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鸿影
鸿影
(启)
正是阳春三月,湖畔的旧燕啄新泥。
街头一家评弹馆咿咿呀呀的传来温言软语的唱调,坐下的客人们举着茶杯,闭着眼睛,听的摇头晃脑。
突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众人抬眼望去却见一个男人还扶着门,胸膛起伏不停,直直望着台上的那抱着琵琶的女子。
那女子沉浸在调子中,后知后觉地抬眼过去。
琴弦“峥——”一声,断了。
门口堂堂七尺男儿,见了这女子的面貌眼眶子忽地发红,哆嗦着嘴唇,颤颤巍巍吐出一个名字来:“灯儿……”
(正篇)
出来买的也是人,分的是三六九等。青楼是在酒肆茶馆之中的消金窟,达官贵人的场所,里头的姑娘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柳灯儿住在是那落魄秀才,有钱屠夫们才会来的柳巷里的洒扫丫头。
人牙子认作柳灯儿为干女儿,因她有几分姿色,且有把好嗓子,打算将她好好养着,大些了再买出去。
指不定能买个好价钱。
青楼是栋楼,柳巷是条巷子,巷子窄又鱼龙混杂,好藏身,是躲命的好去处。
灯儿他干爹有一夜从外头拖了个血淋淋的人进来,七八岁模样的小少年,于是灯儿开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灯儿那时是个尚没开蒙的丫头,将九岁,魏祁远八岁,不过瞧起来却像个七八岁的,又瘦又小。
干爹只跟她说这是从外面捡回来的娃子,灯儿看着虽是要死了却也好看的紧的模样,便猜想这以后是他干弟弟,指不定也是养着买去小倌里的,便生了许多怜悯,日常照顾的很仔细。
魏祁远来到之后足足昏了三四日,连着几日的高烧不退,混着血和汗的衣襟被褥她不晓得洗了多少件。灯儿每每觉得他要一命呜呼就此托生去时,他却硬是没死,后来竟是活了下来,灯儿看着那吓人的伤,隐隐感觉这个弟弟不是普通人。并非察觉到他身世的不普通,而是能在那样骇然的伤口子下面活下来的人,必定不是普通人。
灯儿白日里照顾魏祁远,夜里唱曲儿,剩余的时间不是吃喝拉撒睡就是练嗓子。
每每在院子里练完,回来便能看见被她吵醒的魏祁远,直勾勾的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眼神怨毒森冷。
灯儿只当看不见,没办法,她若不练嗓子,以后靠什么过活。
这样过去了小半个月,魏祁远身上的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灯儿上药的时候想,应是下床走几步也不成问题。但他却像个死尸一样摊在床上,嘴巴除了吃饭喝药从没张过,然饭也是吃的少,药却是喝的一干二净。
灯儿一时分不清他是想死还是要活,她闻了闻苦的作呕的药水,估摸着他应当是想活的。
他不说话,灯儿也是个钜嘴葫芦,两人相处了小半个月硬是一句话没说过。
直到有一日,灯儿在外头受了委屈——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想强要了她,男人挤上身来,灯儿用手里的琵琶将人砸到地上去了,人牙子干爹闻言进来,一脚将她踢飞出去,这一脚结结实实,她只觉得那一下将她的心肝肺都踢了出来。
干爹手忙脚乱的去扶那个猪一样摊在地上的肥肠,满嘴赔笑。
柳灯儿才知道干爹将她卖给了这个东西。
肥肠挨了一下,酒醒了大半,骂骂咧咧的走了。
眼看失了一笔大单子,人牙子干爹提起地上的柳灯儿呼呼几巴掌,直扇的她头昏脑涨,嘴角破裂才消了些气,一脸谄笑的追出去。
柳灯儿怀里还抱着那把断成两半的琵琶,难以置信的跪坐在地上,脑子只嗡嗡作响,腿脚站不起来。
那夏夜的凉风吹进来,还依稀夹杂着隔壁房男女之声。
在地上跪坐了好一长段时间,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迷迷瞪瞪地去捡那另一半的琵琶。
房门被推开,魏祁远看见她这副样子,略略惊了下,很快就冷漠的转过眼不再看她。
她脸上火辣辣的疼着,想是肿了起来,衣襟被撕破了小半,露出瘦弱的肩膀,两只手里紧紧的攒着两半琵琶,发丝散乱。
魏祁远就看见这样的她。
一股无名的怒气夹杂着说不明的嫉妒腾地燃烧起来。
“我很恶心吗?”小女孩站在门口,直勾勾的盯着在床上躺尸的魏祁远,状似波澜不惊的恨声问他“你看着脏了眼睛?”
