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爱

　　之后，有半个月的时间她都没有看见班若，有说班若死了的，也有说被卖了的，更有人说嫁人了的，而且还是个残疾佝偻的老头。

　　但是奶奶却告诉她当天班若就被送进了医院，第二天一早又被送了回来。

　　听说是怀了孩子；

　　听说这倒霉孩子被杨老爹无意间打掉了，造成班若大出血，若不是救得及时人就没了；

　　听说这孩子是杨老爹的，也有说是和杨老爹一起上工的工友的。

　　听见奶奶说这些话时，她意外的平静，就像这话里说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与她毫无干系。

　　事实上她与班若也的确没什么关系，顶多算个邻居。

　　空闲时，她会想到那天夜里，轻抚班若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思忖着那孕育中的生命是否也如班若一样智障，有着一样纯粹干净的眼神。她曾期待过这个生命的陨落，也曾期待过它的诞生，只因为它是班若所孕育，她便多了一分耐性。

　　即便她很讨厌孩子。

　　半个月后，当她再次见到班若时，对方就像变了一个人，让她怀疑是不是那个被迫死掉的胎儿阴魂不散，以致七魂六魄都融进了班若的灵魂里。

　　她还记得在暴雨夜后的清晨，推开门时对视上的那双眼，依旧纯粹干净，却没了往日的光辉，死气沉沉不知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苍白的脸在灯下被照得有些通透，像个幽灵。干裂的唇勉强弯了弯，笑不成笑，哭不成哭，她突然明白眼前人少了什么……

　　少了那份傻气。

　　最弥足珍贵又最无用处的傻气。

　　她没有回应班若的笑，在那干裂的唇瓣弯到指定位置前，就转身快步走向了学校，只因为她怕了。

　　她怕看见那没了傻气的笑……

　　无知是班若唯一的防御，如果失了无知与傻气，班若也就不再是班若，再也不会有那清纯干净的眼神，傻气十足的纯真笑脸。

　　她终将失去这一切……

　　这个发现甚至比她得知班若死去更令她恐慌不安，冷冷一笑玩转而着手中的铅笔，她果然是个自私冷血的薄情之人，班若对她而言就是个称手的玩具，损坏可以，遗失却不行，尤其是被人抢走。

　　偏执而怪异的念头，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在不停的疯长，而她却无力阻止……

　　这让她恐慌、紧张、不安。

　　在这些情绪纠结缠绕爬满整个心房时，她甚至期望过班若就这么被杨老爹打死，亦或者大出血抢救无效，这样一来什么念想都将夭折于心底深处，她也不用再围着一个智障心绪不宁。

　　“戚桑，下一道。”

　　“Mary had promised to give me ……”

　　那么她依旧是那个努力爬出填埋场的戚桑。

　　念想是美好的，而现实却总是喜欢背后捅刀。当她放学路过‘秘密基地’时，班若蹲守的身影钳住了她的步子，挪不开视线，扯不断念想，等到她转回思绪时，已经迈步走向了班若。

　　这一次她的举动惊动了背对她的人，倏然转身目光中还有些恐惧和慌乱，虽然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都尽数退去，可她还是被那一眼看得揪心之痛。

　　先前的豪言壮语顷刻间被心底涌动的疼惜所淹没。微微叹息，不愿再深究根由，便将视线移到了班若的手上。

　　是一粒糖。

　　刚看清，这粒糖就被递到了跟前。

　　似曾相识的画面久违的蹿到眼前，夜幕下的河堤，光晕包裹下的班若也曾递给她一粒糖，可惜……被她扔了。

　　也许，从一开始她对班若就该如对待那粒糖一样，扔掉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我不吃。”

　　抓回理智，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准备离开，心道刚才走过来就是个错误。可当她转身时，班若拉住了她的手，力量十分微弱，但她却没能在第一时间挣开。

　　反倒是不合时宜的红了脸。

　　“糖。”

　　说罢又将那粒糖递近了一些，她注意到那只手上的止血贴，已经变得毛躁外翻，同样的那粒糖也早已坏掉。

　　“这糖已经坏了，吃不得。”说话间她拿过糖便顺手扔进了废弃建筑垃圾中。

　　班若再次焦急的冲向了糖果掉落的位置，而她也早有准备的快手将人给拉住了，谁曾想瘦成干豇豆的班若竟然奋力反抗了起来，挣脱无果，对着她就拳打脚踢了起来。

　　“糖……糖……糖！”

　　一边儿焦急的回头看向糖果的掉落地，一边儿喊着糖试图挣脱束缚，就好像能得到糖果的回应似得，最终她松开了手，任由班若冲向那如山高的建筑垃圾堆。

　　心想果然是个傻子，而她也果然是个疯子！为了一粒坏掉的糖，班若居然这么紧张，紧张到甚至打她！而她竟然还有些忿忿不平，气恼烦躁索性转身就走。

　　她讨厌糖！

　　比任何时候都讨厌！

　　班若有没有找到那粒糖她不知道，只知道华灯初上之际，打骂声打断她解答几何题的思绪，巨大的关门声后，她推开了窗户，班若孤零零的身影飘摇的立在门前，听见她的开窗声，扭头便望了过来。

　　梨花带泪，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满了水，险些溺毙了她……

　　心口猛地一揪，疼得人都有些恍惚。她就这么凝望着班若，直到抽噎声打破僵局，放下笔便转身推开了卧室门。

　　春末夏初，繁星似尘，气温已然有些闷热。

　　赤着脚小心翼翼的穿过老旧木楼梯，当她轻轻关上大门的那一刻，班若仍旧哭得泪眼婆娑的望着她，模样狼狈至极。

　　当她牵起那只手跑出昏暗的通道时，一瞬间的呆愣配上本就浓烈的傻气格外的可爱，让她不自觉的弯起了嘴角。知了叽喳隐隐叫了起来，头一次连这吵人的蝉鸣也变得悦耳起来。她拉着班若一路穿过河堤来到了秘密基地，到了地方班若率先挣开了她的手跑到了入口旁。

