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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
章七
经了昨日一事,顾择芝觉得再将绾凉安置在这偏僻的别业里已是行不通的了,那顾扬灵能找来一次,也必定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根本是防不胜防。为今之计,也只能是把绾凉送回那飞花楼,至少飞花楼不是顾府的地界,不是他顾扬灵想见谁就见谁的地方。
只是顾择芝心中多少还是有几分不舍,好说歹说这绾凉也同自己呆在一起两个月了,日日烹茶煮酒,寒松燃香,几近是形影不离。如今她若是走了,自己怕是又要回到从前的日子了——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在这地方过久了,性子也就散漫懈怠下来了,日后再回了那权贵圈子里头,也怕是要不习惯。
思及此,顾择芝便从那贵妃榻上起身,唤了门外的夏深进来,同她说了这事。
夏深听了这话,深深地皱起眉头,道:“虽说这是时下最好的计策,不过……顾夫人她,会答应吗?”
“她答应与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顾择芝清浅地笑着,“我答应她的是把绾凉带去她面前,已经做到了,至于其他的——哪里轮得到她来置喙。”
“是。但奴婢只怕那顾夫人还不死心,见您不帮忙,便自个儿出手。”夏深抿抿唇道。
“你的担忧,倒也不为过,”顾择芝轻轻瞥了她一眼,“那便这样,适时我去那飞花楼同管事的说一声,切莫让绾凉见到顾扬灵,若是顾夫人派人来请她,便立即知会我。如何?”
“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夏深叹了口气。
“好了,那便去找绾凉吧。想必她也是思归已久了,毕竟,谁会想要在这个小地方呆上许久呢?”顾择芝说着便起身,复又道,“如果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话。”
顾择芝划着湘妃色的裙裾往那逢水阁的方向走去。终于,又到了这时候,同那些美好的事物告别,然后再踏回那堆着腐叶烂泥的池沼中,同流合污。
可是这样的话,那这段仿佛童年的洁净日子又当怎么算呢?
或许,岁月是不变的,善变的是人心。
逢水阁。
顾择芝刚踏进那虚掩的木门,就见绾凉坐在雕花窗棂下的桌案前,单手托着下巴,藕臂微露,另一手随意地拨弄着窗台上的小薄荷。
顾择芝承认,那一瞬间,她心底是产生了某种不舍的,只不知是出于对这种生活的不舍,还是对于这个人的不舍。可到底,她还是不会选择留住这一切。她抬步走到绾凉跟前,轻轻拍拍她的肩:“发什么呆呢?”
绾凉一下子惊坐起,回过头看着顾择芝道:“啊……就是闲来无事罢了。”
“嗯……的确,这别业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趣了,倒是叫你成日发起呆来。”顾择芝笑着道。
绾凉蹙起眉头,自己是从不觉得这日子过得无趣的。事实上,这段日子是她目前的生命里面,最最喜欢的一段日子。可是,是顾择芝觉得无趣了吗?
“我今日来,”顾择芝倾身拨弄着那台上的小薄荷,又转头对绾凉道,“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
绾凉侧头不解地看着她:“什么好消息?”
“你可以回到飞花楼去了哦,小丫头。不用再呆在这里无所事事了。”顾择芝的嘴角咧开一个明媚的弧度。
而绾凉听见了这话,心下却是一空。
可以回去了……那是要离开这里了。绾凉也不知为何,听了这消息,只是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喂,”顾择芝见她并不是高兴的样子,以为她仍处于发呆的状态,便又轻轻拍拍她,“你听见了吗?”
绾凉这才如梦初醒,忙连连地点头道:“听见了,听见了……嗯,那我什么时候去收拾东西?”
