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

　　【上帝之手】

　　Connor是被窗外的轰鸣声吵醒的，窗户轻微地震动，发出细小的撞击声，已经天亮了，窗帘拉得紧紧的，使得室内昏昏暗暗，他微微抬起脖子，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又将头重重砸回枕头上，像是天旋地转，有种晕车的感觉，他小时候时常晕车，连从村子到城镇都撑不住，半路必定要呕吐，但随着年龄的增大，同龄的男孩开始奔驰在公路上，燃烧着汽油和柴油，像流星般掠过乡野山间，他也开始效仿这种行为，渐渐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少了。

　　这儿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夜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从警局到公寓。此时此刻，他能听见厨房里油煎食物的声音，金属在碰撞，一下下冲撞着他的心，这是你必须面对的，那个声音说。Connor猛地坐起身来，眩晕只停留了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是他自己了。

　　Murphy正在煎蛋，泛着金黄色泽的鸡蛋摊在平底锅上滋滋直响，让人看了很有食欲。察觉到脚步声的接近，Murphy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笑容：“Mae Govannen。”他用那种精灵的语言打着招呼，Connor回以一个笑容，走进厨房。“我这儿只有几个鸡蛋，”那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我也只会煎蛋。”

　　“煎蛋很好。”

　　什么都很好，Connor想。

　　Vincenzo站在那儿，用他那肥胖的身躯堵住房间的门，他看见手中拿着纸袋的Rocco，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目光鄙夷。被他那样盯着，Rocco感觉自己连一条狗也不如，他扬扬手中的纸袋。“我要见老大。”

　　“老大在里头，跟人家谈话呢。”脾气暴躁的意大利肥佬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的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带着恨意。Rocco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看自己不顺眼，想起上次这混球的车祸事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此，他指指纸袋。“老大说这个必须亲手交给他。”

　　Vincenzo用那双鬼鬼祟祟的眼睛盯了Rocco一会儿，又一声闷哼，不情愿地挪开了身子，Rocco感到有点痛快，他狠狠拉了一把门，侧身进去，又将门关上了。

　　屋子里坐着两个人，乔伊.比沃抬眼看了来人一眼，将身体朝后靠，他那光秃秃的头顶油光发亮，神情很平静，眼神却透露着凶狠。另一个人坐在他对面，背对着门，Rocco看不到他的脸，但可以确定是个陌生人。他朝前走了几步，将纸袋放在桌子上，里头是热狗和面包。他的动作并不怎么恭敬，但俄罗斯人不介意，他抬起眼睛，开了口。“你就是那个滑稽小子？”

　　“什么？”Rocco猛地抬头，随即意识到那是流传在小弟们之间的一个关于自己的外号，“对，对，我就是那个滑稽小子。”

　　“听说你讲笑话很有一手，我和我的这位朋友都谈累了，”俄罗斯人用下巴指指旁边的一张椅子，“来讲个笑话吧。”

　　Rocco战战兢兢地走到那椅子旁边，坐了下来，他心里很忐忑，这只是个开玩笑的绰号而已，自己并不擅长讲笑话，但是他可没法拒绝自己的头儿。坐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确实是个陌生人，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桌子，他穿着黑衣，Rocco注意到一条项链垂荡下来，但末端被那人的手遮住了。

　　他讲了一个老套的蹩脚笑话，出乎意料的是，俄罗斯人笑得非常开心，那个黑衣人也笑了，咧着嘴，笑声沉闷。Rocco被打发走的时候，脑子里还回响着那低沉怪异的笑声，那怪人说不定是个杀手，Rocco在心里默默地想，看来老大最近要有大动作。

　　电视上播放的是早间新闻，Eunice Bloom那张姣好甜美的脸蛋据于屏幕正中间，身后是孤星女老板的住宅，她播报着警方透露的讯息，里头不乏一些夸张言论。镜头随即切换到街头，一些路人被采访，问到这件事，多数人纷纷摇头，“不，那不是圣徒。”但还有一些人坚信胡编乱造的小报报导，认定那是圣徒，并加以失望的神情。Greenly嗫了一口咖啡，重新看向屏幕，在刚才的镜头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站在Smecker身后，昂首挺胸的，颇为意气风发，让他自己感到很满意。

