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湿荒颜

　　月亮已不知不觉升起来了，影度回廊，再过几天就要满月了。翊薰快步走着。廊边的花，在朦胧的月光中仿佛笼着一层薄纱，它们争先恐后地簇拥着，都在月光下吸取着精华，比白天更多一分说不出迷离妖异。
　　翊薰不禁皱下眉，也无心多看，径直通过□□，走向百花深处。那里，月光毫无阻拦铺洒一地，明亮如霜，而那个银发高挽、金色华眸的女子，就独立在这一片层霜之上，右手簪花，仰着皎洁皓颈望着碧虚中的冷冽冰轮，仿佛也在吸取着月的妖魄。
　　“母亲！”
　　毫不敢含糊地单膝跪下。女子闻声悠悠回过头来，望着翊薰，倩兮一笑，风华不减的脸在月光下更是妩媚妖娆。
　　“哟，薰，今天倒是很恭敬。有什么事求我来着？”这沧澜楼第一夫人此时一笑反倒像个纯真俏皮的妙龄少女，只是出言的犀利却让人不敢轻瞧。
　　翊薰在下面暗暗抓紧了衣角：
　　“麻烦母亲帮我找一个人：竹音，女，九岁，今天被一个金色眼眸的女子劫走了，那女子疑似一个空魂，但却有性格和灵力。我要在明早知道竹音的下落。”
　　女子默不作声地悠悠打量着翊薰，一会，幽幽道：
　　“你倒是催的紧呵。”
　　“我相信对母亲而言，这时间绰绰有余！”
　　女子闻言咯咯一笑：
　　“你倒是信心十足。得了，明早找暗卫领消息去吧，这种区区小事都找他们，接下来有什么要求也都向他们提去，随你所愿，只是——别又太过分就是。”
　　翊薰已觉得冷汗遍布全身，所幸总算还是办妥了。默默点了下头，便要告退。
　　女子随意的点头允了，翊薰不敢表现出太急切却忍不住立马站起转身，刚迈开一步，听见后面幽幽一句：
　　“还有，别再扯你那衣裳了，月白冰鲛天羽绸，多不容易的料子啊！”
　　脊背一僵，脚下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径直匆匆离开了。
　　女子甜甜微笑着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一会儿，又转过身，重望向空中那尚嫌微陷的孤月，右手将花放在鼻下深深地嗅着。
　　忽然，一挥右臂，手中之花已被女子捏为齑粉洒向空中，与此同时，女子周身一圈的怒放的繁花尽数枯萎。
　　那藏身花中的人于是也显露了出来：男子，一身暗紫衣裳，保持着一动不动单膝跪下的姿势。
　　“照我刚才说的去办吧。”
　　女子仍望着天空，微笑道。
　　男子颔首，转身，消失在了黑夜中，眼底的一缕金色也随之被他带入了幽幽暗冥。

　　“到了。这间是你们夫妇俩的，这间是琢白公子的。”黑发的少年侧身打开房门，“请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破邪夫妇走进一看，不大的房间，各项摆设并非沧澜楼一贯的华丽奢靡，很是淡雅舒适，正合了两人这些年来清静无为的性子，一天劳苦下来能有个好好歇息的地方，两人自是欢喜。往琢白的房间一看，摆设略有不同，风格却仍是秉承一派的淡雅清新，和琢白这白莲般谦逊的性子也很是吻合。枫泠和破邪于是对这个少年更是刮目相看。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多少年了？家人安好？”想到这黑发少年可能的人类身份在这个尤其看重人灵力、弱肉强食的沧澜楼一定不好过，枫泠不禁更多了一份怜惜，不由多问了几句。
　　“我叫星玄，在这里……十三年，是寒翊薰的贴身侍卫，我没有家人，寒翊薰就是我的家人。”
　　十三年？！……枫泠不禁一愣，这过去的十三年，翊薰可一直不在沧澜楼啊……那他这个贴身侍卫……大约是近来才封上的吧？枫泠隐隐觉得星玄的回答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联想到刚才翊薰和星玄两人一见面就急速下降的气温，枫泠更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她不愿多想，忙道：
　　“房间很好，劳你操心了。你也赶快下去歇息吧！”
　　看到各人确实是安顿好了，星玄于是辞退。出门便疾走，一直走到了回廊无人的拐角，才猛地停下来，深深，呼出一口气，放下刚才一直勉力支撑着的平静表情。
　　心，其实还在钝钝痛着。
　　可他还是不得不微笑着完成自己的工作。更何况，跟这对夫妇无关，他两待自己算是这十三年来最和善的了，自己不必迁怒他们。只是……好累！自己真的好累！一日一日面对着他明显的冷漠，看着他对别人那样温和耐心，一次次心被踏在地上踩得粉碎——这样的日子，真的太累了！
　　可，自己能怎么办？！——十三年前，自己忍过去了；十三年中，自己忍过去了；事到如今，他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反而要放弃了？！——不！自己不甘心！翊薰还是深深爱着星泽的，那么，自己就还有希望，不能放弃！