魏祁远并不理她。
柳灯儿只感觉胸中一团大火要将她烧死了,紧紧的攥着琵琶,浑身颤抖:“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她声音压的很低,眼珠子像魔怔了样发红。
魏祁远没听见她说什么,也不在乎。他眼皮子一抬不抬,柳灯儿忽扔了琵琶,大步的冲到他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你凭什么就了无生趣了!你好歹受了几年的安生日子,娇生惯养的好些年!而我们呢?!”她眼泪忽流出来,魏祁远恨恨地瞪着她。
柳灯儿忽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狠狠地将魏祁远掼到床上,胸膛犹自起伏不定,脑中一团乱麻,忽发狠,咬牙切齿:“你要死去死好了!平白在这儿挨人眼!”
这是柳灯儿压抑在心底,对自己的鄙夷,没想到此时以这种方式说出来。这话太恶毒了,说罢自己都呆了一呆。
魏祁远听了这句话,犹如猛兽般突抬起眼,狠狠的剜向她。
柳灯儿不自觉后退一步:“我……”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狠狠的擦了把脸,见一手的水,她忽地目光一凛,愤恨的瞪了魏祁远一眼,捡起地上的破烂琵琶,扭身躲进用帘子将两人隔开的一张小床上。
之后,柳灯儿叫人牙子狠狠的罚了一顿:每三天一顿鞭子,打满一个月。人牙子算的极准,隔着衣裳打,既疼又不留太大的痕迹,日后买卖也受什么影响。还有茅厕里的活计也全归了柳灯儿。
自上次灯儿无缘故的在魏祁远身上撒了顿泼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是变了,又似的没变,依旧是不说一句话,但魏祁远开始一顿不落的吃饭。
又是小半个月过去,两人依旧是一句话不说,魏祁远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因日日吃了睡,睡了吃,干瘦的身子骨也长出点肉来,本就俊秀的模样更是出挑。
人牙子却是忘了他,但又不像,他偶尔来瞧上两眼,有时还将柳灯儿赶出去独自与他说话,且表现的十分谄媚,并每日好喝好吃的伺候着,瞧着像是当主子供着。
殷勤的像是要讨魏祁远做老婆。
柳灯儿想了下那个画面……呕。
这么将养这近一年有余,柳灯儿渐渐也习惯了自己屋里多了个会喘气的活物,忽有一段时间,正是换皇帝的那段时日,时常听说有谁家大人被砍头,谁家少爷被拘走的段时日,人牙子来她房里找魏祁远的频率忽高了起来,且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柳灯儿在外面候着,有时还能听见他尖酸刻薄的声音“银子”“抄家”一类的话语。
魏祁远的脸色也跟着一日冷峻一日,柳灯儿有好几回还见着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外面看月亮吹风。
有钱人的想法果然很奇怪。她翻了个身,继续睡。
直到有一天,人牙子噼里啪啦的搜了魏祁远的床,搞出的动静把隔壁院子的姑娘们都引了出来,姑娘们嬉嬉闹闹的看笑话,精致的手指指向魏祁远:“这个小郎君长的可真俊。”
“小崽崽,晚上要不要来找姐姐玩呀。”
“晚上找你玩什么,人家屋子里有人~”
柳灯儿眼皮抬都不抬,一盆水泼到她们脚下。
女人们咋咋呼呼的叫起来。
柳灯儿转身往屋里走,扭头看见魏祁远攥得发抖的手,顺着微微颤抖的胳膊看见他屈辱的面孔。
柳灯儿突然觉得有些奇妙,她们处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世界,两个人原来也有相同的地方,她忽然没那么讨厌这个目中无人的东西了。
“你跟我一起走。”
柳灯儿愣了下,接着将这句话放嘴里砸了砸,心想。什么叫“我跟你,一起,走。”
她手里正做着针线,没工夫抬头:“跟你走?喝西北风吗?”
