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之泪

　　出了KTV，被清冷的夜风一吹，艾雪琳顿时清醒了许多，头脑变得异常冷静明晰。她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音院职工小区！

　　一切还来得及！现在还有挽回的余地！艾雪琳不知不觉握紧拳头，她有些怨恨起爷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校长的孙女竟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出租车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艾雪琳的心却飞得更快更远。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见到爷爷，把事情的原委问个一清二楚。

　　出租车停在一幢老式公房门口，艾雪琳下了车。艾校长至今住在音乐学院九十年代初建造的老公房里，清贫自守，毫无怨言。艾雪琳快步走到三楼，按下门铃。

　　“琳儿，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一进门就听见奶奶的声音。

　　“爷爷呢？”

　　“他在书房，你知道他临睡前总要看会儿书，听会儿交响乐。”

　　艾雪琳二话不说，迅速走到书房门前，“咚咚”敲门。

　　房中传来低沉有力的男中音：“进来！”

　　艾雪琳推开门，直奔主题：“爷爷，我不去德国了！”

　　书房中回荡着贝多芬的交响曲《悲怆》，柏林爱乐乐团演奏的版本。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斜靠在书桌旁的躺椅上。他闭目聆听音乐，右手拿着书卷，左手则随着音乐轻轻打节拍。他的脸上洋溢着祥和的光芒，仿佛照亮了一隅陋室。

　　艾雪琳望着爷爷，焦躁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一点。

　　艾校长睁开眼，放下手中的书。他注视着孙女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去德国留学不是你的梦想吗？”

　　“是的，这本来是我的梦想。因为我希望遇到更优秀的教师，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展现自己。可是，如果这一切在国内也一样可以达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艾校长一怔：“这我就不明白了……”

　　艾雪琳不知不觉提高了话音，有些委屈地叫道：“你明明知道！何聪要接替关教授的教职！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这很重要吗？”艾校长笑问。

　　“怎么不重要？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崇拜何聪！他的每张唱片我都买来收藏，他每年来中国开独奏会，我都会去现场。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与他近距离接触，接受他的指导，而我却要去德国了！”

　　艾校长柔声道：“琳儿，你要去的是一所有几百年古典音乐传统的学校，是欧洲最好的音乐学院之一啊！难道这竟比不上区区一个何聪吗？”

　　“可是，在那里我举目无亲，什么都要靠自己，未必能找到最优秀的导师。除了练琴，还要学语言，生活上也很不方便……”

　　艾校长摇了摇头：“琳儿，这些你早该知道了，现在竟要打退堂鼓吗？”

　　“不是的，原来我以为出国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愿意放弃国内的舒适生活，去追求更好的发展。可是现在我更希望留下来，接受何聪的指导。如果我早知道这件事，我是绝对不会选择出国的！”

　　艾校长笑了起来：“你希望自己的琴艺进步，这很好嘛！关教授的确很早就提出辞职申请了，但是我也没有料到何聪愿意接替他的教职，因为像他这样的年轻钢琴家，每年要开两百场左右的音乐会，演出任务十分繁重，一般不会把重心放在教学上。想来他可能是为了报答关教授的知遇之恩吧！何聪的确是一名非常优秀的钢琴家，但这并不代表他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钢琴教师……”

　　“我不管！总之我不想去德国留学了。”艾雪琳的语气很不甘心。

　　“琳儿，你出国进修的事是由钢琴系教研组作出的决定。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不会的，只要你打个招呼……”

　　“我并不能改变教研组的决定，而且也不会那么做。”

　　艾雪琳仍是不放弃一丝希望：“可是当初我获得留学机会，不就是因为爷爷的关系吗？”

　　艾校长脸色一沉，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胡闹！连你也相信这种流言蜚语吗？”他的手重重地拍在书桌上，“啪”的一声，似乎划破了激昂的交响乐，带着无比的凌厉之气。这一刻，艾校长不再和颜悦色，满脸的痛心与震惊，仿佛孙女说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话。

　　艾雪琳也愣住了，原以为爷爷一定愿意帮自己的忙，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和蔼可亲的爷爷，竟然会用这种语气对她发火。她只觉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真想马上夺门而出，可不知怎么，双足却好似被钉在了原地，竟是无法迈步。

　　艾校长看到孙女委屈的眼神，心不由得软下来，温言道：“琳儿，你原来是那么不自信的吗？竟以为你能获得出国的机会，是通过我的关系？”