　　月光寂寂，能几日，又月圆？星玄默默然看着廊外清光，又深深呼出一口气。昨日冰翼突然出现，翊薰为了救他忙得一夜未眠，自己也站在门外跟着一夜没合眼，今晚且早些休息吧！到明天，一切不愉快都会烟消云散。
　　想着慢慢向桐花轩踱来。安静的桐花轩，虫声唧唧，一切沉浸在黑暗中。当时只道是寻常。星玄沿着那条熟悉的小道慢慢走，听着那虫声，细细的风，想到曾经两人夏夜同枕纳凉的悠闲，不禁默然。
　　走到屋前，不自觉发现他的殿内洞黑一片。他睡了么？以前因为自己和翊薰都不喜欢人多，桐花轩的侍女就很少。翊薰走后，桐花轩仅有的那几个侍女也被自己尽数请走，直到现在翊薰回来的几日，也没被重新召回来。桐花轩因此落得个安静，却也没人来照顾翊薰了。当下是春夜，正容易着凉，翊薰以前是被自己照顾惯了的，现在睡觉没人照顾，可别伤风了啊！
　　想着，虽是迟疑他看见自己贸然进去会不会又恼火，还是安慰自己“我不过进去帮他把被子拉一拉，窗子掩小些，况且我步子一向轻悄，他熟睡中定不会发现”于是悄悄踱进殿里。
　　黑暗的大殿。谁知，他在里面寻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有。
　　已经午夜，难不成还没有回来？
　　星玄苦笑一声：还是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昨天一天便未安眠，今天又熬夜甚至可能通宵不眠，身体哪里受得住？
　　星玄出了殿，看看自己的小屋，苦笑一声，转身出了桐花轩。现在救人很紧迫，自己也知道。但好歹看他一眼，跟昨天一样在门外陪他一夜，也是好的。
　　本不远。他径直向冰翼的房间走去，怕挡了那透过雕花纹路射进去的月光从而被他发现，只是斜斜站在门外，细细向里面看。
　　拉开的帐子，翊薰果然就坐在床边，摊开的右手上一个莹蓝的光球，映着他布满细密汗珠的脸庞。一些萤火虫般的莹亮光点从四壁窗隙钻进来，融入翊薰手中的光球里。
　　还在为冰翼唤灵。这可是一件非常耗费偶师灵力、精力的事！看着他脸上细密的汗和微绞的眉，星玄有些心疼，不禁庆幸自己来了，这样默默看着他，仿佛就可以为他分担一些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钻来的光点越来越少，而翊薰手中的光球越来越多大。最后，再也没有光点出现时，翊薰小心翼翼将光球托到冰翼的眉心，缓缓注下去。
　　冰翼脸上出现了一些痛苦的神色，显然无法迅速接受这一起注进的灵。翊薰连忙停下来，待他恢复一点后又慢慢注入。这样重复好几次，总算把所有的灵都注了进去。
　　“还差一小片，怎么就是找不到？这丢失的该是哪一部分记忆？……”
　　翊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喃喃。有些懊恼那少的一片夜苏的灵，好在只是一个小碎片，但愿别承载着什么重要的记忆。
　　总算完成了，翊薰得以松一口气，神色复杂地静静凝视床上人的面容，许久，安静无言。
　　可别……可别忘记了我……
　　翊薰猛地一惊，自己怎么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这么默念？！忘记自己恐怕对冰翼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不妥……
　　默默想，默默望着，不自觉时，翊薰发现自己已经弯下身去，轻轻吻上那人的眉尖，嘴唇停留在那里很久，仿佛在感受那个人的气息，然后嘴唇又慢慢下移，移向他的……
　　——？！
　　门外，黑发的少年在看见那个人的动作时已经呆了，待他嘴唇再移下去时，自己已经猛的收回眼，转身，急速离开了。
　　在抖？在颤抖？！……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自己心中曾经笃信的东西坍塌了一地。
　　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走、走！——当他猛的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寒清潭边。
　　寒清潭，仿佛还能听见箫声空灵，缭绕在水面。
　　星玄默默地站着，望不穿那潭远处的空蒙。
　　自己还在这里。寒清潭依旧美丽。可是翊薰呢？他走了。他走了呀，天都塌了。
　　星玄就在这幽寂的潭水边坐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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