　　正当他再度抬手，将杯子送到嘴边的时候，弹簧门被啪地一下打开了，有个人急匆匆地闯进来，四处搜寻着。“Smecker探员在哪儿？”他焦急地问Greenly。Greenly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怎么了？”

　　“我们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可能见过凶手，已经派人去接了！”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模样唯唯诺诺的，他说自己住在附近，离案发的房子有些距离，因此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听到尖叫声。但是，他注意到有一辆车接连几天都停在街对面，那是一辆追猎牌汽车，在这条街区很少见到追猎牌的车子，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看到驾驶座上有人，每到饭点，那辆车子就会离去，不久又重新回来。案发的那日中午，车子也离开了一会儿。就在那时，警方赶到了，他也跟上去察看是何事，在一片混乱中，他注意到那辆车子回来了，比任何时候都靠近那房子，也就是那时，他看到了驾驶座上那个人的脸，那人下车看了一眼警车，再度上车离开了。

　　“你能描述出那个人的样子么？”

　　“能。”中年男子点点头。

　　浮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是一张男子的脸，Greenly小扣喝着咖啡，左看右看，觉得那张脸很熟悉。“鼻子要再小一点，我认为。”那中年男子说着，Greenly不由佩服这人的记忆力，他可记不住匆匆一瞥的脸蛋。经过不断修正，那张脸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但记忆是有差错的，Greenly可能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实在是想不起来。身后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是Smecker那位助手，Greenly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把纸杯扔到了一边的垃圾桶里。“打印出来。”Smecker说着，那警员点点头，开始专心做事。

　　“你到哪里去了。”走到他身后的时候，Smecker低声问道，Connor觉得有些尴尬，支支吾吾着应付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耳根又开始发烫了，Smecker尽量压低声音，将他领到狭小房间的另一头，“这人说他看到了凶手，肖像已经被描述出来了。”

　　Connor一怔，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这倒是一件好事。

　　“还有个消息，上头说要多派几个人下来管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只觉得我可以好好睡一觉了。”Connor说着，Smecker被他这句俏皮话逗得笑起来，那头，肖像已经被打印出来了，Smecker随手拿了一张，Connor凑过头去，只觉得那脸有点熟悉，但想不出是谁。那中年男子被领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被轻轻掩上。

　　没多久，外头传来一阵骚乱，有人在高声喊叫，凌乱的脚步声叠在一块儿，他俩立马冲了出去，只见走廊里一片混乱，Murphy MacManus被死死压在墙上，双手被人扭到了身后，满脸的痛苦，那中年男子一脸通红，被人搀扶着。“就是他！”Connor听到他这么说，“车子里那个人就是他！”

　　“你们两个，知道这些事情，却不报告给我？”Smecker摊着两手，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Greenly，恭喜你摘下了你的笨蛋皇冠，这个殊荣现在要让给他们了。”

　　Connor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他的上司说的没错，他简直就是个蠢货，早点说出来，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了。“他是想独揽功劳，老大。”瘦瘦的小个子在一旁煽风点火，Smecker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还不算晚，”他说，“厨房帮工的事依然由你负责，但是以后你的任何行动都要上报，还有，”他将视线转向Murphy，“头儿让我说一声，你被停职了。”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Greenly讶异地轻声尖叫起来。Smecker交待完毕，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Greenly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和Murphy的关系向来很好，虽然不如和Duffy及Dolly那样亲密，但他一直很喜欢Murphy这小子，这小子为了案子拼死拼活的，现在却接到停职通知，他知道这是例行公事，但实在是无法让人接受。他低下头去看Murphy，这小子一反常态地，一脸阴郁，沉默不语，像个哑巴似的，没为自己辩解哪怕一句。