　　艾雪琳怔怔的，类似的话她好像曾在哪儿听到过。

　　“你真的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信心吗？”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

　　…… ……

　　她想起了那天在学校食堂与冷婧的对话，而如今爷爷也说出了相同的话。

　　“作一名真正的艺术家，自信是关键。你必须相信自己的才华，相信自己的实力，这是成功的基础！”

　　艾雪琳摇头道：“我不是不相信自己，只是想运用一切资源取得最好的结果。我热爱音乐，热爱钢琴，所以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取成功的资本！”

　　“你应该热爱音乐本身，而不是音乐带来的名誉和财富！”

　　“可是爷爷你也知道，想要在音乐方面出人头地，拜得名师是多么重要！有了何聪的指导和提携，我可以让更多的人听到我的琴声……”

　　“你生在音乐世家，平时接触的都是音乐界的名流，难道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吗？与其贪得无厌地攫取一切有利条件，不如专注于自己的音乐，唯有这样才能问心无愧。”

　　然而，这些话艾雪琳一句也听不进去。最后，她几乎是在绝望地哀求了：“爷爷你真的不能帮我这一次吗？”

　　艾校长叹了口气，他站起身，走到艾雪琳的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不希望你用这种方式蔑视自己的才华，也羞辱别人的尊严。要知道，你出国代表的不仅仅是你个人，也代表了学校的荣誉。现在单方面毁约的话，会损害到学校的形象。”

　　“可是……”

　　“没有‘可是’，”艾校长截断了她的话，“一个人要学会尊重命运的安排。”

　　“我不要！”艾雪琳涨红了脸，叫道，“爷爷不是最疼我的吗？只要你一句话……”

　　“不必再说了！”

　　艾校长的话很简短，语气却十分坚定。他关掉书房的音响，拉上台灯，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了。他是一位身材不高的老人，但此刻却充满了不容置辩的威严。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为了更好地生活，人人都在变，而他却岿然不动，固执地恪守着处事的准则。这一点，艾雪琳知道得很清楚，只是她以为为了心爱的孙女，爷爷能够破一次例。现在她明白了爷爷的固执是根深蒂固的，再恳求也无济于事。

　　她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心里十分怨恨。难道他就不能答应孙女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吗？冷婧也想出国留学，我把名额让给她不就行了？她也知道这个方法很荒唐，可就是忍不住设想这种可能性。要是当初不是她，而是冷婧获得了出国的机会，现在她就能留在国内接受何聪的辅导了。命运是多么反复无常的东西啊！自以为获得了幸运，到头来却发现受了愚弄。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国外孤军奋战，冷婧却在国内与何聪朝夕相处，艾雪琳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

　　对了！冷婧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关教授那么喜欢冷婧，决不会瞒着她的！所以上次在食堂遇见冷婧，她才那么镇静，那么淡定。一定是这样！艾雪琳越发肯定了。天啊！果真如此，那天的我在冷婧眼中是多么可笑！我捡了几颗芝麻就在沾沾自喜，却不知道人家背后藏了一只大西瓜！

　　走出破旧的公房，艾雪琳并没有马上离开。她呆呆地坐在花坛边，浑身冰凉，心也凉透了。早知道关教授偏心，却不知道他偏心到这个地步！而最令她心寒的，则是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爷爷，却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谈论什么尊严、命运诸如此类虚幻可笑的东西！

　　现在已经不是潜心研究音乐的时代了，孜孜矻矻地创作，默默无闻地演奏，为了生活苦苦挣扎，静静等待伯乐的知遇。俞伯牙为了钟子期摔断古琴，嵇康临刑前弹奏《广陵散》，这些故事虽然悲壮，对她来说却毫无意义。她不求一二知音，只求世人都能欣赏到她的琴声，赞叹她的才华！这难道错了吗？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回想着刚才的场景。当她情绪失控地冲出房门时，奶奶拉着她询问原因，她只是哭着不说话，而爷爷却在一旁阴沉着脸，不做任何解释。那一刻，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包围了她。

　　没有人在乎她！关教授、爷爷……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都只在乎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尊严。然而有谁重视她的想法？她对成功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虽然有些不择手段，不那么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是却出奇的简单有效。她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
　　过了好久，她才站起身来，拍掉衣服上沾到的土。她露出了沉着而坚决的表情，狠狠地自言自语道：“冷婧，你走着瞧！我绝不会认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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