声音凉凉的。
魏祁远挡住她面前的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去投靠亲戚,但我一人容易叫人起疑,你替我打掩护,到时我着人帮你脱了奴籍。”
柳灯儿抬起头,直勾勾的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阵,魏祁远抬起左手,三指朝天:“我魏祁远在此发誓,若此事骗了柳灯儿定叫我不得好死。”
柳灯儿恍然大悟状:“哦……你叫魏祁远啊。”
她这才知道,他叫魏祁远,父亲是威武大将军,母亲是明阳公主,是乃世代名门魏家的嫡次子。
而魏家,早在一年前被灭门了。
柳灯儿偏头,魏祁远紧紧的盯着他,柳灯儿能感觉到他很紧张,她说:“好。”
左不过留在这儿也是个死。
临行前,两人放了把火,夜里风大,添了油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满城的人都在喊“走水了!”他们两个悄悄钻了狗洞。
从狗洞里钻出来,柳灯儿拍着身上的灰,她现在是男孩装扮。男孩发育迟缓一些,女孩十三岁的年龄,比十二岁的男孩还有高一些:“现在去干什么?”
魏祁远没说话。
看来是没下一步计划。
柳灯儿抬头看他一眼,想说几句话刺一刺他,想了想,忍住了,问他:“有钱吗?”
“没有。”
“金银玉器或是丝绸锦缎呢?”
“……没有。”
柳灯儿暗自磨牙:“那你藏在怀里的是什么?”
魏祁远猛的抬起头:“你想都别想!”
那眼神像是要杀人,柳灯儿怔了下才说话:“……算了,本不指望你。”
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两个半大的孩子要往西北的边陲去,那是多么远的距离,骑着骏马不眠不休也要四天五夜的。
柳灯儿存了六七年的银钱,拿了大半卖把旧琵琶,扮作一个小瞎子卖艺乞讨。中途发觉自己的长相确实有些扎眼,便在脸上画了几块青斑。
而魏祁远。
魏祁远往往是在柳灯儿坐在小凳子上自弹自唱时,他板着张讨债脸在旁边看书——这严重影响了柳灯儿的收入。
起因是有一回柳灯儿险些被几个流氓拖进小树林,至此他便一直守在柳灯儿身边,因此她也就不赶他走,反而想明知故问逗一逗他。
魏祁远看他一眼,过了十二岁,魏祁远如浇了粪的小树苗,已经比柳灯儿高出半个头了,但身上的肉却跟不上骨头,显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清瘦。
“我只担心自己一个人到不了边陲罢了。”说完翻一页书,半个余光都不给她。
柳灯儿本捧着他爱吃的新鲜果子,闻言重重一摔,扭头出去了。
两人不知经历了几回冷战、和好、再冷战、再和好,终于到了边陲,要进城的那一日魏祁远在城门外的茶水摊子外坐了一个上午。
直至晌午,日头晒的人头发昏,魏祁远终于开口:“我此去……定会连累他一家老小。”
柳灯儿抬眼看他,露出几分疑惑。
他声音压低几分:“有人知道我没死,还在追我。”
柳灯儿恍然,若是被寻到,那收留他的人必会被治个包庇之罪,指不定要连累满门。她神色几变,安慰的话语在嘴里过了个遍,觉得此时这些话没用。眼角瞥到他手边的书,忽想到什么,遍问:“能你便不去了?”
她语气有些凌厉。
魏祁远神色一凛,断然道:“不能。”
魏祁远千里迢迢的奔赴边陲,必然是很信任此人,他是和魏祁远的父亲,也就是威武大将军一起就着风沙吃馒头的战友,因远在西北边陲,当年魏家灭门时没牵连到他。
安定下来后魏祁远帮柳灯儿做了个假身份,她那卖身契早在大火中飞灰湮灭了,于是重立个身据,她摇身一变,成了西北边陲里某个不起眼小村子里的良家少女。
柳灯儿接过魏祁远帮他造的假身份,魏祁远现在是这个边陲将领众多儿子中的一个。
“你打算去哪里?”他捏着身据不松手。
柳灯儿用力抽出来:“死不了。”
魏祁远说:“我托张将军在外面置了一座小宅子。”
柳灯儿眼神闪了闪,笑了下:“多谢。”
她转身欲走,魏祁远忽一把拉住她,沉声说:“你孤家寡人一个,靠什么为生。”
柳灯儿觉着好笑,便笑着嘲讽道:“我靠什么为生,你难道不知道?”
