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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这一夜,对许家兄弟,都是不眠之夜。
许仲洋喜欢周栩若,书院同窗人尽皆知。半年前他曾当众宣示过主权;这次回家,名为祝寿,实为想见佳人一面。因为他在上海得信,知道她居然订婚,这消息真如晴天霹雳。所以这一整天,他所想所为只有一事,只要得她一句承诺,便杀去上海,找出那个情敌,拼他个你死我活。
强吻虽然得手,承诺却模棱两可。这让他有些郁闷:她究竟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呢?
许伯浩则是另一番心思。他本就早慧,又饱读诗书,心智成熟。只是双下肢伤残,让他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自卑克制。一朝被主动示爱,喜悦可想而知。但夜阑人静反复思虑,又岂不想这条爱情之路,原本就没有尽头。
自己虽得父亲厚爱,周敬亭也对他高看一眼,但毕竟是残疾之体,栩若又有婚约。他们这份约定,要经过怎样的曲折,才能真正实现呢?
夜阑人静,许伯浩迷迷糊糊地睡着,桌上的自鸣钟响了一下,突然阳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觉轻,马上双手撑着半坐而起,而阿耳已经跑去开门。他知道,不是二弟就是三弟。只有两个弟弟,才会正路不走,翻上三楼。
这个串房的游戏,他们打小便开始了。起因是许夫人不喜许伯浩,曾找借口把继长子搬去客房,甚至赶出府去。但许府毕竟是在许万钧掌控之下,保持了阳盛阴衰的气场。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夫人,都没得到更大的权力空间。几次摆在台面上的冲突,许夫人都没占上风。特别是六年前发生的绑架,让许伯浩在家中地位急剧上升,也让兄弟间的感情更加牢固。许夫人就是有百般不情愿,也只能听之任之。
果然,阳台门开,许仲洋短裤背心闪身进入,不客气地驱赶:“我要和大哥说话,自己找地方睡去!”
阿耳打小就怕这位二少爷,闻声麻溜儿消失。
许伯浩眼见二弟跳上床来,抢过一只枕头,舒舒服服地在他身边躺下,好气又好笑。
“大半夜的,你把人赶哪儿去了?”
“管他呢!书房客房沙发哪不能睡……你那只小耳朵精着呢!哎,你去哪儿?”
许伯浩不理他,双手一撑便下床去,熟练坐入轮椅。许仲洋想明白,起身按亮台灯,目送大哥进了浴室——这些年,许伯浩虽然腿残,但力所能及之事决不假于人手。
许仲洋虽然比任何人都心疼大哥,但也知道,要尊重他的生活习惯。
他曾想设身处地地过:如果换作是他,也定会像大哥这样自强自立。
许伯浩起夜归来,见许仲洋正倚在床头,翻他睡前看的一本书。
“鲁迅的新书,给你买了。不知道你回来,加上陆遥叔叔寄来的原版《亚森罗萍》和《福尔摩斯探案》,还有几本工具书,都给你寄到药行去了!”
陆遥是陆老先生幼子、陆子鸣的小叔。剑桥博士,现居美国三藩市,是书院子弟中最耀眼的文曲星,也是纪城年轻人的骄傲。而许氏中药行,则是许家在沪的生意。经理老姚是上海人,受命关照许家二少爷的沪上生活。
许仲洋一边翻书一边嘟囔:“每周都有包裹,姚经理的伙计从沪西送过来,腿都跑断了!”
这些包裹都是许夫人所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许伯浩看二弟一脸嫌弃的样子,不免苦笑。
“讲讲上海吧,租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繁华热闹,光是总会就有英国、花旗和法国三四个;有跑马场、跑狗场,还有回力球场,据说里面黄赌毒俱全。街上有电车,公寓有电梯;还有自来水、自来火。对了,有公用电话就设在街上的亭子里,可以随便打……”
“华人与狗不得进入”那两个公园去过吗?”