“你想什么时候收拾都可以啊,”顾择芝伸手拍拍她的头,“回去了,可一定还要记得来找我啊。”
绾凉不在乎她说的话几分真假,或者说,她根本不曾注意顾择芝究竟说了什么,她只是感觉到顾择芝的手轻轻地,拍在她的发丝上。
她突然就觉得有些心悸,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顾择芝那双明媚的眼睛。
“那……那我,现在就收拾吧。”绾凉快声回应着。
“也罢,”顾择芝笑眯眯的看着她,道,“那等你收拾好了记得叫我,我还要送你些临别的礼物啊。”
绾凉慌不迭地频频点头,目送着顾择芝的背影远去。她这才松了口气。
绾凉又端坐在书案前,垂下眸子,手抚上刚刚那被那手轻轻拍过的地方。那种亲近的感觉,虽然很奇怪,但是却意外的喜欢。其实一直都是这样,顾择芝所做的一切,她都会觉得心里很温暖,很喜欢,而且并不在乎她对别人是否也是这样。
她知道这样会显得很卑贱,但是却无法控制,无法逃离。就像是冰雪岩缝里的根芽,哪怕有一点阳光来施舍,就会无法抑制地疯长。
如果顾择芝不提这件事情的话,她甚至会希望一直呆在这里,呆上更长更长的一段时间。可是要走了。
绾凉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里间,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要给她留点什么东西,她想。
她从一个乌木小盒子里翻出一支白玉鎏金的牡丹钿头,那钿头上的金玉牡丹是盛放的模样,显得一派富贵风流。这是策兰从宫里头的来的好物,转头便送与了绾凉,绾凉自己倒是不曾戴过,觉得那般贵气的东西自己承不住。如今见过顾择芝,方知何谓真正的高门贵女,这钿头赠予她,才算是不埋没了。
她将那钿头妥帖地收在乌木盒子里,方才转过头去收拾别的物事。
她侧过身子瞧着那暖辉盈了窗棂,仲夏的阳光显得很是明媚。刚来的时候,还是季春,空气里满是江南湿润的泥土气味,这眨眨眼的功夫,却已经两月有余了。
其实不短的,几乎是一整个春天的温暖了。
绾凉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已经是黄昏。夕阳斜斜地盈满窗棂,蠡壳窗上闪过一只小灰雀的影子。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去里间打算换件衣裳。她也不知这告别之时当穿些什么才算是得体,又蓦然想起顾择芝喜欢那些生动的颜色,便挑了件湖蓝绣白仙鹤的下裙,再从衣柜里翻出件几乎从未穿过的湘妃色上襦。
绾凉定睛瞧了瞧铜镜前的自己,总觉得说不出的不习惯。她从梳妆台前的小匣子里头取出那装了牡丹钿头的乌木盒子,随手整理了下裙摆,便出了院子,朝着顾择芝的院落走去。
刚进了芝兰院,便见顾择芝正侧卧在阳光下的贵妃榻上,浅绿色的衣衫柔顺地贴在她的身侧,勾勒出她优美的腰线,更显得骨肉匀停。她泼墨的乌发在阳光下熠熠着,像是刚打磨过的黑水晶。
“择芝?”绾凉轻轻地开口,生怕她正睡着。
顾择芝立即偏过头来,绾凉这才见她手中捧着一本书。顾择芝手肘撑着起身,咧着嘴对绾凉道:“你怎么来啦?”
“我……”绾凉顿了顿,道,“我来道别的。”
“道别?”顾择芝反手合上那本书,下了塌站起,“这么快?”
绾凉站在原地,微微点了点头。
“也罢,”顾择芝轻轻叹了口气,道,“那还是要留下来吃顿饭的,就当做践行酒。”
绾凉定睛看了看眼前的人,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顾择芝转身便欲去吩咐厨房准备饭菜,绾凉却伸手拦住了她:“这之后也不知能不能见面啦……我有个东西想送你。”
绾凉说着便将一只手举起摊开,将那乌木盒子递给她:“小小心意,就当做是临别之礼罢。”
“现在打开吗?”顾择芝轻笑着问道。
绾凉轻轻点了点头。顾择芝便抬指按下了那盒子上的暗扣,见了那白玉鎏金的牡丹钿头,登时咧开嘴笑道:“真是漂亮!”