魏祁远紧抓着她的胳膊不放,脸色阴沉的可怕。
柳灯儿奋力一挣,心中气愤:“你自是瞧不起我,那便瞧不起去。”然后扭头便走。
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悲,同样是人,同样是买卖营生,她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本事过活,魏祁远是靠她才能来到此处,不然的话这个东西早不知道死在那条街边了。
这个东西凭什么瞧不起她。
起初柳灯儿是赌气,但心里又抱有一丝幻想,想着两人再怎么说也是相依为命,一块飘荡至此,他再这么说也会来看一看自己,哪怕是日后长大了,情分淡了,再没有牵扯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或许有的人的心就是铁做的吧,生来就是铁做的。
所以两人再没见面。
柳灯儿是不会去找他的,哪怕是穷途末路,饿死了,也不会去找他的。她有傲气,或许是矫情,她跪在路边乞讨也不会去求他。
后来,或许因果报应吧,魏祁远来求她了。
柳灯儿不大想回忆这段过往,但这些事却是烙在脑子里了,她隔段时日就会梦到,有时候满头冷汗的醒过来,不记得梦的内容,但那恐惧却刻骨铭心。
和魏祁远来到边城的第二年,这里爆发了一场战争,西域的蛮子闯进了城,占城三月有余,三个月后城池终于被夺回来。
但百姓,十个只活了一个半个,其中半个被蛮子带走了,算是半死不活。
柳灯儿是那半个。
她在床底下被人拽出来,因为长的好看,被买到了妓院。
西域的妓院,里面都是高鼻梁蓝眼睛,满身狐臭味的西域男人,一巴掌能把她打没半条命。
连他们的咒骂,柳灯儿也听不懂的。
她又变回了奴隶,还是比下等还下等的低贱奴隶。
连刷夜壶的婆子都能踹她一脚。
柳灯儿待了三年。刚开始她和很多个边城姑娘一起,蜗居在马棚里,后来这些姑娘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得了病烂死,最多的是活活被打死、被饿死的。
柳灯儿不想死,至少不能就这么无名无姓地死在马厩里,不能死在魏祁远前面!
都是这个人,柳灯儿怨毒地想,都怪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将她一个人丢在原地。都怪他,把自己带来了,又让她自生自灭,落得如此下场。
最恨的时候柳灯儿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剥他的筋,抽他的皮,然后和他一起下地狱。
于是她学会了最诱人的舞蹈,最勾魂的眼神,将琵琶弹的出神入化,最后她成了西域最大的妓院里最贵的娼妓,无数个男人为她一掷千金。
她变成了个妖精。
三年过去了,柳灯儿已经渐渐忘了魏祁远。
但有些人,他就像魔咒,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纠缠你。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柳灯儿坐着丝绸飘带和雪花一起从空中缓缓飘落下来,茫茫人群中她一眼望去就望见了他。
魏祁远就这么突兀地、毫无征兆的闯进了她的眼帘。
短短一瞬间的目光接触,柳灯儿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
他若胆敢再来招惹我……
她伸出舌尖舔了下红艳的唇。
就杀了他。
魏祁远不但来招惹了,还带着一大帮人,血肉横飞的来招惹。
他直接将柳灯儿拐走了。
柳灯儿彼时抱着琵琶,边弹边舞,周遭的公子哥儿搂着姑娘,敲着碗碟,大家正是尽兴的时候,窗户“砰”地就碎了,一个穿着夜行服的蒙面男人闯了进来。
这个人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认识。
魏祁远将她掳走了,还顺带掳走了在她屋里听曲儿的西域王子。
不对,她才是顺带掳走的。
柳灯儿在一顶营帐中醒过来,睁眼看见不远处坐在案几前的魏祁远。
柳灯儿几步走到他面前,牙齿磨地咯吱作响。
