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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对于所有无家无室、无亲无故的单身汉来说,最难过的恐怕就是逢年过节了。平时还好说,一到过年,眼看着别人阖家团聚、喜气洋洋,越发突显自己孤单凄凉的境地,而今年刘新杰算是深深体会到了这点。大年三十屋子里冷冷清清,既未置办任何年货,也没做任何清洁打扫,甚至连饭都懒得煮,独自半靠沙发喝着闷酒。
齐佩林在上海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知他从前怎么过的年?或许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思绪开始不受约束地信马由缰。齐佩林最近对他越发粘得紧,打着“顺路”的旗号宁愿绕半个上海每天接送他上下班,并且乐此不疲,连九局的耗子都清楚局长和总务处长的交情非同一般。奇怪的是,从昨天送他到家后这人再没露面,电话也没有,成心躲他似的。闷闷地喝了口酒,他自嘲地笑了。就好像他对他有权利,他对他有义务,说到底,齐佩林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新杰开门!”门外传来齐佩林的声音。
刘新杰拉开门,见齐佩林双手提满大包小包,右手臂弯里还搂着一枝开得极好的腊梅花,忍不住直乐:“哟,齐帅,你唱的哪出啊?”顺手接下他右手的口袋。
“我就猜到你什么都没买,你看看这像过节的样子吗!”齐佩林边放东西边数落,“哎,花瓶呢,要中式的。”
“我一个人过什么节呀,凑合凑合行了。”刘新杰翻箱倒柜总算找出一只青花瓷瓶,到厨房接了半瓶清水把花插上,房间里顿时暗香四溢。
“加我不就两个人了。”齐佩林不以为意地说,“你家果盘放哪儿了?”
“这么说局座打算今天在我家里过节?”刘新杰戏谑地说,把瓜子糖果分门别类装果盘里,“您那些红颜知己怎么办?”
“大过节的能不能不挤兑我!”齐佩林不满地冲他瞪眼,“哪儿有什么红颜,知己就更谈不上,你别信人胡说八道。”
“有句话叫‘解释等于掩饰’,”刘新杰笑得愈加没正形,“再说我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关键得让我未来嫂子相信。”
关系大了去了,齐佩林心说。哼了一声:“爱信不信!”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福字,倒着贴在门上。
刘新杰斜靠门框看着他,心中但觉温馨无限,嘴里却嫌弃地说:“土不土啊!”
“这叫节日气氛懂不懂!”
“是是是,要不干脆你再剪俩窗花贴上?”刘新杰笑着打趣。
刚合上门,敲门声响起。“准是梅龙镇的人送菜来了,你别动我去开门。”齐佩林按住他,自己跑去应门,指挥送菜小工把菜肴摆上饭桌,回头招呼,“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洗手吃饭!”
刘新杰不觉好笑,齐佩林还真是一点没把他自己当外人。
“今天过节,你就别死抱着黑方不撒手了,来,喝这个。”说着,齐佩林开了瓶茅台给他斟上。
“齐帅,往年你一个人怎么过的节啊?”刘新杰扣着酒杯笑吟吟地问。
“蹭大浦的呗!你呢?”齐佩林忙着给自己斟酒,头也不抬地说。
“当然是蹭老谭了,还用问嘛。”刘新杰不假思索地说。
两人同时觉得有些滑稽,想笑可不知为什么又笑不出来。
“反正咱俩都是单身,往后就一块过节得了。”齐佩林故意把过节的“节”字说得含混不清,听起来倒像“一块过”似的。
他笑嘻嘻端起酒杯:“新杰,来,为咱俩第一次一起过节干杯!”但愿不是最后一次。
刘新杰和他碰了下酒杯:“好啊,干!”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想给自己再续一杯。齐佩林一把夺下酒瓶,给他夹了满满一筷子爆鳝背:“空腹喝酒伤身,先吃点菜垫垫肚子。”
“齐帅,你说北平都丢了,咱们这么大吃大喝是不是不太好啊。”刘新杰煞风景地说,看他表情倒是一点“不太好”的意思都没有。
“这时候想起精忠报国来了?”齐佩林揶揄地瞥他一眼,又给他夹了一块银鳕鱼,“咱们不吃不喝北平就能回来么?”
“你说傅作义堂堂华北剿总,好端端怎么就投共了呢,党国待他可不薄啊?”
