜野菜。
      他甚至可以想他七月初便要过门的婆娘。
      他的婆娘也长得好看,村里人都说他福气。
      他的婆娘叫王秋雁……
      “大哥,”水生蹦哒着来到贺连生身前,扬声道,“我方才在石蛋家看见邱先生了,说是腹痛,又拉稀,来求药哩……大哥?”水生甫一说完,便见大哥连忙丢下活计往外奔,只好自己坐在矮凳上,把没劈完的柴劈了。
      贺连生匆忙卷起一大包才晒干两日的扁蓄就直奔村西。又边跑边想这才七日未见,先生怎么身子又不爽利了?先生怕疼又怕苦,可怎么好?
      先生卧房的门只是虚掩着,贺连生叩了叩,听到先生应声方推门进去。
      先生坐在床畔弓着身子揉肚子,见来人是他,又把脸转向一旁,不再看他。他将药包便搁置在桌儿上。
      “先,先生,疼得紧么?”先生脸色煞白,贺连生真恨不得替他受痛,便大步跨到先生身旁,张开手就要替他揉。
      “你来做什么?”邱天进一只手挡住贺连生,却是瞧都不瞧他,只将视线投向了桌上摊开着的医书上。
      “先生不好,我,我实在挂心。”贺连生又小心翼翼地抚上邱天进的肚子,颇为娴熟地揉将起来。
      邱天进起初挣扎,见这莽汉竟揉得舒服,便也忘了礼义廉耻,且随他去。
      贺连生揉了约莫半盏茶时间,见先生脸上有了血色,这才颇有些依依地松开了他,道:“我去给先生煎药。”又走到桌儿前拿起那本摊开的书,却见那书上竟画着画儿,左右注着些蚂蚁似的字,那字他是不认得的,画儿却认得,便道,“这画的是穿心莲,先生在看医书?”他将书恭恭敬敬地递给先生,“先生先看会子书,我去煎药。”
      邱天进接过书,道:“石蛋已去煎了。”末了又说,“你如今正赶着好事,田间也日渐紧忙,今后无事就不要来了。”
      贺连生慌忙看着先生,却见先生送客模样,便只好闷声告辞:“那就不扰着先生休息了,先生好自保重身体。”
      邱天进目光落到紧合上的门,将医书搁置一旁。
      穿心莲有个十分讨喜的名字,叫“一见喜”。邱天进想这真是误人,他便是闻着这药的味儿也无论如何生不出欢喜来,更别说它那能将人呛死的苦味儿了。这药苦得人心肝疼,怪道叫“穿心莲”。
      此后贺连生果真未再来扣门,做先生的亦鲜少再拜访贺家。一则水生如今思进取,课业上不必他再操心,二则他不想去见某些人,至于原因,他不愿多想。
      思及此,邱天进颇有些烦闷地叹口气,便继续给学生们批改作业,却忽然发现他竟在水生的簿子上写了好几个“贺连生”,他又盯着那几个名字发起了呆。
      昨日本家来人告知他宅里老小将于下个礼拜三赴港,说是上海已不太平,叫他交代了这边的“荒唐差事”,便回去。
      “荒唐差事”?或许吧。现如今社会动荡,已有多方百姓流离失所,衣食窘迫,他教的书本知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人总是先安身而后立命。而况读书人若能提笔便安了天下,那这太平早就定了,哪里会废了科举,又哪里还会如此鸡犬不宁?
      邱天进思绪万千,又想起贺连生,想起那人虽目不识丁,却偏又对文墨有热情。上次是他失了风度,有些不知好歹,把真心待他好的人赶走了,如今他快要离开这里,这之后也多半是天涯相隔了,他对那人的“对不住”和“多谢”这两句话总归是说得出口的。
      下定决心后竟是一刻也待不住,此时月亮已经升起了,他便踏着月色起行。
      走了大约有一里路,邱天进才想到他这忽然走访会否太唐突了些。
      他走进一片碧桃林,碧桃花期早已过了,如今日子一天热似一天,这些树也“热”出了桃胶。他想起先前在本家,每年夏天他都吃得上枸杞雪梨炖桃胶和桃胶莲子玫瑰羹。
      “趵趵——”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邱天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身。
      他看见了那人熟悉的轮廓。那个高大的身影担着两桶水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而在距他只有大约十五丈远时却迟疑了一会子,然后停住了脚步,只怔怔地看着他。
      月亮在枝叶扶疏间时隐时现。
      “贺家哥儿,不认得我了么?”邱天进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笑道,“娶妻真这么好,赶明儿我也娶一个?”
      贺连生连忙三步两脚赶至邱天进身前,如此大动作撞得左右桶里的水哗哗往外涌。
      “先生,你,你怎的来了?”贺连生一时没控制住音量,颇有些声如洪钟。
      “自然是寻你。”邱天进微笑,“跟你道谢,道歉及道别。”
      “先生是何意?”贺连生皱着眉头,转而惊呼,“道别?先生你要去哪里?”