她看见他身上穿着雪亮雪亮的甲胄,面上添了风霜,看起来稳重许多了。
然后她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清脆响亮的一声,把同在营帐中侍茶的小兵吓傻了。
柳灯儿的手心发麻,抬手还想来一巴掌,魏祁远抓住她的手腕。
“下去。”他是对那个侍茶说的。
柳灯儿一手被抓住,另一只手又打过来,两只手都被抓住。
魏祁远单手抓住她两只手,直将她抵到墙角,将她的手摁在她头顶上。
她心潮澎湃,气息如牛,死死的瞪着他,似乎要将魏祁远千刀万剐。
魏祁远目光如水。
这一幕多像多年以前魏祁远成日摊在床上的那个时候,只是他不再是哪个比她矮半个头的小男孩。
两人对视许久。
“放开我!”柳灯儿的胳膊发酸。
魏祁远依言松开了她,并抓住她刚被松开就要打他耳光的手。
柳灯儿挣扎了下,魏祁远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没再松手。
她剧烈挣扎着,却怎么也挣扎不开,柳灯儿眼睛突然发酸,尖叫起来:“放开!”她手脚并用对他又踹又踢,魏祁远一直没动,就那么站着,直到她冷静下来。
柳灯儿情绪崩溃,顺着墙滑在地上,抱住膝盖浑身颤抖。
魏祁远沉默许久:“抱歉。”他说“我会着人将你送到皇都,以我的名义将养着你,护你周全。”
柳灯儿抬起脸,满脸的泪,她冷笑一声:“你觉得我稀罕吗?”
魏祁远默下声来。
她突抽出一柄断刃,直直往他胸口里插。
刀刃刺穿皮肉,出乎意料的容易。
柳灯儿没料到他不躲,呆呆的望向他。
血浸满的胸襟,魏祁远哼都没哼,望向她:“抱歉。”
柳灯儿被关了三日,第三日,魏祁远醒了过来,将她放了。
他没死。
柳灯儿踉跄一下,将后脑勺抵在墙上,仰起脖子,缓缓地、缓缓地、松出一口气。
魏祁远将她放了,柳灯儿漫无目的的走出好远,又折返回来,救了那个西域王子。
她随着这个王子又回到西域。
在这个男人女人身上都充满了狐臭味、一拳能将她打个半死的国家。
而在自己的国家,她从此成了叛国贼。
柳灯儿在西域本来就小有名气,今此一举她在西域的身价更高,那个被她所救的王子与她更加亲密。
能从他嘴里套到的消息就更多了。
每一次,她将这些听得懂的、听不懂的消息一字不动的写在纸条上,送到魏祁远的手里。
她成了他在西域最灵的耳朵。
她为魏祁远挫伤西域,扳回一局又一局的战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柳灯儿暴露了。
这个西域王子利用她向魏祁远传了假消息。
魏军大败,被围困山谷。
柳灯儿被人毁了容貌,丢在雪地里。
遭受万人唾弃。
天黑了。
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面上的伤口沾了雪,变得麻木起来,也没那么疼了。
柳灯儿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前走。
魏祁远还在山谷里。
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前头,他也不能死,除非是她亲手杀死。
天那样冷,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在雪地里走那样的远,最后的记忆是她抓住了一个人,说了魏祁远被困的消息。
她是被一家猎户所救。
“姑娘怎么浑身是伤?诶诶诶姑娘莫担心,我家大子连夜去了军营里,现在估计已经把魏将军被困的消息传过去了。”
柳灯儿谢别了猎户夫妻,然后一瘸一拐的往山里走去。
魏祁远还在山谷里。
柳灯儿在一个山洞里找到的魏祁远。
这个洞口外围了一圈的干柴,再远一点遍地都是尸体,倒是很好发现。
柳灯儿见到到他的时候,他靠在岩壁上,嘴唇冻的乌紫,一动也不动。
她心都要停了,连滚带爬的到他面前,颤颤巍巍的伸出食指去试他的鼻息。
还……还活着。
眼泪后知后觉的淌出来,柳灯儿深吸一口气,将泪揩净去检查他身上的伤,许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处,魏祁远醒了过来。
醒了也不甚清明,盯着她看了好久:“……灯儿?”