“我都进去过,现在没人敢拦中国人了。不过租界的外国人太多了,英美法德意,还有比利时和白俄,据说还是歧视中国人,特别是穷人……”
许仲洋一口气讲下来,见大哥听得入神,知道他也一定想去看看。
“干脆你和爸爸讲,也去上海吧!上下船都没问题,上海的公寓也有电梯,出入都方便!”
许伯浩的眼神黯淡下来,嘴角仍保持着微笑,缓缓摇了摇头。许仲洋心痛了一下,赶紧转口。
“其实我在那里很闷!一点意思都没有……”
“姚经理照顾不周吗?”
“老姚嘛,只会请吃饭逛百货,嘘寒问暖我都烦了……”
“在同学中还没交到朋友吗?”
“懒得理他们——开始笑话我是乡下来的,还说我是洋泾浜英语。军训时都扮童子军,我被教官夸体能,他们就偷偷讲我是野蛮人……”
“又打架了?”
“没有没有,都不是对手!长得跟小鸡仔一样,一碰就散架子,我是怕了这些上海人了!”
许伯浩知道这是二弟的真心话,从孩子王变成乡下人,以他的个性这半年应该过得挺郁闷。许伯浩有意提他的开心事。
“数学得了满分,国文第三,英文也是前十名——许仲洋同学考出这样的成绩,是不是骄傲了?”
“别提了,竟然还有人质疑我作弊!还是什么什么外交官的少爷。好在老师还算公正,说——‘黄昱同学,请不要随意怀疑同学的品行。许仲洋同学之前就读的云宵书院,是非常出色的地方中学,也是大名鼎鼎的陆遥先生的母校……’”
许仲洋半生不熟地学着上海话,看到大哥一脸开心,决意把这份快乐进行到底。
“……当然,也是学富五车汗牛充栋的许伯浩先生的母校。如果他肯来,你们这帮臭小子就只配给他提脚□□底板了!”
许伯浩笑得咳嗽起来,许仲洋赶紧过去拍背。他知道大哥受伤后,肺部薄弱,极易感染,所以看他咳嗽心就悬起来,拍完后背又去摸额头。
“没事吧,烧不烧?”
这个动作让许伯浩想起傍晚的场景,情绪立刻低落,看看自鸣钟又过了半圈,便劝弟弟下楼。
“下去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许仲洋根本不听,一歪头直接躺下,几个滚打到床里,抱着枕头背对着大哥耍赖。
“就睡这了,我那屋子好久不住,都没人味了!”
床动了一阵,许仲洋没回头,知道大哥要在轮椅和床之间腾挪几番,才能上床。等一切平息下来,能听到大哥平稳的呼吸声,他才慢慢转过身去。
许伯浩侧身躺着在看书,台灯的光勾勒出他薄薄的肩膀和清晰的下颌线,似乎比半年前又瘦了许多。心痛又习惯性地袭上许仲洋的心头,他伸手去探大哥那没有知觉的腿,慢慢按摩起来——这手法是从“回春堂”的姚半仙那里学到的。
许伯浩闻声察觉到,转身过来,用书轻拍弟弟的手:“睡觉!”
“让我按完……你怎么又瘦了?”
“苦夏。”许伯浩简单解释,之后捉住弟弟的手,给他塞回被里掖好,伸手关上台灯。
许仲洋伸手扶着大哥的脊梁,低声说。
“哥,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但像今天来了这么多大人物,你也应该露个面应酬一下。毕竟你是我们大哥,将来家里的生意是要你来管的!”
许伯浩闭眼发笑,肩膀微晃。
“你小子的口气,怎么和她一模一样?”
“谁?”
“栩若。“
许仲洋翻身坐起,他本没想和大哥提这个话题,既然大哥先提起,他没理由不顺杆爬上去。
“我看见她上楼了,原来是和你说这个。她还说什么了大哥……”
许伯浩回头,黑暗中见二弟眼神发亮,声音中竟带了些喘息。
“……她说没说上海那个那个……未婚夫?她真想要嫁过去吗?”