“你别说我事后孔明,傅作义投共只是早晚的问题。连他女儿傅冬菊都是共卝党分子,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策反他亲爹,他还能扛得住多长时间?”
“那你呢,”刘新杰装作随口问道,内心不由隐隐期盼,“如果你是傅作义会选择哪边?”
“我?”齐佩林怔了一下,沉吟片刻说,“我两边都不选,我会跑。”
“跑哪儿去?”
“去一个既没有共卝产党也没有国卝民党的地方,逍遥自在地过下半辈子。”他手托下颌,眼神里竟有几分向往之色。
“嗨,老说这些干嘛?我既不是华北剿总,也无儿无女、无牵无挂,除非……除非你是共卝产党。”齐佩林开玩笑地说。
“你他卝妈才是共卝产党!”刘新杰心头一松,也好,他能选择两不相帮最好。
“只要你不是共卝产党,其他人我才不在乎。”齐佩林笑眯眯看他,心情很好的样子。
门外,方桐兴冲冲右手提食盒,左手提一箱黑牌威士忌正想敲门,听到里面的动静,皱皱眉头趴在门上侧耳聆听。过了一会儿,站直身子在心里恨恨骂道:“死大驴脸!”估计齐佩林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离开,说不定还会赖着一晚上不走,方桐只得悻悻离去。
门内,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尤其刘新杰之前就喝了不少,连话都说不太利索,兀自指着齐佩林取笑:“当年我在战场上……和鬼子拼……拼得刺刀见红的时候,你他卝妈还……还在陪都跟戴老板后头……屁颠屁颠当跟班呢吧!”
“我在76号卧底,和丁默邨、李士群还有日本人周旋的时候请问你在哪儿呢?噢,想必还在医院里躺着养伤吧!”齐佩林毫不客气地回敬。
刘新杰心中一动,差点忘了齐佩林也当过卧底。
“齐帅……你当卧底的时候……很难过吗?”他不胜重负地手撑额角,醉眼迷离望着他。
“嗯,很难过……”76号的卧底生涯一直是齐佩林心头禁忌。自从任务结束后,他便把那段记忆牢牢封存,不再向任何人提起,今晚还是他头一次主动谈及。
“我明白……”
“你明白?”
“你说给我听我不就明白了嘛。”
“你不会明白的,只有真正当过卧底的人才会明白卧底的滋味……”
那是一段如在刀锋刃尖行走的岁月,稍有不慎便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每天与出卖自己国家的汉奸握手谈笑、称兄道弟,对侵略祖国、杀害同胞的敌人奴颜婢膝、忍气吞声,而他的亲朋故交无不在背后戳他脊梁骨,骂他“汉奸”。时间一长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哪部分是演戏,哪部分是真实的自己。
刘新杰注视着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是齐佩林。正如他所说,只有一个卧底才能真正明白另外一个卧底。
“都过去了,你看你现在功成名就不是挺好。”
“是啊,都过去了……”良久,齐佩林惘然若失一笑。
“其实,最近我也想通了,什么功名利禄、官位军衔,还不是上面想给你就给,不想给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全部拿走。像老谭那样,为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又换回了什么?都他卝妈狗屁!只有自己喜欢的人才是世上最实实在在、最值得珍惜的,你说是不是新杰……新杰!”
不知什么时候,刘新杰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真睡着了?”齐佩林推了推他胳膊,无奈地叹气,“臭小子,一到关键时刻你就给我掉链子。”
刘新杰并没有睡着,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选择暂时逃避而已。
他紧闭双眼,感觉到齐佩林将他抱起来走进卧室,放到他床卝上,为他脱了鞋子和外套,拉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齐佩林没有就此离开,反而坐了下来,坐在他身旁,也不开灯,借着客厅透过来的灯光长久地仔细端详着他。他的脸离他很近很近,温热的呼吸擦过颈侧有点痒痒的。他的手指轻柔地滑过他的脸庞,最后停留在他嘴唇上面。
刘新杰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他听到齐佩林轻轻对他说:“新杰,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离开上海,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自然,他不会回答。齐佩林叹息一声,绕到床的另一边和衣躺下。
听到身畔齐佩林的呼吸逐渐变得舒缓悠长,直至沉沉睡去,刘新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会不会跟齐佩林一起走?
如果他只是刘新杰,或许会。但他不仅仅是刘新杰,更是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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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喜欢刘新杰更多过031,但不可否认刘新杰和031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缺少了哪一部分他都是不完整的,这也是这个人物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