　　昏暗的夜幕下，她看不清对方做了什么，此时此刻天地间的所有就像被塞进了一个圆形的煤炭球里，什么都变成漆黑模糊。班若如此，她亦如此，但心情却欢喜极了，就连那起初揪心的哭泣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糖……”

　　模糊间看着班若朝她迟疑的伸出了手，料想那手里拿着的肯定是粒糖。

　　“你就这么喜欢糖？”

　　她的反问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沉默割人，她却偏生令人讨厌的又捅了一刀。

　　“可我讨厌糖。”似想达成什么目的一般，又狠着心肠重复了一遍。

　　“最讨厌！”

　　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糖，因为甜，可她不喜欢，因为她已经长大。

　　“糖，给你。”

　　可她忘了，班若是个傻子啊！傻子又懂什么呢？一记重拳再次打在了棉花上。断续的回应，让她记起班若似乎并不怎么会说话。不是哑，而是不会说，即便简单的模仿，从小耳濡目染，但却说不了复杂的话。

　　所以，连基本的反对和拒绝都艰难，更别说是求饶和呼救了。这么一个眸如宝石，熠熠生辉灼人心神的尤物，也难怪被人从小觊觎。

　　黑灯瞎火时，样貌的美丑，肤色的黑白，甚至于是什么表情神色都将模糊不清，唯有隐隐月光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人看得清。

　　纯粹、干净。

　　这个填埋场里，什么都不缺。

　　只缺干净。

　　正因为没有，所以疯狂的想占有，若是做不到那便毫不犹豫的破坏掉，她也如此。

　　所以……

　　“你想让我吃糖？”

　　“嗯！”

　　她并不指望班若能回应她，但那一声清脆的回应却动听极了。

　　“你真是个白痴二百五！知道我要吃什么糖吗？！”愚蠢让她露出了笑，只见班若又痴痴说了一声糖，傻愣愣的又把手里的糖递近了一些。

　　戚桑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刨出心底的祸根，而眼前的那双眼如同勾魂的弯钩，一点一点拖出她掩藏在心底的邪恶欲念……

　　班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戚桑，你真是个变态！

　　对！她遗传了戚老三的劣根，天生包藏着一颗祸心。所以她并没有接过糖，反而是拉着班若进了秘密基地，拿上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洗漱用品带着人来到了公共浴室。

　　教班若洗漱时，本以为会是件麻烦的事，但对方却意外的配合，就像一只狗。她臊着脸将班若清洗了一遍，从最初的心跳如雷面红耳赤，到后面的心神汤漾如狼似虎，她看向班若的目光掺杂了颜色……

　　一瞬间的欲念吞噬让她警醒的想到了杨老爹那恶心的眼神，自己此时此刻是否也是那般的神色？

　　班若会觉得恶心吗？

　　“你觉得恶心吗？”

　　“呵呵~”

　　傻傻的笑，可悲而引她微怒，难道班若在面对那些禽兽野狼时也是这么一副傻逼样？

　　“糖……”

　　“都说了我讨厌糖！”

　　一巴掌拍飞班若递到跟前的糖，咕咚一声，糖再度掉到了不知名的角落，而这一次班若却并没有傻缺缺的急着找糖，而是赤条条的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望着她没了动作。

　　一瞬间，她被自责内疚淹没。她到底在期望班若懂得什么？眼前人本就什么都不懂，恶心的是她，却还恬不知耻的问出口。班若要是懂得什么是恶心，也就不是傻子了。

　　戚桑曾自认是一个善于内敛情绪的人，但是班若却一次次刷新着她对自己的认知，前一秒她迷醉的心神荡漾，后一秒却又乖张的暴跳如雷，情绪何以如此善变？

　　仅仅因为一句话，一个举动，甚至是一个眼神，她就能变换出无数种情绪，一些她从不曾展露人前的劣根性……

　　就好比……

　　她和戚老三一样，喜欢暴力解决问题，享受施暴，更享受事物受她折磨时的痛苦模样。哪种垂死的痛苦、惨叫、呻吟，都令她发自心底的愉悦兴奋。

　　越是美好的东西，便越是能激起她破坏的欲望。

　　班若哭泣的样子就特别美。

　　像极了她曾经养过的一只小土狗，那时候的她总爱玩儿一个游戏，就是用铁链子将小狗捆绑在凳子腿儿上，前肢后绑，双腿站立，就想一个受刑架上的囚犯。然后她会拿着藤条厉声呵斥，责打，直到吓得小狗小便失禁，她才会罢休。

　　那段时间每当听到她的脚步声，小狗都会吓得钻床底，可当她试图一次一次用肉片喂食后，被她吓得小便失禁的狗又忠诚的黏着了她。

　　早晨会在特定的时间叫醒她，然后围着她前跑后跳欢腾得毫无畏惧，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她上学时会寸步不离的跟她老远，怎么撵都无济于事，晚上会跟着她出去遛弯儿。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觉得那条不起眼的花斑土狗长得有点可爱了，而且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可爱的完美无缺。

　　班若……和那只狗简直如出一辙！

　　不过……她更喜欢看见对方傻愣笑着的样子，还想看见更多不一样的神情出现在眼前的这张脸上，她从没见过的！任何人也从没见过的！

　　属她独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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