　　在孤星的厨房里做帮工的是个墨西哥人，Connor是在河流边的一家酒吧找到他的，他离开孤星后，似乎又做了老本行。还未入夜，酒吧里冷冷清清的，光线昏暗，空气中萦绕着60年代的流行乐，简单的鼓点衬着轻快的和声，钢琴跳跃着，伴随着有力的吉他和弦，好像能感染人的心情一般。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从吧台后走出一个小个子，包着花头巾，留着小胡子，双眼瞪得圆圆的，他走过来，看见Connor出示的证件，脸色立马就变了。“不，警官，我们这儿可不做毒品生意，”他将两只手掌举在身前，Connor来不及开口，又被他打断了，“我和我叔叔都是正正当当的生意人，规规矩矩做事，从不……”

　　“我前天晚上给你打过电话。”

　　“喔……”墨西哥人松下一口气来，“你吓死我了，警官。”说着，他领着Connor往里头走，在吧台边停住，Connor坐下来，那墨西哥人问他要不要来杯酒，他摇摇头，墨西哥人坐到他旁边，不等对方询问，便自己开口了。

　　“事实上我记不太清了，如果不是他和Mona Carter在讲话，我甚至不会注意到他。警官，那是一个普通人，我记不起他的长相，能说的，别人也都和你说过了，”和你说过的人也都死了，墨西哥人在心里忑忑地想，“黑色外套，短发，留着点胡子，但那都不是事，胡子和头发都可以剃掉，我甚至没看到那项链，知道的比其他人都少。”

　　“你说你听见他们在谈话。”

　　“我说我‘看到’他们在谈话，警官，我能听到的，都是一些极其普通的对话，‘这培根有点太油腻了’‘需要我帮您换吗’‘不，不用’，诸如此类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看到这么点，就回厨房工作了。后来，我听见老板娘在训斥Mona，无非就是那些话，大家都听到了，她可是让Mona丢足了面子。”

　　“她们关系一直不好。”

　　“是的，一直不好，老板娘跟谁关系都不好，说实话，她现在死了，说不定有人私底下开心呢。”墨西哥人傻呵呵地笑着，耳边的歌曲换了一首，这次调子变得舒缓悠扬，从这人口中得不到什么讯息，Connor想，到此为止吧。“我可能还会来找你，你要协助破案。”他说了几句例行公事的话，冲墨西哥人礼貌地一笑，走出了酒吧。

　　现在他又有了新的线索了，短发，留着胡子，这种样子的人，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为何没有人记得那人的模样？他想起那个看见Murphy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只看了Murphy一眼，就能大致记住他的模样，为何没人记住那家伙的样子？或许他真的太普通了，这种事最棘手，Connor想，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一没入人海就无处可寻，世界上可能有成千上万的人长成这样，但能做出这种事的只有一个。

　　上帝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他居于云端之上，用怜悯的眼神俯视着我。

　　Murphy MacManus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低垂着头祷告着，他将十字架握在手中，放在唇边亲吻着。这祷告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打断了。Murphy屏住了呼吸，他能感到那个人慢慢迫近自己，从容不迫地在自己身后坐下，那种压迫感，就算闭上眼睛他都能感受到。“头儿听说了你的事。”那人的声音低沉而轻声，话里带着气音。

　　Murphy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他搞砸了，没错，他搞砸了，那人似乎更贴近自己，补充着。“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能做好份内的事，你那位废物老爹在牢里的日子可不会像以前那样好过。”

　　“我……我父亲不是废物。”Murphy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说。

　　那人呵呵笑起来，有一只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每一下都让他更为恐惧。“是的，他不是废物，但是，他现在可没法为你做任何事。好好想想吧，否则头儿会给你应有的报应，圣徒。”

　　他因为最后一个词而打了个寒噤，等反应过来时，身后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重新抬起头时，他看到了圣母仁慈的面孔，但她像是在哭，那看不见的泪水顺着石雕一路滑落，滴落在他的心脏之上，一下下，迟早会击穿。我在天上的父啊，愿汝能听到。Murphy想着，Mona Carter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浮现在他脑海里，她挣扎着，哭喊着，泪水和花掉的妆容糊成一团，他希望他神圣的天父能听到她的哭喊，他衷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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