绾凉见她喜欢,心下也觉得欢喜。
顾择芝眼角眉梢都爬上笑意:“谢谢,那我也不推辞了。这临别礼物,我也是准备了的,只是须得用了晚饭才能给你哦。”
绾凉浅笑着点点头。如果不是临别的礼物,就更好了,她想。
晚饭的桌席很快便摆好了。
“原来她早就做好送我走的打算了,”绾凉望着那铺陈满桌的盛饯,心下想着,“其实觉得不舍的,只有我一个。”
但她还是清浅地笑着,在莹莹烛火下显得格外温婉和冷清。
“来点荔枝酿吗,”顾择芝用她明艳的桃花眸子望着绾凉道,“新酿的,酒劲很薄。”
绾凉摇摇头道:“不了,我向来不喜喝酒,也不会。今夜还要赶回去呢,那里喝得了?”
顾择芝听了,便摆摆手让身旁的侍婢将那壶酒撤了下去,随即对夏深道:“这天也黑了,将那礼物拿来罢。”
夏深应了声,便转了身去去了一个檀木盒子来。
顾择芝接过,便将它递给绾凉道:“现在就开了吧,这物什就要趁着夜色才显得不同。”
绾凉听了,便结果那盒子打开。见了那物,便是一声惊叹。
那是块夜明石雕制的吊坠,上头雕了只展翅的重明鸟,吊坠虽不大,可那神鸟却是羽翼丰满,肌骨分明。熄了烛火,茫茫夜色中便只有那重明鸟与苍穹的明月是有着光华的。
“实非俗物。”绾凉叹道。
顾择芝单手托起下巴,嘴角勾起一个浅笑:“所以和你很配啊。这若是换了我戴,可要叫人笑话了去。”
绾凉不认同地摇摇头:“怎会?”
顾择芝笑着站起身,走到绾凉身畔,在她面前摊开一只手:“我来帮你戴上?”
绾凉惊了似的抬起头,顾择芝正笑着,两颊梨涡浅浅,绾凉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顾择芝伸手拿过那吊坠,双臂绕过绾凉胸口,又从旁侧穿回来,那柔荑玉手轻轻碰到绾凉的颈侧。绾凉坐在那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觉得两颊泛了热。她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从前与那些公子稍有亲近,也不会如此。她最终还是觉得开心的,其余的也就不做他想。
“很漂亮。”顾择芝垂头看着绾凉,满意得道。
绾凉听了,只觉心下有种道不清的欣喜。她仰头对顾择芝道:“谢谢。”
“客气什么,我们呆在一起这么久了,何必说这些,”顾择芝浅浅一笑,“况且,你不是也送了我礼物,我也很喜欢啊。”
绾凉摇摇头,没说什么。
顾择芝抬头望了望夜色,复又对绾凉道:“今夜确定还走吗?已经不早了。”
绾凉听了,心下是犹豫了的。但最终她还是摇摇头:“不了。就今夜吧,践行酒都吃了。”
顾择芝听了,也不多说些什么,便吩咐春去帮她叫了背行囊的伙计来,随即便偏过头对绾凉道:“那便走吧,我送你到门口。”
于是二人就这么并肩在苍穹月色下,安步当车。
绾凉在这暗沉沉的夜色中偷眼瞧着身旁的人。她的侧颜如刀刻,精致却带着几许高贵的锋芒。她的眼睛即使在浅淡的月光下,也显得格外动人。绛红的唇浅浅勾着,颊上的梨涡浅浅,月光盈之,像是今晚未曾饮过的荔枝酿。
绾凉回过眸子,打量着这已经熟悉的地方,这已经熟悉的时光。
她缓缓垂了头,心头千丝万缕地纠缠。
你不能忘,顾择芝。我陪你走过的日子,你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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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凉算是有点感觉了,虽然她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不过不要紧,我意识到了就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