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达芬奇

　　我不得不承认卡特琳娜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大概刚满三十岁，面部线条依旧恬静温柔，只是有某种生气已经随着岁月悄悄流走了。在她那双酷似列奥纳多的眼睛里，见不到半分情绪，如一池湖水，无波无澜。她只穿着一件极为普通的棉布裙子，腰身因有了两个孩子而不再纤细，但她站在那里，自然有一种和谐、静谧、朴实无华的韵致流露无遗。

　　她把婴儿交给身边的男人，弯下腰来抱住列奥纳多，颤声道：“列奥纳多，在爷爷家有没有淘气？妈妈……妈妈很想你。”

　　不知何故，我竟觉得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刻意的疏远，混杂着一丝莫名的恐惧。

　　我们都默默退开，留待他们母子俩说几句贴心话儿。安东尼奥淡淡地看了看她，眼里有点与他不相称的伤感。

　　找到牧师帕格涅卡后，安东尼奥低低地咒骂一声：“该死！都是皮埃罗这臭小子造的孽！”然后气呼呼地指着我：“弗朗西斯科，你要是敢学你哥哥，我就……我就……”他一时间好象忘词了，急得抓耳挠腮。

　　我笑笑说：“放心，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变成第二个他。”却瞥了眼帕格涅卡，他正在暗皱眉头。

　　“这还差不多……帕格涅卡，皮埃罗……啊，我是说，那臭小子最近混得怎么样？”安东尼奥掏出一方手绢，不自然地擦了擦汗。

　　“他干得不赖，可以说，他是佛罗伦萨最好的公证人之一。最近在做一系列政府委托的业务，还租下了可以俯瞰佛罗伦萨政府的所在地——长老会议大厦的豪华房间。”

　　“是吗，好吧，这只是他的运气。”安东尼奥言不由衷地松了口气。“说起来，佛罗伦萨那个什么银行的总裁，叫……美迪……美迪……”

　　帕格涅卡接口道：“科西莫.德.美第奇。”

　　我感到“美第奇”这个名字异常耳熟，侧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眼前渐渐映出米开朗基罗为美第奇墓所做的那尊优美的雕像，然后才想起历史书上曾经介绍过的佛罗伦萨第一家庭，美第奇家族。

　　“对，我不喜欢他，还有他的儿子。活像两只插了天鹅羽毛就目中无人的公鸭。”安东尼奥大大咧咧地发表议论。我吓了一跳，这样随随便便地开统治者玩笑，没有问题吗？

　　“您见过他们？他们在佛罗伦萨可是很受尊敬的。”帕格涅卡也明显感到诧异，略带试探地问。

　　安东尼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仰天打个哈哈，拍着帕格涅卡的肩道：“像我这种村民怎么可能见到那些大人物！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些搞政治的人，心眼儿未免都太多了。我那臭小子要是跟他们打交道，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帕格涅卡笑了笑，说：“您完全不必为皮埃罗先生担心。”

　　安东尼奥把眼睛一翻：“谁说我为那臭小子担心了？”

　　“唔，没有人这么说，千真万确。”帕格涅卡笑道：“倒是弗朗西斯科，您打算让他一直留在安切亚诺吗？”

　　“并没有，我想，这得看他自己的意思。”安东尼奥那双藏在白色眉毛下的眼睛深深瞥了我一眼，竟然蕴着许多依恋,或者别的什么感情。“你是怎么想的，弗朗西斯科？”

　　“我想，我还是留下吧。”我望着那片长满云彩的天空。“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

　　安东尼奥得意洋洋：“我就知道。”

　　帕格涅卡也微微一笑：“弗朗西斯科，你好象变了许多呢。”

　　我心中一紧，早知竭力去扮演一个从未见过、且毫不了解的人是不可能的，索性顺其自然。当下只若无其事的说：“有什么东西能永远不变呢。”

　　昔年在读《易》的时候，觉得此书之所以能无所不包，只因天下事莫过于“变”与“不变”而已。易者，变也。不变中藏变，变又生变，阴消则阳长，阴盛则阳衰。所谓生生不息，其实就是变化无穷。“穷则变，变则通。”这样看来，似乎确实没有什么能够不变。仰观苍穹，只觉世事正似那天上的浮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但这聚散本身却是亘古不变的。从这种角度看来，变亦是不变，不变亦是变，或许，变者为外在的形式，而不变是内核，是以找到变化中的常理，立于不变之境，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易》的宗旨。

　　我想了一会儿，思绪忽而开朗，忽而迷茫，不由苦笑：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大概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变数了。可我该怎样做，才能发现变数中的本质？

　　帕格涅卡似乎没料道我会这样问，想了想，表情异常严肃：“上帝和真理，永远不变，阿门。”

　　“我既不是上帝，也不是真理，所以会变很正常。”我这样想着，几欲脱口而出，这声音到了舌尖，又忍住了，我怎能对一个有信仰的牧师开上帝的玩笑！

　　忽然间，列奥纳多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找我要那件裙子呢，于是我离开安东尼奥，向包裹堆边走去。裙子已被列奥纳多用四片宽大的叶片包好，叶脉交叠，叶色翠绿，本身就是一件天然的艺术品。我低头向怀中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列奥纳多的神情，心中雪亮。

　　他兴高采烈地捧着包裹跑了。我不由微笑，看来他和卡特琳娜谈得不错。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心中抉择片刻，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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