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碎落成蝶•妾青漓

　　姑父和姑母为娘亲置办了一场颇为体面的葬礼，许是他们已认定了我是醇亲王的人了。

　　娘亲的头七过去之后，我被姑母招去身前，她亲昵地握着我的手，怜惜的说：“我苦命的孩子，这些日子可伤心透了吧。你娘也是个薄命人儿，去的是早了，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别总惦念着她，让她在你爹身边也安不了心，挂念着你。”

　　我漠然地听着，在姑母的虚情假意里，装不出一丝伤心的深情。伤心，我的心都碎了，又怎会懂得伤痛？

　　姑母情知她的体恤安抚于我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在下人面前总是将面子功夫做足，她拉我在身边坐下，继续说道：“听丫头们说你娘临终遗言，要你嫁去醇王府。可知你娘是放心不下你的，你也这么大了，别再做些惹你娘担心的事，让她走着也不安身。虽说你仍在服丧期内，不过也可照借吉的规矩早些嫁了过去，以后便也得个依靠。”

　　姑母顿了顿，见我不应，便轻轻松开我的手，放缓了语调，不紧不慢的说道：“醇硕亲王你是见过的，仪表堂堂且不提，听你姑父说，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深得皇上宠爱了，二十岁时就建下了赫赫战功，现在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在朝廷上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前途不可估量啊。他府上有一位嫡福晋，一位侧福晋，还有两位侍妾，与别的王爷相比，妻妾是相当的少了。虽说你是作为侍妾嫁过去的，但如果得王爷的宠爱，升为庶福晋，甚至是侧福晋也并非没有可能。哪怕便是做一个侍妾，也比在咱们洛府要荣宠的多了。”

　　姑母温婉一笑，转过身去从容的喝了口茶，继而话锋一转，说：“我知道你打小便喜欢我们君生，然而你终不及我了解他。他对你或而是有些迷恋的，但他终是爱梅儿多些，两个人自小青梅竹马的长大，这份感情岂是朝夕便可抛了开去的？君生对你的感情甚至承诺，大半是掺着对他爹的悖逆之情，其中的真心实意有多少，我想你这么聪慧的孩子，不会猜不到。你若留在君生的身边，想必定是痛苦多些，嫁去醇王府，才是上上之选啊。”

　　是的，如姑母所言。我再不用迷惘着他真心实意的分量，再不用彷徨于能否信任他的选择，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琰湖畔君生的失约，将我的浮华美梦粉碎，我再也不能坚定地说，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要我委曲求全也可以。

　　“姑母，我愿嫁去醇王府。一切听凭姑父和姑母做主。”话音落下的瞬间，某种从未染指过我的情绪缓缓蔓延。君生，我终而开始恨你。

　　不愿多看一眼姑母满意的笑颜，我告退一声，便转身走出屋去。掀开帘子，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君生。我冷漠淡然地向他施了一礼，低头离去。

　　我不想再看见他了。不想自他的脸上看见任何轻易破灭的幻想，不想自他的脸上看见让我自作多情的希望。既然我们的错过已无可挽回，就让我们的别离安静些吧，静得毫无痕迹，易于淡忘。

　　在洛府的最后几日，我行尸走肉般的过了。对他的恨，对娘亲的歉疚，沉重得如同高山，栽在我的心上。我甚至不愿睁开眼睛，但凡视线所及，总有他们的痕迹，让我片刻也不能安宁。

　　早些离开吧，离开这块伤心地，哪里都行，让我远离这些痛彻心肺的痕迹。

　　数日之后，一顶小轿抬着我来到醇王府。

　　轿子走的是后门，悄无声息的停在醇王府西侧厢房的滟荷小筑前。有两个丫环将我扶了进去，简短的介绍了一番，最后告诉我，王爷今夜在宫中赴宴，并不会来，明日一早还要向王爷福晋请安，因此让我早些就寝。

　　我略略松了口气。

　　那一晚，我难以入眠，推开小轩窗，看清寂月色空空茫茫，洒在一池荷上，本该是悠然惬意的景象，在我眼中怎会如此凄凉。

　　我自颈间解下红丝线坠着的白玉指环，迎着月光，看通透无瑕的纹理，依旧是美的如诗如画。却再也找不到一丝琰湖畔端倪它时所见的灵气了，像是死去了一般。大约是心死了，所以所见之物也尽皆失了灵性。

　　眼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君生和我的八年时光辗转眼前，每一幕都清晰如画，让我难以缓解心痛，也难以抚平恨意。

　　如果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一生再也听不到他，我会否忘记，我对他的爱，能否淡然，我对他的恨呢？

　　不知何时，方倚在桌上沉沉睡去，直到清晨被月牙儿唤醒。

　　月牙儿是姑母送给我的陪嫁丫环。照理说我嫁来醇王府不过是个侍妾，没个正式名分，亦非明媒正娶，是不应带着陪嫁丫环的。但姑母说，毕竟是洛府出去的人，不能嫁得这般轻简，因此给我置了些新衣裳，给了我一些银两，还有她，总被丫环们使唤的丫环，月牙儿。

　　我依旧是疲惫不堪的，恍着神，任月牙儿帮我挽了发髻，插了姑母给的最美的珠花，换上她选的衣裳。然后被醇王府的丫头引着去请安。

　　我的神智始终是游离于外的。见到一张一张陌生而美丽的面孔，依次请了安，便无声的立于一旁。很多喧嚣的话语传入我的耳中，便又散去，很多浮华虚掩的笑容映入我的眼帘，却半分也传不到脑中去。都认为我是个冷淡而木讷的人吧，被所有人遗忘了忽视了那才好，我本就没有所谓。