他似乎不确定,伸手来摸她。柳灯儿下意识想躲,又担心牵扯到他,僵着脖子忍住了。
魏祁远伸手摸上她的脸:“你……”他意识到什么,难过极了“抱歉……”
又是这句话,柳灯儿心中烦躁,扯下他的手:“不过是张脸。”
魏祁远:“我哪儿有皇上送的上好的祛疤膏,我都给你。”
他受了伤,说话没什么力气,像极了情人耳鬓厮磨时的情话。
柳灯儿无端红了耳廓,瞪着他粗鲁道:“你还能活着回去再说。”
魏祁远扯起唇角:“好,我们一块回去。”
雪一直在下,转眼埋住了山路,救援的大军迟迟没到。
魏祁远伤的很重,他的伤口发炎化脓,紧接着就起了高烧。
柳灯儿退了衣物紧紧搂住他,呵斥他:“不许睡着了!”
魏祁远烧的糊涂了,像个稚儿,双手环抱着她,傻笑着:“不睡。”
柳灯儿觉着他这会已经烧傻了。
“我还没有娶妻。”他突然说,柳灯儿心中一紧。
他果然接着说:“我在等你,小灯儿,我一直在等你。”
柳灯儿默了很久,泪在眼中打转,她忍了又忍,说:“你烧糊涂了。”
魏祁远掰起她的脸说:“等我们从这里出去……”
“我就娶你。”
眼泪终是忍不住,无声的流出来。
“别哭别哭,怎么哭了?”
她紧紧咬着嘴唇,他一问,眼泪如同破闸,先是小声呜咽,最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你怎么才说!”
说来惭愧,冒雪进谷的军士们是顺着一阵仰天长啸般的哭嚎声找到魏祁远和柳灯儿两人的。
山谷的陷阱本就是西域最后的挣扎,之后的战事可谓一路通畅,不过月余时间大军便可班师回朝。
“此次回去是商议与西域签署协议一事,我怕是还要再来,你且在家等我。”
“到时,我们成亲。”
“我要给你十里红妆,叫全城上下的人都羡慕你。”
他们的梦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了。
柳灯儿与他同乘一匹马,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入住皇上新此的将军府,整个皇都都知道魏将军带了个女子回来,并且将整个将军府都交给她打理。
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只等一个仪式。
魏祁远果然如他所说,谈定了协议之后便要再去边疆,他临行前面色略有沉重,叮嘱她在家等他回来,其余旁的闲言碎语都不要听。
柳灯儿早听见了风声,示意他安心。
皇上的静和公主瞧上了魏祁远。
柳灯儿望向他:“我只信你的话,旁人的话我一概不听。你一路小心,我等你回来。”
他走后不久,那传闻中的静和公主就来了。
她前几日就传了帖子,邀柳灯儿赏梅。
冷的要死赏劳什子的梅。柳灯儿以身体不适回绝了,没想到人第二日就屈尊降贵,光临寒舍了。
柳灯儿不得不迎。
静和公主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你、你的脸……”
她脸上的疤太深,再好的祛疤膏也不能全权祛除,脸上横七竖八的如几条粉色的蜈蚣。
柳灯儿并在意,她笑着说:“这是我的勋章,吓到公主了?”
静和定了定心神,冷哼一声座到高位。
柳灯儿在她旁边做下。
静和道:“你这般样子,怎么担得起门面,祁远哥哥还是得娶个世家儿女。”
柳灯儿好笑道:“例如公主这样的?”