      月光十分柔和,邱天进的笑容显得很是柔静。
      “贺家哥儿,连生——”邱天进忽然大喊了两声,才说,“你把扁担放下来,听我讲个故事。”
      邱天进那句“连生”叫得贺连生差点没把扁担抖下来,忙卸了担子,与先生相对坐在树桩上,听先生娓娓道来:
      “以前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哥儿,因着亲娘很早便过身了,家主又另续了弦,养了几房姨娘,后来儿女成行,便也不重视长子。这哥儿虽然衣食无忧,那宅里上上下下却无一人待他好,当真是只富不贵。
      “后来那哥儿进了学校念书,有了些见识,便希望以一己之力改善国人蒙昧无知之现象,一则也是为了得家主青眼相看。
      “他于是便下了乡,做起了教书先生。他虽未做出什么成绩来,善良淳朴的村民却也敬重他。”
      树间虫鸣唧唧,凉风吹林,桃叶沙沙响了一片,贺连生背对月光看着月色下的先生,却觉着怎么也看不够,他想碰碰先生,却终究不敢。
      “村里有个年轻人尤其待那哥儿好,知道他嗜甜,几次三番给他送甜品,苦困人家哪里那么多甜食?也不知他是费了什么劲儿得来的。哥儿一染了小恙,那年轻人便跑前跑后,对他关怀备至。”邱天进颇有些唏嘘,“哥儿从未被人如此待过,竟开始担忧起来,怕哪一日那年轻人不再待他好。便私下里总渴盼着那人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后来再与年轻人相见时竟不知不觉感到了委屈,也不知是何缘故。”他歪歪头,“怎么会委屈呢?他不该委屈的呀。”
      “终于有一日,年轻人要娶亲了,也不再来找他了。哥儿本家也派人来通知,说是不消几日便迁至外地避难,叫他收拾好了届时来接他走。”
      邱天进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屑,朝邱天进盈盈一笑:“贺家哥儿,对不住了,我不识好歹得陇望蜀。不过你的一腔热意,邱某人不胜感激,定铭记在心,时时不忘。再见了——”说着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先,先生!”贺连生大叫着抓住了邱天进的左手,触及冰凉,知是鲁莽,却也不愿放了手。先生的笑好看得叫他觉得这一片片只剩青枝绿叶的碧桃树又次第开了花,却也莫名觉得心里发胀。
      邱天进站住了脚,等他继续。
      而这夯头夯脑的莽汉竟也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子才讷言道:“先生说了这许久,渴不渴?”
      “……”邱天进转过身来,定定地看向他。
      这莽汉旋即脸又红了起来,忙走至桶边,倒水净了手,又掬一捧水递至先生嘴前,竟是要邱天进就着他的手喝水。
      邱天进只看着这捧水,可看着看着鼻子就酸了,眼睛也热了:“你要娶妻了。”他说着就哽咽了,也不作他想,只胡乱说道,“可是,你真要同别人过么?”他的眼睛在湿意朦胧间搜寻着贺连生。
      月儿在树枝间穿梭,邱天进的脸忽明忽暗捉摸不定,贺连生胸腔里那颗滚烫烫的心在怦怦跳动,跳得他有些发疼,先生竟哭了!他动了动唇,却无法发声,他生生看着邱天进眼中的光暗了下来,枝桠间透着溶溶光亮的皓月更是将先生脸上的失落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他于是分开了紧凑在一起的手掌,任水落到了地上。他紧拉过邱天进的衣袂,扯着喉咙嘶吼:“我想跟你过。”语毕忽然省了过来,却是怕自己这番村言唬着了这好先生。他放柔了声量,手却仍紧抓着眼前人的袖,他不懂斟酌词句,只把心里头的呼喊轻轻、轻轻地放了出来,他哑着嗓子,再度向他的心里人求爱:“先生,你,你跟了我吧。”
      “……”这般猝不及防,邱天进还没来得及脸红心热,便先听见对方胸膛里的擂鼓声了。
      这人脸上想必又是一番火烧云了。
      邱天进禁不住扬起嘴角,随即又轻声笑着,却不答他。
      贺连生也跟着傻笑,一时忘了去追寻答复。
      “不不,”贺连生忽然垂下了头,“你跟着我只能过苦日子,鬼子不知何时便来,你既是和我一同,也怕是不安全,这躲难也不知躲不躲得开。不如……”
      “躲哪里不是躲?还不如随着心。”邱天进忙打断他,又话锋一转,笑道,“你莫不是忘不了那美娇娘?”
      “不不!”贺连生连连否认,“我必退了婚。”却赫然发现先生只是故意取笑他,他见先生终于又一展笑颜,也只嘿嘿笑了。
      明月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行于云间,头顶如盖的停僮葱翠已经遮不住它的身影了。皎皎月华之下,只留了两个相对而笑的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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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番外——一见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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