　　忽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不似君生的那般冰冷，炽热的温度瞬间传入心底，让我恍惚的神智在一瞬间凝聚。我抬起头，看见那张依稀熟稔的面容，眉宇间带着嘲讽的轻佻，像个君王一般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是了，我的夫君，我的主子，他正是王。

　　“王爷。”我作出谦卑顺从的模样低下头去，实则是避开他灼人的目光。

　　“你今天打扮得很美。”他说，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桃色的艳服，头上的珠翠虽然沉重，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昂贵的物事。在众人眼中，我怕是一个没见过世面且俗不可耐的女子吧，为了引起王爷的注意，不顾自己尚在服丧期间，便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月牙儿是好意，但却做了些不合时宜的事，不过这份不合时宜于我，却未必是不好的。

　　王爷松开了我的手，淡淡地说道：“你以后不用来请安了。”

　　他的话为我招来更多轻鄙的视线，几位格格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我，以为我的庸俗让王爷厌恶到不想再看见我的地步。

　　然而我知道他并非是这个意思。他看着我的时候，虽然神色有着刻意流露的鄙夷，然而他的瞳孔中却是有我的。他握着我的手时，是那样的用力，仿佛悄悄的渲泄出了他的情感，只有爱恨才能这般炽烈。那么，究竟是爱还是恨？

　　刚踏进屋里，月牙儿便“扑通”一声在我身后跪下了。语带哭腔的说道：“请小姐责罚！是月牙儿给小姐脸上抹黑了。”

　　我淡淡一笑，缓缓扶她起来，柔声说道：“不是你的错，我不是没挑没拣的穿了吗。我原也觉得这样好，王爷不喜欢便不喜欢吧，不见得他不喜欢我，咱们便吃不上饭。”

　　“可是……可是我听侍琴说，得不到王爷宠爱的夫人也会被下人们轻贱的。听说滟荷小筑原本住了一位庶福晋珍媛夫人，曾经很受王爷宠爱，屋前那片荷塘就是专为她植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失了宠，王爷几年也不来，下人们也愈发不上心，那位庶福晋就悄无声息的病死了，听说死了好几日才被发现的……”

　　月牙儿的话让我背上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但很快也就放宽了心。死我都无所顾忌了，鬼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说不定这位珍媛夫人的境遇便是我的未来吧。

　　许是珍媛夫人的事令醇王府的一众下人们心虚，再加上王爷那日的话，因此滟荷小筑并没有因为它多了一位新主人，便热闹几分。该清寂的依旧清寂，该冷落的冷落如常，而这些正是我想要的。

　　一心祈愿着我便会长久的被人遗忘于此，了此残生了。然而王爷果然也如我猜测的那般，并没将我忘却。在我进了醇王府的第四日晚，他来到滟荷小筑。

　　“王爷吉祥。”我低下头去，向他施礼。

　　他走到我身前，右手轻薄的托起我的脸。我强忍住不悦的心情，顺着他的意愿仰望着他，在他的眼神中读出些浓烈的情感，却终是不懂。

　　我们就这般对峙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那天为什么故意打扮成那样？你就那么讨厌我么，讨厌到不惜被别人轻贱的地步？”

　　果然，他说那句话其实是为了给我解围，如若那日他没有当众折辱我，只怕我在王府中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似我这般长的妩媚妖娆的女子，再处处花尽心思勾引王爷，只怕顷刻之间便要招徕怨恨算计。

　　不由怨责他的多事，又不禁有些感激，如果没有那句话，怕是换不来这几日的清静。然而我嫁来这里，终是为了逃避对君生的恨意，不想再被卷进另一场情感纠葛之中了。我从他的手中挣脱开去，淡淡地说道：“王爷误会了，那日的装扮并非刻意，而是妾身一贯的风格。女子爱浮华的物事本是与生俱来，以往在洛府穿不到那般鲜艳的衣裳，也摸不着那样奢华的首饰，所以才会被迷的失了神智，倒并非是为了勾引王爷，也不是要故意惹王爷憎恶，如若王爷不喜，妾身日后定然不会再在王爷面前身着华服。”

　　他冷冷一哼，满脸的不以为然，却并不驳斥我的谎言，只是冷冷的说道：“这么说来，你并不讨厌我？”

　　“妾身进了王府，便是王爷的人了。王爷是妾身的主子，是妾身的天地，妾身怎敢对王爷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情呢。”知道他不会尽信，我便也惫于伪装出诚惶诚恐的语气。

　　忽而脸被他轻浅的托起，他的唇毫无预兆的欺近了，我退避不得，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然而他并没有吻我。

　　“视我为天地的人，会在我的吻前，露出这般嫌恶且不情愿的神色么？”他冷冷的问道。

　　我不改谦卑的语气，淡淡的应答：“妾身只是紧张了，望王爷恕罪。”

　　他凝视着我，目光锐利的仿佛要将我看穿，我亦淡淡的回望着他，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他饶有兴味的笑了，忽然说道：“你弹琴吧，弹上次那首曲子。”

　　“妾身为王爷弹别的曲子吧。”我低下头去，缓缓地说。眼角的余光瞧见他收紧了的拳，亦是自那日起，我发现了他的这个习惯：当他思考的时候，便会握拳。

　　那一晚，王爷留在滟荷小筑，隔着一盏轻盈的绿茶，听我心不诚意不专的弦音，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盯着我。他的眼光遥远而飘忽，似是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

　　我愈发的断定，他收我做妾，绝非出于色心或者爱意。许是我长得像谁，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亦很难忘的人。

　　这样也好。便在他身边做一个活画卷，行尸走肉般的虚掷我的光阴，为我寂灭的爱情守一生的活寡。或许，便能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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