许伯浩敏感地猜到什么,目光探究。许仲洋被大哥看到心虚,只好点头承认。
“对,我就是为这事回来的,已经跟祖母说好,就说她老人家想我了!”
许伯浩沉默着,脑中有些混乱。
“真的,快告诉我,她说没说未婚夫的事呀?”
许伯浩摇摇头,声音干涩。
“她只说订婚后,在大家中间……有点孤单!”
许仲洋叹息一声,手枕脑后躺下,声音竟带了些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是啊,太突然了,谁成想会是这样!她要嫁,就该嫁到咱们家里来嘛!可是……可是周叔叔居然把她许了别人,这不合常理啊!”
许伯浩默默点头,许仲洋得到认可,开始得寸进尺。
“她还说什么了,都告诉我,我全都想知道!”
许伯浩不去看弟弟期待的眼神,但也不忍心再骗他。
“她说……想上军校,当女兵。”
“什么什么?”许仲洋一个鲤鱼打挺又坐起来,“她要当兵?”
许伯浩的解释言简意赅:“古有花木兰穆桂英梁红玉,秋瑾和杨毓秀也都是女中豪杰!”
“可是她要当兵……这怎么说都是咱们男人的事吧!我们去还差不多,哪会论到她!”
许伯浩转头看着弟弟,眉间有些疏冷。许仲洋知道说错,硬着头皮继续问。
“大哥,如果……我是说如果能去当兵,你当谁的兵?北洋、武汉、南京政府?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时值多事之秋,“四一二”枪声刚过半载,“马日事变”也不过一月有余。无论是南京还是上海,离纪城也只是百多公里的路程。虽然纪城还算和平之地,但那些军阀党争的血腥,也一样嗅得到。
许万钧立过家规,许家子弟不得参政,所以兄弟间很少谈这种话题。这次由仲洋先挑话头,显然受到上海学校的风气影响,这让许伯浩隐隐有些不安,只简单回应。
“不争,不党!”
许仲洋知道这两个词出自《论语》:“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赶紧送上奉承。
“对,大哥是君子!当年陆老一念: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就觉得是在说你……”
他把陆隐竹唱《诗经》的样子学得活灵活现,许伯浩终忍不住又笑。
“个马屁精。”
“……哎,话还没说完呢,我可不想当君子,我喜欢做豪侠——大刀王五杜师傅,还有佐罗罗宾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许仲洋坐着劈出几掌,隔空把纱幛击得飞起来。许伯浩看得心生羡慕,觉得二弟确有豪侠潜质,只是生错了人家。
“你这话,千万别和爸爸讲……”
“我知道,他听了会把我打死……”看到大哥不以为然,许仲洋补充,“你这几年没挨过打你不知道,爸脾气坏得变本加厉,下手特别狠!”
确实,许伯浩已经多年没挨过父亲的板子,但小时候俩兄弟共患难的情形,还是记忆犹新。
“让他打吧,再过几年他就打不动了,听田叔说,他现在身体也不好,老说心口疼……”
“唉,要说咱爸年轻时候也是响当当的好汉一条,现在开个香堂都派人看着咱们——严禁靠近!我就不明白,凭什么连你那只小耳朵能进去,我就进不得!”
确实,陆子鸣的徒弟中,没进香堂拜洪爷的,可能也就是仲洋、季涛两兄弟了。
许伯浩沉吟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趁今晚,把这个话题聊得透彻一些。
“父亲……应该是有他的想法。我觉得他可能对民主共和失望了。革命十几年,国家还是四分五裂,说是民有民享民生,其实还是民智难启民不聊生。那些军阀今天护法、明天立宪;二次革命、桂粤大战、直奉也是战了又战……到处割据混战、到处生灵涂炭。这种世道当英雄豪杰,杀来杀去还不都是国人和同胞……”
“所以嘛,我们应该劝劝栩若,叫她也不要去当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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