静和气红了脸,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柳灯儿瞥了眼她精贵的手指甲,微微错开脸。
“公主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女子虽不比公主金尊玉贵,但在爹娘、夫婿眼里心里也是块宝,也精贵的很,不比其他人差。”她刻意加重了“夫婿”二字。
静和公主摔门而去,传言回去了之后还砸了好些个花瓶盏子。
看上魏祁远的不是静和公主,是公主她爹。
准确来说是皇帝忌惮魏祁远。
十年前魏家无辜遭受牵连,满门五百余口只留下一个魏祁远,十年后皇帝不得不依仗他,又担心他一将独大,记恨皇家,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过来吹枕边风。
静和公主当日在柳灯儿这儿受了辱,柳灯儿次日就被带进了宫去。
说的好听是请去吃茶,却天寒地冻的叫她在门口跪了一早上。
起来时膝盖都结冰了。
“我听闻柳姑娘早年曾独闯峡谷,救了将军一命,天寒地冻的还以身为将军取暖。”妇人妆容娇艳,浓黑的头发一丝不苟的盘在后脑,头顶的珠翠晃人眼睛,笑的娇俏动人“还真真是感人呢。”
另一个嫔妃也笑着说:“这脸上的疤指不定也是为了将军留的,啧啧啧,我们将军真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样子的人也还留着。”
柳灯儿脸冻的乌青,只装着冻傻了听不见。
最后以柳灯儿装晕结束了这场群嘲。
魏祁远在春天,杨柳发芽的时候回来,带回了三年苦战结束、西域臣服的大好消息。
皇帝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下,百姓由衷的高兴,魏祁远回京当天大摆筵席邀文武百官以示庆祝。
进宫前,魏祁远拉着她的手说:“我已经看好日子了,下个月的十八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柳灯儿说:“下个月?中间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魏祁远笃定说:“不会。”他已经想到当时的风景,浅笑着对柳灯儿说“三月想必桃花都开了,介时人面桃花,一定很美。”
宴请了文武百官的大席,将皇殿前的广场都摆满了,皇帝一家座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文武百官坐在下面,魏祁远等重臣坐在第一排的桌面上。
酒席开始之前,皇帝举杯致辞,话头自然而然的牵到了魏祁远的身上,自然而然的牵到他还未婚嫁之事,自然而然的……
“皇上,”魏祁远上前一步,打断皇帝的话头“微臣自小心中便藏了个人,她自小就陪着微臣,命都给了我,微臣心无抱负,只想娶柳灯儿为妻,好一辈子护着她,求皇上成全!”
整个广场竟无一点声响,只留他铿锵置地的声音回荡。
从来没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回驳皇帝,他的面色九转千回,调和成乌云似的黑:“好!朕成全你!柳灯儿确实是个好女子,这样的好女子与静和公主平起平坐倒也不差。”
魏祁远一脸惊诧的望着皇帝,听他吐出下面的话。
“下月十八是个好日子!同娶两名女子,魏将军夜里莫笑醒了。”
柳灯儿坐在席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
“她算什么东西,竟也和公主平起平坐,也不怕笑掉大牙。”
“脸怎么成了这样……也不知会什么妖术,把魏将军哄得连圣旨都敢不尊……”
“听说她以前是个唱曲儿的二流货……”
“咦,真恶心,我们快离她远些。”
……
三月十八,这是魏祁远许的十里红妆。
当日锣鼓齐鸣,响炮的红纸从城东铺到城西,入目的都是红色,都是笑脸。
还有闲言碎语。
这不是两个人的婚礼。
“……抱歉……”
他喝多了,晕晕沉沉的倒在她怀里。
“我没能信守诺言。”
柳灯儿轻轻摩挲着他耳鬓的发,望着那滴着泪的大红喜烛。
“我知道,”她轻轻地说“我都知道。”
“你等我、等我……”
“嘘……”柳灯儿伸出食指摁住他的唇,撩起发冠上的流苏,低头吻了下去。
暖暖的灯光下柳灯儿整个人都如裹了一层光,温柔极了:“魏祁远,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酒不醉人人自醉,魏祁远喝的双颊驼红,痴痴的望着她。
“但是,”她眼中带泪,泫然欲泣“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我的骄傲,我很爱你,但我也要爱我自己。”
眼泪落下来,砸在魏祁远的脸上。
“你懂吗?”
魏祁远一下子搂住她,似乎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他捧起她的脸,用力的亲吻,似乎要将她吃进肚子里。
柳灯儿走了。
魏祁远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不见了踪迹,大红的嫁衣整整齐齐的挂在架子上。
(尾)
正是阳春三月,湖畔的旧燕啄新泥。
街头一家评弹馆咿咿呀呀的传来温言软语的唱调,坐下的客人们举着茶杯,闭着眼睛,听的摇头晃脑。
突听“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众人抬眼望去却见一个男人还扶着门,胸膛起伏不停,直直望着台上的那抱着琵琶的女子。
那女子沉浸在调子中,后知后觉地抬眼过去。
琴弦“峥——”,断了。
门口堂堂七尺男儿,见了这女子的面貌眼眶子忽地发红,哆嗦着嘴唇,颤颤巍巍吐出一个名字来:“灯儿……”
插入书签
:
终于他娘的写完了。
鸿影是一首纯音乐,感兴趣可以去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